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太后!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啊!”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
虽然这是事实,但被人当面揭开,就成了另外一回事。
太后凤目一张,寒芒一闪,瞪眼看向此话的源头。
确切地说,是盯着一个人。
那人缩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虽也身着一身丝绸衣衫,但比不得殿中诸人的绫罗华服,身形削瘦,离他最近的几人,都与其保持适当的距离。
似乎被大殿中的人孤立。
若非突然开口,恐怕会毫无存在感,一直被人忽略到底。
如今骤然发声,众人虽然惊讶,但寻声而望,心中恍然大悟,讶异也变成了理所当然。
这老人出身宗族,祖上曾经也曾显赫,但家境早已凋零,只比普通百姓好上一些。
早年,他曾追随韩胄攻伐大金,后来被牵连,丢了差事,有些愤世嫉俗,说话心直口快,深恶自己宗族出身。
对皇族也是百般瞧不上。
但那时的宋宁宗心中愧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了这人的行为。
只是命令其无大事不得外出,踏出自家院门。
现今,先皇身死,他才有机会出门,前往皇宫祭拜,对于死人,他还是心存敬畏。
结果与所有宗族一起,被留在这里。
“是你!哀家不是先帝,不会对你容忍,待外面事端平息,哀家一定不会放过你,发配你去守皇陵。”
“呵!不劳太后娘娘费心,老朽会自动前往皇陵,终身守在那里,这天下之大,也只有哪些枯骨坟堆,才是世间最干净的东西。”
“放肆!你就不怕哀家现在就要了你的性命!”
“老朽放肆多回了,也活够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太后,你若是想要老朽这颗长满褶子的脑袋,随时可以拿去。”
老人步履蹒跚,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但若是无事,老朽就要前去陪我老赵家,历代先祖去了,也就只有那里,能真正让人心静。
也只有那里,还能让老朽回忆往昔先祖的铮节风骨。”
“你……!”
“太后息怒,这老头倔得很,何必与他计较,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想方设法,阻止杨康等人打进来,或者赶快移驾,否则,这老赵家的江山,可就全完了!”
“让哀家想想!”
杨太后坐在上首,揉了揉紧皱的眉心,神色凝重,殿中诸人相视无声,大气都不敢喘,一时静默的可怕。
只剩下殿外愈来愈近、越来越大的喧哗声、厮杀声、惊叫声,交织成片。
吵得人心烦意乱。
“那几位一同镇守边关的将领,联系得怎么样了?究竟是何答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半响,反正对殿中诸人来说,现在每一刻都度秒如年,过得异常艰难而艰难。
太后的声音这才悠悠响起。
站立下首,从座位排次上,仅与太后一线之差的大宗正,眉头紧锁,苦笑一声,起身说道:“启禀太后,镇守北部边疆的数位大将,除了与那逆贼杨康关系莫逆的郭靖外,其余诸将,我等都曾派人前去接触、拉拢,更是投其所好,许以高位。”
“然而……”
一身华服的大宗正面色更苦,五官都仿佛挤压到一起,脸上的褶子似乎都加厚一层,“那几位皆对我等不假以辞色,都不愿意得罪杨康,有些甚至直接明目张胆,将我等拒之门外,更是拒交兵权,要么装傻充愣,要么言语搪塞。”
“唉……想要他们发兵增援,难!”
这声叹息不仅道出了大宗正的心酸与无奈,也让太后和殿中贵族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眼神黯淡。
“太后,还是赶快移驾吧!我大宋江山,绵延百年之久,总是有一些忠臣良将存在。”
赵瑾不知何时,返回大殿,焦急地站在下首,眸中满是隐忧,“既然这临安即将陷落,南方我等恐怕是待不下去了,我们可以去北方,在那里召集旧臣,积蓄力量,东山再起。”
“北方?”
一脸雍容华贵的杨太后,看着已经心神大乱,与往常那个风轻云淡的贵公子,判若两人的赵瑾,美眸微闭,心中苍凉。
“宋赵的后代终究凋零,难成气候,看来是天亡大宋。”
旋即,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南方尚且待不下去,那大宋遗民遍地的北方,那曾在老赵家手中陷落在大金手中的北方,更不会有我等的栖息之所。”
杨太后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凄凉和无奈,“这天下之大,往后再也没有哀家的容身之所。”
“你们走吧!趁着大军尚未完全占领皇宫,各自逃命去吧!”
