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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彩云易散琉璃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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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行停停,很快就过了一个月。

我们终于到了夏国王都。

因为此行轻车简骑,一味贪快,迎接的仪式也不好过于慎重。

我下车,是睡莲她们来扶的我。

睡莲站在最前扶我,若紫站在她的身后。

下车后,我看着若紫,开口准备和她说话,我想这么多年没见她了,而她连和离都已经经历过了,陡然之间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来迎我。

情急之中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好多年了。”

迎着她走过去,刚刚张开口,就觉得小腹一下剧痛,像是一块烧红了的碳一般在我的腹部烙烫。我以为是流产,便看向小腹处,却是一把银光闪烁的匕首。

为什么会是一把匕首?

正想着。

那把匕首又抽出来,再一次炎热的炙烫我的小腹。

我懵懂的看着那把匕首,竟是没有一点念头。

像是被抽空了全部的思想。

不知为什么我跌倒在地,感觉自己全部的力气都消失了,伤口处的炽热慢慢的扩散开来,指尖却反为冰冷,

若紫她连着捅了我两刀,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上来拦住他,没有让那第三刀刺进我的身体,然而我已经站不住了。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她却崩溃了,大喊,“居然是你!居然是你!他可是你双生的兄长!你们居然做出那等违背人伦的事情!你居然做出那等事情!你瞒得我好苦啊!我侍奉你那么些年,才知道原来你居然是这等淫荡下贱之人!”

睡莲哭着叫道,“殿下没有!”

而凛一剑刺死了她。

我没有阻止她们,这两下烙铁一般的伤口让我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力气,众人簇拥中,唐国女官滚烫的眼泪打在我的脸上,她焦急的万分,问我,“殿下,可还好?”

而我颤抖着问,“白璧呢?”

话音未落,那边厢已经有人过来将我抱起,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是檀香味,是夏红玉的父亲和丈夫都喜欢的檀香味,也是她儿子喜欢的味道。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经看不大清楚东西了,伸手去摸他的脸颊,我和他说,“你来了。”

他把下巴靠在我的发顶,“嗯,”他说,“你回来了,青璃。”

我儿,母亲来见你最后一面。

我腹部流出的血已经将外衫浸透了,而白璧紧紧的把我抱在怀里,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握住他的手和他道,“人总归会死的。”

“你不会的,青璃。”他强作镇定的和我道,“你还不到二十岁。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死呢?”

我笑笑,半阖上眼,往他怀里靠去,我说,“白璧,听我的,等我死了,和唐国联姻,越早越好。只是答应我一件事,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哪里那么容易死?”这孩子终究是软心肠。

我出了这么多血,想是被割到了大动脉,不说别人能不能帮我做手术,大量失血的情况下我也不过是十来分钟的事情。

我颤抖着将手抱在他的身后。

“等你娶了那个姑娘,不管你爱不爱她,我只求你尊重她,爱护她,立她为你生的孩子为继嗣,因为只有这样,唐国和夏国的盟约才会长久,只有这样,我们两国才能一致对外,否则便是真正的唇亡齿寒。唐太后固然老谋深算我等所不能及也,然而终究她已经死去,继任唐王一定是唐国三王。他……”我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止住我,只是低低的安慰我,“你不要说话,你也不会死,你看,先生来了,快让先生给你看看。”

陈飞扬和白大夫一起过来,他颤抖着不敢动,而白大夫却沉声道,“殿下,得罪了。”

我依言递出手腕,白大夫两根手指将将触上就是一惊,我便知道自己脉搏已经微弱到按触不到的地步了。然而他的目光却一直在我小腹处流连。

白璧到底还是年轻,连我腹部微微隆起都没有发现。

半响后,先生问我,“敢问殿下这月事停了多久?”

我虚弱的笑道,“果然瞒不过先生,这孩子已经五个多月了。”

白璧握着我肩膀的手不由的一紧。我继续道,“先生,我自己都知道不过是这半刻的时间了,不如就留给我与大皇兄说几句话吧。”

先生用袖子在脸上擦了几把,破天荒的没有骂我不知好歹,以及如此对待自己的身体是找死的话,只是深深的看我一眼,问我,“二殿下站在那边不敢过来,三殿下可要老朽叫二殿下过来?”

