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雪太大,要不先停停?”章平轻轻叩击马车。霍去病闷声答了,章平指挥下人缓缓牵引马车停到路边一座停驿而设的小亭之中。
“去病,到了吗?”伊宁打了个哈欠,霍去病宠溺地看看怀中娇妻,“快了,先歇一下!”
“你要带我看什么?费这许多周折!”伊宁搂着霍去病,懒得睁开眼睛。
“到了就知道了!”霍去病淡淡一笑。刚过元旦,霍去病因总是伴驾无法好好陪伊宁,刚过上元就拉着伊宁出门,不想大雪封路,走了半天才出长安主城。
“侯爷,火生好了!”章平恭敬地略掀开车帘。霍去病给伊宁披上裘衣,小心翼翼抱着她下车。
“擦干净了吗?”霍去病皱眉看着驿亭简陋的陈设。
“侯爷放心!”章平颔首,指挥下人捧上熏炉。
“先吃点点心好吗?等到了我再命人给你做好吃的!”霍去病摇摇昏昏欲睡的伊宁。自从怀孕之后伊宁分外好睡,但胃口却不大,时常吐得七荤八素的,倒瘦了一圈。
“不要,没胃口!”伊宁赖在霍去病怀中,觉得又是一阵呕意上冲,按住喉咙皱起眉头。“乖孩子,别折磨你母亲了!”霍去病抚摸伊宁尚平坦的腹部,心疼莫名。
“这孩子像你,能降住我!”伊宁眼睛笑得弯弯的,霍去病眸光温柔轻轻给伊宁理头发。“什么人?”听得门口霍氏侍从的怒喝,霍去病的目光霎时变得充满威胁感,定定看着驿亭的入口。
“侯爷,好像是长平侯!”章平快步进屋。霍去病皱起眉头,听得脚步声,卫青皂衣斗篷、浑身是雪地进屋,看到霍去病脚步一顿,无言朝他点点头。
“去病见过大将军!”霍去病作势要起身行礼,卫青淡淡拦过。“夫人不舒服?”
“伊宁害喜得比较厉害!”夏朵轻轻扶过伊宁,伊宁红着脸给卫青略行礼,要往后屋走去。“一家人,无需拘礼!”卫青没有看向伊宁,霍去病朝伊宁颔首,拉她坐到身边。
“静儿这几日在平阳府养胎,倒胖了些!”卫青低头烤火,霍去病闷声应了,“让舅舅费心了!”曹静和霍去病一同在宫里过的元旦,节后平阳公主不放心她的身子让她到娘家略住。
“去病,你即将成为父亲,做事有些分寸!”卫青叹了口气,定定看着门外满天飞舞的雪花。
“您刚去看过舅母?”霍去病面无表情,看到卫青表情略扭曲,心潮起伏,端起酒杯啜了一口。伊宁有些意外地打量夫君和卫青之间似有若无的尴尬,觉得气氛一下子阴郁起来。
“转眼她走了就快三年整了!”卫青一口闷酒灌了下去。霍去病无言看着舅舅的挣扎,给他倒满酒。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卫青轻轻吟诵,伊宁定定看着他,知道《卷耳》一诗用以怀念征人,卫青应是在伤怀某位红颜故人。霍去病低头看跳跃的火苗,一口干了杯中酒。
“去病,当着伊宁公主的面我还是要说,不要走我的老路,结发之妻不能辜负!”卫青抬首看向霍去病。霍去病良久没有作声,听得门口屋檐冰条沉重的滴水声。“正因如此我不会辜负真正心爱之人!发妻,当日你的发妻是谁?”霍去病冷笑起来,卫青目光深处跳动着火光,一刹那,他成了蓄势待发的猛兽。伊宁有些担心地牵住霍去病袖子,突然又是一阵呕意,扭头干呕起来。霍去病慌忙给她轻拍后背,卫青看着两人脸色渐渐放缓。
“女子第一次害喜是会比较辛苦!去病,你我即将出征,过几日你到府里接静儿之时我们舅甥好好叙叙。十万汉军出塞,你我身为统帅也要心里有谱!”卫青默默喝酒,“这是夜郎国的美酒?你啊,还是这么花心思在吃喝上!”卫青潇洒起身,“你们行路小心些,雪一时半会不会停!”
