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白杆兵已走到近前,只在众人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示威一般列好了阵势。
只见这些川军虽然身材并不高大,可一个个精神振奋、神色犀利,有种不怒自威之感。尤其是他们手中那支接近三丈长的白杆长矛,根根笔直地直刺天空,组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森林,而这片森林之中的树木仿佛随时都会倾倒下来,将人压成齑粉。
姬庆文见状,觉得对面虽是友军,却也不能示弱,便也高声下令道:“弟兄们,拿出点精神头来,给对面瞧瞧咱们的军容!”
暂代姬庆文领军的黄得功、孟洪听了这道命令尚在懵懂之间,可杨展却是个老军务,立即就明白了姬庆文的用意,两道简明扼要的命令一下,“明武军”将士便已列好了齐整的队伍。
只见这一千“明武军”将士的个头要比对面的川军平均高了一个头以上,腰间跨着两三尺长的倭刀、背后背着西洋进口的火铳、按分工不同各有一半军士配着狼筅、盾牌等兵器,而他们身上所穿的,具是由锁甲、鳞甲合制而成的轻便甲胄。
这些“明武军”将士,比起对面那些四川土司兵马显得更加精锐善战,更显示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土豪气息——毕竟光要置办起这么一整套装备,就至少得要花上一百多两白银!
而他们头上打着的三面旗号更是引人夺目:一面乃是用明黄绸缎为底、猩红丝线绣成的“明武军”三个大字的御赐战旗;另两面则是在纯白底面上,绣着“戚”、“姬”两个斗大的金子。
这三面战旗无论是用料、设计、还是做工,都体现了苏州织造衙门最精华的手艺,飘扬在红日之下,更加显得引人夺目。
世上万事万物,唯有“派头”二字最吓人,有了姬庆文这一千“明武军”的坐镇,刘孔昭、韩赞周等几位大人自然是派头十足,更加胸有成竹、昂首挺胸地站在队伍前面,静观对面的行动。
却见川军那边阵型忽向左右两边分开,从中坦然走出一人,手按腰间佩戴着的宝剑,对众人说道:“末将秦祥珍,这是哪家的兵马?居然敢打‘戚’字大旗?”
居然是位女将军,而且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
众人听其言、观其行,顿时都震惊住了。
却听这位名叫“秦祥珍”的女将又问了一遍:“都聋了吗?没听见我在问,这是哪家的兵马?敢打‘戚’字旗号?”
她询问的虽是“明武军”的事,
可在场的最高军事长官却是刘孔昭,照例应该由他来答话。
只见这位一品诚意伯大人款款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将军姓‘秦’,不知同秦贞素(秦良玉的字)将军是否沾亲带故?”
秦祥珍毫不胆怯地直视刘孔昭,答道:“那是我老妈。我问你,是你手下的军队打出的‘戚’字旗号吗?”
刘孔昭听了一愣,并没有回答秦祥珍的问题,反问道:“不对啊。记得秦将军嫁给的是马千乘将军,秦将军的几个儿子也都姓马。这位将军却不知为何姓秦呢?”
秦祥珍眼珠一抬,说道:“你倒也还算有点见识,可惜见识却是有限。你不知道吗?我老爸是入赘来的,我几个哥哥老妈都不喜欢,所以没让他们姓秦。怎么?我家的事同你有关么?我问你,是你打出的‘戚’字旗号么?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我?”
这刘孔昭好歹也是江南响当当的人物,被这么个小姑娘一连几次逼问,再好的脾气也有点崩不住了,立即摆出官架子,说道:“这位将军,在下乃是南京守备提督勋贵刘孔昭,世袭的诚意伯。姑娘说话能不能客气一些?”
秦祥珍半点不给刘孔昭面子,一扬头道:“你这么许多名字,我竟一个也没有听说过。我就问你,后面这‘戚’字大旗,到底是不是你打出来的?”
不是。
打出“戚”字旗号的“明武军”并不是刘孔昭手下的军队,反而是他的对头姬庆文的私兵。这让刘孔昭憋了这口气,就是不愿正面回答秦祥珍的问题。
只听他又把话题引申出去,问道:“下官微末前程、默默无闻,这位姑娘不知道我也是应该的。然而在下的先祖,乃是大明开国军师刘伯温,姑娘总该听说过吧?”
秦祥珍一听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家伙,居然是刘伯温的后人,也颇有几分惊诧,却灵机一动,说道:“刘伯温?还是军师?没听说过,军师里头我只听说过诸葛亮,刘伯温有诸葛亮厉害吗?”
站在刘孔昭身后的姬庆文,一听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刘伯温虽然厉害,可也只能号称是孔明转世,自然是没有诸葛亮厉害的。这是普天之下,人所周知的事实。
就连刘伯温的嫡系子孙刘孔昭也不敢否认,只得说道:“诸葛武侯允文允武,我家先祖自然是比不过的。可孔明之后,除了刘伯温老爵爷,恐怕再无第二人了……”
这话说得已经很有余
地了,却不料秦祥珍回答得一点也不客气:“原来如此。告诉你,我们蜀人只认得诸葛亮,不知道什么刘伯温!”
这话说得虽然霸道,却是十分中肯。
诸葛亮当年作为蜀汉的丞相,为中原文明开发四川做出了莫大的贡献,虽只是偏居一隅,却将四川治理到了可以同中原王朝抗衡的鼎盛时期。因此别说是明末了,就算到了二十一世纪,四川人依旧将诸葛亮作为偶像、神仙一般来供奉。
也因此,她这一句话,便将刘孔昭满肚子的话堵了个严严实实,让这位堂堂的诚意伯爵爷脸红得仿佛一只滴着血的猪肝。
一旁的姬庆文却是听得极为痛快。
他刚刚受了刘孔昭的气,这位名叫秦祥珍的姑娘这几句埋汰刘孔昭的话,便好像是在替自己出气一般,说得姬庆文浑身舒爽。
于是姬庆文便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这位姑娘,你方才不是问,是谁打出的‘戚’字旗号么?不是旁人,便是在下我了。”
秦祥珍上下打量了一眼身材不高、相貌平平的姬庆文,侧目道:“你?你凭什么打‘戚’字旗号?你姓‘戚’吗?”
“不。”姬庆文含笑指了指身后另一面旗帜,说道,“在下乃是苏州织造提督,叫姬庆文的便是。在下姓‘姬’,所以另有一旗,写了‘姬’字……”
“哦?姬庆文?你便是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秦祥珍问道。
姬庆文没想到这么个四川来的小姑娘,不认识堂堂诚意伯刘孔昭,居然听说过自己的名号。
因此他略带几分自豪地问道:“怎么?这位姑娘认得我吗?”
秦祥珍道:“不认得,听说过你的名字罢了。你手下苏州织造衙门出产的锦缎甚好,我们偶尔买了十几二十匹,送到缅甸、暹罗那边,一转眼便卖光了,每次都有几倍的利润,而且买的还都是那里的王公大臣,给钱爽快着呢!”
这几句话说到了姬庆文的本行上,让他忍不住多问了句:“王公大臣?那国王就不买吗?”
秦祥珍道:“他们每次朝贡,大明皇上都会颁赐锦缎给他们,他们不花钱也能用得上,又何必要出钱买呢?”
“原来如此。”姬庆文听了这话不禁眉头紧皱,“原来自己上贡给皇帝的彩织锦缎,有好大一部分,都被作为国礼赏赐给了属国。这真是为了面子,丢了里子,在生意人眼里算是做了一笔亏本的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