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高山山顶高耸,在湛蓝的天空下,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宛如倒悬的白扇。向下,山坡朝阳的一面长满了耐寒的松柏,背阳的一面则生满了小草和苔藓。一条翡翠色的河流缓缓流过近处,河上白帆点点,渔船和各种满载的商船络绎不绝。
再近处,是繁荣的市镇。市镇之上则布满了惬意的人类。
是的,惬意。即便赫尔维西亚理论上的首善之区,这样的人也是少有的。农夫们为丰厚的收成而欣喜;商人有便宜的粮食可买,也不愁各种各样货品的销路;工匠们干完活儿,抹一把头上的汗水,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走进镇上的酒馆,那里正不时传来被摸了屁股的女侍的尖叫和酒客们善意的哄笑。
酒馆门前,和善的领主大人穿着一件比工匠们干净的多的宽松衬衫,一手叉着腰,另一手拿着硕大的装满啤酒的木杯,正看一位穿皮围裙的对手投掷木球。当那木球划过一条弧线连一个球瓶的边都没碰到时,四五十岁的领主毫不顾忌的用戴着纹章戒指的手猛拍工匠沾满煤灰的肩头,哈哈大笑。
一位打着领结,穿着领子浆的铁硬,蓄着两撇小胡子的角色从舞台一侧登场,面对观众开口高唱,略显沙哑生硬的赫尔维西亚语回荡在国立大歌剧院的穹顶之下。
“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呦,将我指派,群山环抱的巴伐利亚呦,是我的目标。听说那里的领主啊,不务正业,整日里不是喝酒呦,便是游荡……”
……
布景,道具,演员,灯光,音效……这一切在金色之翼职员们的娴熟操作之下,整个舞台如梦似幻,和观众们看惯了的歌剧那追求真实世界的风格大相径庭,倒像是梦里的桃源乡。然而那些演员们却正相反,他们没有夸张的服饰,也几乎没有化妆,就这样穿着平常的衣服在那里,无论是动作、笑声和嘈杂都真实无比。两相对照,这场景仿佛有黑洞般的吸引力一般将观众们的魂魄都勾了去。
就算是出身贵族世家又身负保卫任务的安夏尔-马尔文准尉,也不由得有点看直了眼。那些平时只将心思放在账目和派系倾轧上,少的可怜的闲暇时分,仅仅有那么一只手就数过来的娱乐方式的议员们,又怎能不目瞪口呆?
“这就是罗马人……”
“骗人的吧,不是说罗马人学会说话前先学会听令吗?”
“嘘!”
少许的杂音立即淹没在复数愤怒的视线之中。即便是那些号称无畏的主战派议员,也在侧面高处包厢内军队代言人议长和超大规模工业集团的大股东一起射下的目光中战栗。除此之外,那些和他们背后的金主沾亲带故的所谓社会名流们也绝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这样明智吗,议长阁下。”
当所有的杂音都消失,只有舒缓柔曼的背景音乐和唱腔回荡在穹顶之下时,文森特-马尔文却听到了坐在他一侧的拜伦特-道尔压低到正好能让他听见的声音。他并没有回头,同样以恰到好处的声音回答:
“如您所见,道尔议员。我是赫尔维西亚议会的议长,当然要为赫尔维西亚的利益考虑。现在和平就是这个国家的利益所在,况且……”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稍稍转过了头,居高临下的用马尔文家遗传的深蓝色眼珠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一下拜伦特:
“塔西尼将军也这样认为。”
大意了!
内心狠狠沮丧了一下的拜伦特只能挤出微笑来,同时深深佩服这位议长炉火纯青的眼光和见风使舵的本事。自己能看出和平,哪怕是虚假的,只够让双方喘口气的和平比较符合这个国家前途,难道那些全副身家都绑在名为赫尔维西亚这条船上的将军们就是白痴?就算他们碍于“军人不干政”,并且至少需要做出一副从骨子里讨厌一切和谈、投降之类与胜利和荣耀站在相反方向的词的样子来,但只要文森特-马尔文给出一个跳板,他们就能毫不犹豫的走下来。
这样一来,国家和人民得到喘息——虽然时间不会很长,将军们可以趁机推行军队改革——虽然天知道他们的改革会不会成功,资本家们和小商人获得了更广阔的市场和原料产地——虽然要承担麻烦的关税,马尔文议长会获得隆重的声望,就连罗马人也保住了他们的面子!