“太后!我等还有禁军,他们尚还可以抵挡一阵,没有你,我等就是逃出去,也只能苟活于世,庸碌一生,那这大宋江山,岂不是要断送在我等手上。”
赵瑾和一干宗族下跪哀求,眼中满是不甘,他们自然不愿意放弃着人上人的生活,但众人都只是普通的皇室宗亲。
一旦宋朝灭亡,这等身份,注定不会有多少人誓死追随。
唯有傍着太后,才有可能聚拢旧部,重现往昔荣光,有朝一日,继续过上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
“哼!别以为哀家老糊涂了,你们一个个享受了大半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如今说是为哀家的安危着想,实际上,不过是舍不得自身的荣华富贵。
你们也心中清楚、明白,若是你等顺利逃出去,仅凭身上价值连城的物件,只要不闹事,踏踏实实,隐姓埋名,就足以衣食无忧,安稳地活下去。
之所以会如此,不过是能力承载不了野心,想要扒在哀家身上吸血,让哀家这个寡妇出头罢了。”
杨太后有些心伤,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怠倦漫上心头,“那老头子虽然心直口快,性子让人不喜,但他也点醒了哀家。
今日,哀家就告诉你们,这大宋朝消亡当日,便是哀家身死之时,为这赵家的江山,哀家从青葱少女,熬到如今的苍颜白发,身上背负得太多。”
“哀家已经累了!”
“你们走吧!”
杨太后一手枕在凤座的扶手上,捏着自己的眉心,挥手让众人退去。
见事不可为,殿中诸人终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不过短短片刻功夫,除了大宗正和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都走得一干二净。
即便有一些后辈固执,要坚持留下,也被强拉硬拽着离开。
殿中经过一场哭诉离别,终究陷入沉寂。
听着外面愈来愈近的喧嚣,杨太后蓦然一叹:
“你们几个老家伙,平日里就像闻到腥味的猫,什么好处都想沾上一点,如今怎么反倒都留了下来,陪着哀家这个没儿没女的孤寡老婆子送死,这不是瞎胡闹吗?”
“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心反倒皮了不少,仿佛又重回青春年少,我们几个糟老头子,活得已经够久了,也只再陪着老嫂子胡闹一次,够了!”
大宗正开口,语气轻松,似乎看开一些事情,不似之前的沉重。
那句平常百姓家的称呼,听得杨太后一愣,错愕过后,洒然而笑。
原本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几人交谈一番后,就静静地坐在殿中,仿佛在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等着命运的抉择。
不知想起何事,杨太后忽然神色一动,不动声色地打量殿中几位老人一眼,见其毫无察觉。
暗松口气的同时,吩咐他们先到便殿等候,她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再看一看这生存许久的宫殿。
这曾经承载着宋朝历代帝皇心血的宫殿。
待大宗正带人下去,杨太后这才执着特制的龙头拐杖站起,气场全开,一身凤冠霞披,将这个身处上位多年的女人,衬托得更加高贵。
恍如最华贵的牡丹,璀璨夺目,散发着一股花中之王的凛然气势。又如百鸟之王,高高在上。
“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若是让天下人知晓,名声在外的仙君竟然是一位梁上君子,恐怕要大吃一惊,彻夜难眠。”
杨太后开口,语带讥讽,声音在整个大殿回荡。
少顷,殿中蓦然拂过一阵清风,一道青衣人影出现在殿内,正是自大漠一路南下的李天生。
待回返中土后,他就一直藏身临安,进行布置,发动早年间布下的棋子,之后,就一直待在皇宫,静等大变。
不过,此刻的他眼露诧异,一脸好奇地盯着宋朝这最后一位太后,上下打量,见其真的并非习武之人,失望之余,又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你不过是一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究竟是如何发现我的?”
“哀家是不懂武功,但却懂得一个道理。”
杨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天生,“想要在夜间欣赏满园芳华,就首先需要学会触摸他们,感受他们。
武功虽能让人耳聪目明,增加个人感知,但并不表示,其他一途就一无是处。”
“你是武功高强,天下第一,但在其他方面,哀家不见得比你逊色,而这恰是哀家发现你的关键。”
杨太后的目光定在某处,李天生顺着目光而望,不由自主地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