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青州大地上悟道的凡俗子弟不过寥寥,或许用不了多久,这一次“秦飞事件”造成的影响,还会经由安潮向青州其他地方传播也未可知。
这便是“成仙”一事,对于凡人的诱惑和激励了。
但浮躁的风气之外,又有坚定或淡泊之人对此不屑一顾。
在这些人看来,所谓道法万端,存心一念,他人的道终究属于他人,若不能寻求到自己的道,就算能侥幸叩开仙门,也不过碌碌之辈。
盛云界中仙道昌盛,虽也有正邪分野,但只是各自步入大道方式有异,并非是以行迹区分。因此也较少出现侵扰凡间的现象,一方面固然是仙凡分野巨大,道法有成之后对凡间生灵无甚需求,其中作奸犯科之辈,倒多是未能踏足正途的道逆所为。
此等恶徒,自有凡间各地武备司处置,人间目前大患,仍是天外妖魔以及潜伏此界的魔染妖物。
陈敬言所持异端之说如今不能大行于世,也正因盛云界中仙凡各行其是,仙门对于凡人而言固然高高在上,却非决不可攀,形象也较为正面,即便是有敬畏,始终还是敬字在前。
但此说绵延数百载,也非全然无根,人间常有悟道登仙者,则难免激发余众欲念:为何不能是我?
只叹由求不得而生怨憎,乃是凡俗常态,山海尚可填,唯欲无绝期。
此刻,正有几名抱此观念的学子,正聚在一处精舍之中烹茶分盏,低声交流对于今日所见的看法。
他们端坐堂中,上首却有一位老者正持卷低吟,正是陈起前夜遇见的陈夫子陈敬言。
议论之声渐渐止息,一位年轻学子望向老者,低首一揖,“我等心中疑惑,适才已尽数倾吐。其中未明之处,还请夫子指点。”
他身边同门跪坐于地,都是一般地将求知若渴的眼神送上。
陈敬言放下手中书卷,淡然一笑,“你们这些小家伙,不在外面与那些庸人谈长论短,却跑到我这里来。先给老夫如实交待,尔等所为何来啊?”
下面众位学子目光殷切,但举止都还能保持得体,齐齐望向最早发言的那名学子,显然此行是以他为首。
那学子面色郑重,双手交互竖在额前,乃是求学问道时极重的礼数。“秦飞在书院之中平素并非鹤立鸡群之辈,今日骤然有所领悟,实是我等始料未及。同窗之中有此先飞之鸟,对我等也是激励鞭策。”
“嗯。你们能有这番见地,显然志存远大,心性也算稳重。”
学子抬起头来,表情虽还一如先前,但眼中热切如火,几乎便要夺眶而出。“但据我所知,秦飞近三月来行迹如常,直到昨日午时之前,并未静修也无课业,相反却是轮值杂务,正是迎接夫子在院中安置居所!”
说到后面,起初平缓的语调再也维持不住,他自知有些失态,重重把头伏在地上,藏住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孔,“从始至终,秦飞特异之处只在与夫子接触,定是从夫子这里偶有所得。”
此时全体学子一起拜伏于地,狂热而颤抖的声调充满了原本静雅的精舍。
“夫子以何言启示于他,也请赐教我等!”
他们埋头低首,全没看见端坐正位的陈敬言一双老眼中也有一团火苗在熊熊燃烧,皱纹勾勒出的宿老面目显露出与一众年轻学子同样的激动神色。
但这变动只在顷刻,也并无一人发觉。
陈夫子转眼收拾心绪,再开口时声音又回复到一位学识精深的老人应有的温和平静。
“你这想法倒也有趣。”老人故意轻笑出声,“这是要把那位秦飞小友悟道的功劳交到老夫头上?”
“此事只在我等心中,一出此门,绝无他人知晓!”又是那为首学子斩钉截铁的回应道。
陈敬言话中虽有模棱两可之意,但前来他居处的都是安潮书院出类拔萃之辈,哪里听不出他不曾直言否定,便是认下了。
他们早先发觉秦飞异状,还只做为臆断,而那为首学子从前便对陈敬言著述学说多有研究,从他著作中隐隐寻觅出对于此界仙凡之别另有看法,但是盛云界中仙风盛大,学风却也并不低弱,凡人对于仙门的研究机杼万端,各有信众,也属平常。
但一将秦飞悟道之事拿进来对照参详,其中特异之处顿时显现:秦飞从来作风对于仙道并未特别热衷,这次偏偏是他得了天道认可,显然陈敬言在其中有所作为。
于是大家进入精舍之时,已经认定了这位渊博长者,便是秦飞由凡入道的贵人。这时陈夫子亲口隐晦承认其事,倒也并未让他们有喜出望外之感,都是恭恭敬敬地静候这位老者出言启示。
陈敬言心中藏有大志,一直以来便希望以自己学说影响更多有望道途的凡间英才,所以前夜遇上陈起,对他心性品质大为赞赏,还定了今日前来拜访之约。他对秦飞悟道一事早有预料,并未出去观看,留在居处就是等着陈起,岂料原本等待之人未至,却有更多心思机敏眼光独到的学子前来求问。
他敢在书院之中堂而皇之散布自己理念,却是了解仙门一道律令:仙门书院专为向道凡人提供进身之阶,而非是为仙道输送信徒,两者区别,便在于院中学子可倚靠自身才智亲近大道,除了先生教习,即便本地牧首也不可阻碍学说流传。
其中道理或有可商榷处,但自从这道法则通行下界以来,的确不曾听说过仙门中人干涉书院运转之举。
老人放下思绪,看着眼前可为此界两道栋梁之才的年轻俊杰,含笑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他说给过很多人听,日后也将传播给更多得他认可之人。
正是这句话,将要在盛云界中崇仙问道的大潮之中注入一股暗流,或许有朝一日,会激发出更为壮阔的波澜。
“生而为人,求索于道,得道成仙,号为仙人。我有一问予诸君仙路煌煌,人道何在?”
下首学子无不震动,或惊或惧,或不解或了然,却都是默然无语,无从显露。
只是初来时的热切全然化为冷意,得到指点的喜意更是半分也无。
室中气氛骤然一冷,落针可闻。
陈敬言,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