可自己呢?
辛辛苦苦在大公的支持下挥舞了一年多主和派的大旗,和主战派的流氓们倾轧了那么久,甚至三天两头遭到或真或假的恐吓和暗杀……眼看就要在向国民公开合约内容时,以和谈推进者的身份获取的巨大的政治资本和声望,这一下不都被身为议长的马尔文给横夺过去了吗?而且自己不仅不能生气,还得赔上笑脸:怎么说对方也是议长,而且他背后军队的大佬们,有权决定到底明年到底是买道尔,还是*田,甚至是罗马的克虏伯产品!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停战之后业务量必然缩减的道尔集团生死攸关的问题。被这个老狐狸拿住命门,拜伦特-道尔再怎么不甘,也得言听计从。
这个老狐狸!
愤愤不平的拜伦特也只能将注意力转向舞台上,此时问过巴伐利亚大公,大公的意见却出乎意料之外的使者劝告他改变生活习惯无果,带着双份的怒气愤愤退场,幕布落下,第一幕结束。
…………
还是那座高山,还是那条河流,还是那座城镇,演员们的言行举止似乎也没什么变化。然而观众们都感到了一丝异样。
躁动。
对,那是躁动。空气中,水中,人们的言行举止之间,充满了躁动。
农夫无心种田,工匠无心工作,商人无心管理店铺。大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着,不安着,空气中充满了一股*的味道,仿佛一个火星就能炸开来似的。
年纪大一些的议员和名流们皱起眉头。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这种感觉让他们困惑,那种感觉实在太久太久没有过了,上一次这样躁动是,是多久以前来着?
背景翻转。男子,不,连少年都勉强的男孩,穿着一身灰绿色的罗马军装登场,在观众压抑的抽气声中,得意洋洋的和一群稍后登场,同样穿着灰绿色军装的伙伴们告别,兴奋地蹦蹦跳跳的回到了家里。迎面见到的却是身为巴伐利亚大公的父亲阴沉的脸。
听着大公低沉,少年高亢的唱词,在与议长他们的包厢相对的位置的包厢里,安夏尔垂下了眼睛。那场发生在一年前的争吵袭上心头。那些本来忘记的细节,在父子间越来越快的对话中越来越清晰,走马灯般反复在安夏尔脑中重现。最终,少女按住金色刘海遮挡下的一块浅浅的伤疤发出了无声的*。
“……”
一只手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少女浑身打了个激灵,缠绕在她意识上挥之不去的画面顿时破碎无遗。转过头向不安的看着她的佐天笑了一下,准尉转身向包厢外走去,目光再也不敢看向舞台一眼。
“老师……”
佐天不安的看向阿斯拜恩。金色之翼的舞台效果在来自学园都市的她看来,只不过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老古董,而赫尔维西亚语日常会话都还词不达意的她,不用说自然听不大懂虽然风格与传统歌剧迥异,却比之电视剧和电影仍然显得过于花哨繁杂的歌剧唱腔。因此让全场观众如醉如痴,几乎被勾走魂魄的歌剧对她吸引力并不大。若非年轻的西斯学徒根本没感到原力波动,她甚至会为安夏尔的表现惊恐起来,以为这是精神操控的结果。
“嘘。”阿斯拜恩微笑着将食指树在嘴唇前。相当耗费精神力的原力波动在佐天的精神深处直接响起。
“泪子,好好体会一下。了解人类的精神,同时也了解你自己的。解析它,影响它,控制它。什么时候你做到了这些,你就是个三分之一合格的西斯了。”
精神,原力,授徒。
默念着这三个单词,黑长直的少女微微闭上眼睛,放开自己的精神力,开始试图在这与原力海联系异常单薄的地方扩散自己的精神,感知众多的精神波动,却没听见阿斯拜恩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怎么,这样的徒弟还不满意?”