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勉力从白璧怀里支撑起来,我道,“先生,告诉他,我不恨他,也不会原谅他,我只求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他。”

先生叹着气走了。

白璧从背后叫他,“先生!”

我止住他的话,我说,“大哥。。。。。。哥。”

果然人快死的时候总是说不了假话的,白璧的乳名叫做大哥儿,我一直嫌它难听,从来都是直呼他的名字,但是快死的时候,却不由得自己想这样叫他一会。

转过脸假意咳了一咳,却不防牵动了伤口,觉得一阵眼冒金星。

而周围的光线越发的黑了起来。

小腹开始绞痛,我感觉自己下身也开始流血,母体受损过大,我肚子里那个本不应该来的倔强孩子已经开始主动放弃我了。

疼痛排山倒海一般的袭来,顿时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又来了,那种感觉,和二十几年前我以为我要死去一般的那种痛感一般无二。

为什么给予一个孩子生命与剥夺它的生命都要这么的疼?为什么女人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为什么?

他慌忙之中扶住我,我说,“大哥哥,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我身子本身就弱,又受了伤,哪里是医者能医好的呢。阿兄,不如借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听我说话好不好?”

“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他把脸贴到我脸上来。

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做的动作,我冬日早上起得晚,乳母抱他到床上找我玩耍,他爬到我枕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一直贴到我有精神下床为止,而我若是时不时的抱住他,在他的脸上亲一口,他就会咯咯的笑个不停。

他从来就是特别好脾气的孩子,喜欢拥抱,喜欢亲吻,喜欢他人对着自己微笑。连我这样的母亲都被他所喜欢,他从来都是个好孩子。

他和我说,“为了那个孩子你也要活下来。”

我笑,“大皇兄,为人父母实非易事。我不配为人父母,我做不了一个好母亲。”他不说话,只是抱住我,眼泪一滴滴的打在我的脸上,咬着牙强忍住悲声。

停顿一会,和他说,“阿兄,我只和你说,我对他程子夜,是真的不悔。”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总是在骗他,但他信我,他越信我,我越觉得对不起他。而我觉得最对不起他的事情就是这一次了,”我对着他笑,“我骗他说我会回去,我骗他我对他是一心一意的所以一定要回去,我答应他了,但其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阿兄,三年了,时间快到了,我赶得及来见你,我来不及回去见他了……”

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阿兄,我对不起他,我真的真的喜欢他,但是我回不去了,我答应了他的事情做不到了……”

我喘着气,感觉说话越来越难受,精神开始涣散,竟是无意中脱口而出,“好冷啊……”话音未落,他把自己的外衫解开,把我整个人都包进去,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我便闻见他身上的味道。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闻起来已经失了奶香,去了书香,沙场征战的血腥味与兵器的金属味本就相似,如今沾了我的血之后更像是他自带的味道。

然而沾染了这些气味,他却依然是我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啊。

我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我说,“白璧,抱紧我。”

他依言紧紧地抱住我。

“再紧一点。”他用力抱住我,虽然他依旧小心的避开我腹部的伤口,但是被这一个动作挤压,血从腹部上的创口开始更加凶猛的继续涌出来。他哽咽着问我,“痛不痛?”

我却笑出声来,用尽全力的反手抱住他。

他还活着,真好,真好。

他的手上沾满了我的血,都是我的血。像他出生的时候一样,只是那个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会死掉。

而这一次,我知道,我一定会死了。

我的儿子身上沾满了我的血,身上也流着我的血。

那时候我碰他,觉得他简直是个烫手的山芋。

他滚烫,他柔软,他一直在哭。

而我几辈子的精神在那一瞬间达到了紧张的高峰。

我不知道我是想用尽全力把他抱紧还是想要拼死把他扔在地上。

我不知道。

一整日的难产,十二个时辰中疼痛与失血将我折磨的精神发狂,一阵阵的晕眩,一阵阵的悲伤,我对代渊的愤恨,对自己的厌恶,以及对于活下去这一个简单的想法而感到的强烈不适糅合成一种极端的厌世与愤怒。