和他站在包厢的对角线两侧的塔什蒙贡人注意到了他微微怅然的神色,调整着额头上的纳米纹身,用只有新伊甸的感知芯片才能察觉,用社交芯片才能解码的一连串的偏振光在十分之一秒内发完了询问。
“不是徒弟,只是学生……对于一个西斯来说,自己的学生对自己言听计从,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失败了。”
阿斯拜恩同样调整着右侧脸颊上的纳米纹身回答。
“不是徒弟……不是徒弟,只是学生?”虽然对西斯所知不多,但也有所了解的塔什蒙贡人猜到了几乎是标准答案的后半句话,然而前半句是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的,几秒钟后他才瞪大了眼睛:“难道你是克隆体所以才没有资格……”
“你才是克隆体,你们全家都是克隆体。”
阿斯拜恩冷笑着回答。不过这句对艾玛人来说恶毒无比的话并没有在早已不守戒律的塔什蒙贡人身上起作用,反而让后者再一次惊奇的睁大了眼睛。
真神在上!这个男人身上那些受到原力的影响的东西正在以可见的速度衰退。就如同退潮的大海,越来越浅的海水正在将越来越多的东西露出来。此时的阿斯拜恩,和自己在报时要塞见到的那一个,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还没等克劳斯考虑西斯武士身上的这种变化对自己和自己的打算是好是坏,阿斯拜恩似乎觉得这样争斗下去对自己毫无好处不说,还会暴露出更多的东西给塔什蒙贡人知道。他逃避似的扭过头去注视着舞台。正好把这一幕看到了最后。
乐队和观众鸦雀无声,偌大的穹顶之下,只有靠在墙壁上的大公略显忧伤的目光注视下的少年手指下的钢琴奏鸣,而矗立在一边的少女的嗓音,在伴奏下如流水一般潺潺流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Edelwei?, Edelwei?, Du Grü?t Mich Jeden Morgen……”【注】
低沉的男声也在包厢内轻轻响起。有着金红色头发的皇子伴着配乐,在梨旺惊讶的目光中轻轻地唱了起来。
曲终,人散。身为父亲的大公的叹息声中,幕布缓缓落下,将一袭白色长裙的少女矗立在钢琴前的身影缓缓地遮盖了起来。
…………
战争!
116BPM的步伐声掠过了所有人的耳边,也激起了几乎所有人的回忆。那些能凭借家境和影响力逃避兵役的所谓的社会名流,绝大多数人脸上都露出了痛苦的不堪回首的神色。
没错,战争并不像某些人想的那样充斥着腥风血雨,绝大部分时间里,它是按部就班的,枯燥无味的勾当。行军正好是其中最按部就班,最枯燥无味的一种。
也是最痛苦的一种。
在所有赫尔维西亚人——包括那些社会名流在内——都要接受的六到八周的军事训练中,花在行军训练上的时间甚至比睡觉还多!无论对于谁,最后一周夜里,几乎每天进行的,背起相当于自身体重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二的巨大背包,在只有一点点月光,甚至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手紧紧抓住前面伙伴的背包带,另一只手挎着步枪一口气走上六个小时,中间甚至没有休息的夜行军,都是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
剧中的少年,显然比观众席中那些露出牙疼神色的家伙强很多,带着一脸从兴奋到恐惧,再到冷漠和满不在乎的神色,少年领着来自同一个镇上的伙伴穿过一个又一个不断变换的布景,最后当他站定时,观众们发出了啧啧的惊叹声:只是布景变换时的灯光一暗的功夫,一个虽稍嫌体格瘦小,气质却精悍英武的青年已经取代了原本的少年站在那里。
青年转身,站在一队人面前。只是,站在他面前的人当中,当初和他一起出发的那些同伴,现在已经一个都不剩下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和他出发时一样,不,更加年轻瘦弱的少年们。
接下来青年的话尽管是用罗马语所唱,但所有人都能懂得这段一点都不优美,甚至连韵脚都没有,与其说唱,倒不如说是吼出来的唱词是什么意思。因为所有的赫尔维西亚人就算没机会说,总也有机会听。
“菜鸟们!从现在开始,忘掉你们在学校和家里学到的那一套!每天睡觉没人打扰的日子,结束了!”
……
看着舞台上用憧憬的目光看着青年,却在一幕幕布景变换中不知不觉的减少的少年们,梨旺的神色渐渐变得忧郁起来。她并非不知世事的那种人。和这些剧中的少年相比,在报时要塞的这两年,与其说是服役,还真不如说是在度假一般轻松。
没分配到东部的前线,也用不着朝那里出动,除了四年前伊利亚姐姐在比恩兰取得的胜利之外,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发誓到死也不会叫他一声父亲的那个男人的缘故。
如果,如果自己的父亲不是大公,也没有伊利亚姐姐,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那会怎么样?
刹那间,菲利希亚写在鬼节流灯上的五个名字,还有刻在死亡沙海边上的无人哨站混凝土墙上的那些名字,一个个依次掠过眼前。最后定格在菲利希亚小臂上那块被粗糙的暗红色包围,中心是异常光滑的粉红色的疮疤上。
按照暮羽说的,只有被油料黏着燃烧,才会留下那样的伤痕。当时一定……很痛吧。
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一下子袭上心头,让梨旺忍不住缩紧了身体,直到看见那个离自己很近的络腮胡大叔的身影,心情才略微平静了下来。随后一抹苦笑掠过了她细雪般的脸颊。
“到头来,居然还是要依靠别人吗,梨旺?”
一阵忧伤的旋律打断了和宫梨旺的思绪。舞台上,又只剩下青年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背靠着战壕的原木呆呆的看着天空,在那里,布景又回到了歌剧开场的那一幕青山绿水,慢慢的浮动着,提醒着青年和观众们,这只不过是一个幻想罢了。
缓慢的乌德琴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个方向,是敌军的阵地。
赫尔维西亚语的歌声响起。
“你希望看到这世上的某些事物被抹去么?
“你希望看到空气更加纯净,人们的心灵转变么?
“然而在地球上,此处的一切却如此脆弱
“没有什么事物是毫无意义的,你我心知肚明……”【注】
从不同的地方,甚至是罗马军的阵地上,先是口琴,然后是小号……各种各样的乐器加了进来。
“呵——!”
观众席上,惊呼四起,梨旺也是一样,她甚至一把抓住了坐在自己身边的腓特烈的胳膊。站在包厢四角的人现在正牢牢地被剧情吸引住,似乎都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就连阿斯拜恩脸上的肌肉都抽动了一下,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反复回旋的旋律中,青年从战壕里探出身,向战壕外面一朵小小的白花伸出手去。
“啪!”
同为赫尔维西亚和罗马军标准装备的K98清脆的枪声回荡在穹顶之下。舒缓忧伤的旋律戛然而止。青年的身体猛的抽动了一下,伸向白色小花的手软软的垂了下来。
幕布,就像是人死亡时所陷入的黑暗那样缓缓落下。面对这比以前看到过的所有歌剧加起来都要震撼人心演出,观众们没有鼓掌也没有喝彩。不知从谁起头,他们将手中的鲜花默默地掷在被幕布遮盖的舞台上。
………………
“这真是一场大成功。”
从幕布后窥看着观众们的反应,刚刚还倒在舞台上装尸体的青年激动异常。只是如果仔细看的话,不难从某种细节上发现这其实是个还未完全发育的少女。只是,她身上有若实质的利刃般的气息让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性别。
“哦?”莎拉-尼古拉斯碧绿的眼睛里一点喜色都看不出来。
“您……难道?”从维也纳开始,已经跟了莎拉快六年的少女苦笑了起来:“忘了您的最后一幕吧,团长。别说我们只来得及排这三幕,‘炎之天使’与赫尔维西亚的传说冲突起来的话,我们这次的基本任务不就泡汤了吗?”
“哼!”和少女对视了几秒钟,最终名义上的团长败给了实际上的管理人,莎拉扭过头去,无意中穿过幕布的缝隙看到了某种情景,眼睛瞬间就睁大了。
“赫萝。”
“是,团长,您有何吩咐?”轻轻松了口气,名叫赫萝的少女正转身准备招呼演员和剧团成员们收拾舞台,却被自家团长叫住,疑惑的眨眨眼睛。
“……没什么。”
莎拉转身向外走,赫萝则苦恼的挠了挠那头和少年一样的短发:团长刚刚那碧绿色的眼睛深处简直就像是烧起来的火焰一般,绝不可能是“没什么”。
“真神在上……”这一刻,除了这句祈祷词,赫萝什么话也想不起来。
【注】雪绒花。但这首《音乐之声》的插曲虽然有浓重的奥地利民歌特色,却并不是奥地利民歌……
【注】《空之音》插曲《火焰之仆》(Servante Du Feu),youku上有。俺认为这是除了《钢炼》里的《兄弟》之外,最好听的日漫原创外文歌曲——同样出现在空之音的Amazing Grace不算,因为它不是原创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