我就在这种情绪下几近崩溃。

但是无论我该抱紧他,还是扔掉他,我都需要触碰他。

我用手指去触碰他,他还小,却握住了我的手指。

握住我的手指的小拳头看似没有力气,仿佛轻轻一抽就能从他手里挣脱开来,却是滚烫的,却是挣扎不开的。

他滚烫的手掌包裹着我冰凉的手指。那一瞬间仿佛给了我无穷的力量与悲伤,我心里那股罪恶的念头突然一下隐蔽起来,我像个受虐狂一样通过痛苦与痛苦间隙中的一点温情爱上了他。

我抱着他哭,我对自己暗暗发誓虽然我做不了一个好母亲,但我要保护他。是我把他这么柔弱的一个孩子带进了这个巨大的牢笼,是我把一个无辜的孩子硬带到这世上和我一起做狱友。

虽然之后我无数次将自己的手指搭在他细嫩柔弱的脖颈上想要合拢,想要掐死他,但是现如今,他到底还是长大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他是滚烫的,从我身体里出来,带着我最深处也是最后的一点热量。

而我苍白无力,只是一个装着他的袋子。

恍惚中我觉得自己仿佛隔了层纱或是被子的在与他说话,我说,“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了,为了你,我连自己这条命都可以不要……”他抱住我,和我十指交握,在我耳旁哽咽,“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的眼泪烫的吓人,也烫醒了我。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是要死的人了。

要死的人了,还要讲究什么日后吗?

轰隆隆的,天上仿佛落了一串雷,白璧把我调整了下姿势,抱紧后低低的安慰我,“阿兄在呢。”我笑,握住他的手,他还是觉得我是他的小妹,真好。

“你还恨你母亲么?我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但是当我有了孩子以后,我就明白做母亲的到底是怎么想的了,我知道好多人并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求你,求你别恨你的母亲,我相信她爱你,我相信她后悔,非常的后悔,真的非常后悔留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世上,我有时候想着,我要是让我的孩子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这世上倒不如一开始就带着它走了算了……”

读史书的时候不觉得,长大了却开始喜欢陈阿娇,假如她没有嫁人,只是一辈子被娇惯着长大该多好。

毕竟那是一个连名字都叫做阿娇的女子,她从名字开始就被人所深爱,所纵容。

娇滴滴的被人宠爱该多好。

意识又回复一些,我说,“阿兄,儒家都说要听从自己父母的话,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其实都是谎话,我倒是相信,所有的父母生来都是欠了子女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经过孩子的同意就把他们生下来,把一个柔弱的,甚至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多么残忍,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却非要把孩子生下来受苦……”

他和我说,“青璃,你下辈子给我做女儿吧。”

只是他不明白。是我欠他,并非他欠我。他欠的是他小妹,而我欠的却是他。

欠来欠去的,早已经换不清了。

我笑,我说,“哪里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呢?我觉得父母都欠了孩子,而你并没有欠我什么。我才不要给你作女儿。”

他抱住我,有滚烫的东西掉进我的脖子里,我抱住他,像小时候那样在他脸颊上亲一口,我说,“阿兄,有你陪着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然而他并没有笑,并没有像我的大哥儿一样的笑,我的,爱笑的大哥儿。

他握着我的手,然而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连疼痛都消失了,说不出的舒服。

却又忍不住拽住他的手,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住的道歉,我答应过我会一直在他身边,我答应过我会和他一起走,我答应过我会好好的,我答应过我会保护好自己。我答应过他那么多事情。

我答应过他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做到过。

并且不仅仅是他,我还答应过那人我会回去。

但其实我不该这样做的……同样的痛苦我也知道,同样的悲伤我感同身受。

倘若一个要求你做不到,你就不该答应别人,给人希望却又亲手夺走希望……

真的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没有什么对不起,青璃,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他不知道。

我不该让他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我不该逼着他去娶一个他不爱的人,我不该这样做。

我对不起他。

可是我没有法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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