伊宁愣怔看着卫青挺拔的背影,依偎在霍去病怀中觉得有些迷糊。霍去病轻轻拍着伊宁,看着舅舅日渐沉重的步履心头复杂。
“他应该是你年幼时最崇拜的人吧!”霍去病无言看了伊宁一眼,把她抱到怀里。“我十二岁的时候舅舅第一次出征,受尽所谓军功世家的奚落却立下奇功,让那些老将哑口无言。至此卫氏才算真正兴盛,他是当日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成年之后一心上阵也是受了舅舅的影响。”
“他的确是一个大英雄!”伊宁甜笑。
霍去病轻抚爱妻面颊,“舅舅是个天才,征战的天才。但是他的性格和某些行事却让我很难接受!他的战功都是实实在在用血换来的,他为什么要对那些军功世系这般谦让?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放牛娃,却改不了那种逆来顺受的脾性!”
“去病,你舅舅肯定吃过不少苦,他和你不同!”伊宁安抚霍去病,她与卫青素无交道,但作为汉室的将才神话,她对卫青的升官历程并不无知。
“过去吃过苦又如何?他是卫青!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霍去病突然焦躁起来,“可是
看看他现在,总是闷声站在平阳公主身后,任那个泼妇为所欲为地玷污他的荣光!为了这门所谓的亲上加亲,他不顾病重的发妻安然大婚,让他的结发之妻在绝望中离开人世!这些难道是大丈夫所为?”
伊宁沉默了,仰头望向满天雪花,想起方才卫青的面色突然感觉非常同情那个温和的男子。“我想当日他有自己的无奈!”
“无奈?倩姨与他贫贱夫妻一路走来,守得云开之时却被迫诀别。皇后心中明白倩姨对舅舅的意义,却为了家族强迫舅舅迎娶新寡的平阳公主,这算什么?倩姨当日太可怜了,还要劝慰心爱的人接受这样的指婚,她虽一介女流却如此坚强!”霍去病叹了口气。
“那个倩姨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舅舅娶了平阳公主之后没多久就大病过世!舅舅当日在定襄,都没赶上看她最后一眼!”霍去病看着伊宁,眸光渐渐温存。
“去病,不要为这些烦心!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运,你舅舅心中最安全的地方有那个倩姨。”伊宁目光温柔,突然对自己能与心爱之人相依相偎感到由衷的幸福。
“是啊,但是他这样何苦?人走了,他整日自责,时常探视坟茔。但他看到的是黄土,心爱的人已经不在了!”霍去病紧紧抱住伊宁。
“去病,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要跟心爱的人天长地久!”伊宁紧紧攥住霍去病的袖子,霍去病无言点头。
“你冷吗?”听得屋角的沙漏声,公孙悦盯着床沿的布幔,对打着地铺的李敢心下有些歉疚。两人成亲快一个月了,在人前装得很亲密,实则一直分榻而卧。
“没事,打仗的时候比这苦多了!”李敢声音闷闷的。
公孙悦突然来了兴致,趴在床沿打量李敢。“你打仗的时候怕吗?我从小怕痛,想想都觉得好可怕,要拿着刀剑与人搏命,多危险!”
李敢无声地笑了一下,“习惯了!到了战场上你没有其他选择!”
“这些也能习惯?”公孙悦嗔道,听着外面轻轻的雪花飘落声。“你们李家的男人好奇怪,那么喜欢打仗!父亲年纪这么大了,本来皇上都不想让他上阵的,却还是拧着硬是要跟着舅舅打仗去!他的年岁应该颐养天年啊,每天□□□□李陵,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你不懂!”李敢叹了口气,想父亲李广从军多年却一直缺乏运气,虽有盛名却少战功。李广是个天生的战士,他最大的梦想是在征战中证明自己,虽然皇上给了他上卿的高位,但对李广最大的安慰不是那些,而是沙场上的进攻号角。
“李敢,你也要上阵?”公孙悦看看微弱的烛光下李敢俊郎的侧影,心跳突然漏了半拍。一个月下来,虽然两人小争执不断,但是公孙悦出生军功家族,与李氏一族颇为合拍。每日梳妆之时偷看镜中丈夫的侧影,公孙悦忍不住在想李敢真是英俊,也很细心。
“是啊!这次应该是决战了吧,皇上下了大决心要荡平匈奴!”李敢脑海中浮现伊宁的笑颜,闭上眼睛。
“那岂不是很危险?”公孙悦半撑起身子,心下惊疑。
“打仗啊,什么时候会安全啊!别想这些,睡吧!”李敢拢紧被子,翻了个身。突然听得脚步,李敢愕然发现被窝被人扯开。“我不管,你要平安回来!有没有战功不要紧,你一定要安全回来!”
李敢看着公孙悦,一时忘了说话。“李敢,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你,但是既然事已至此,我们都别无选择!你们李家就剩下你这个成年儿子了,你不能没有儿子就走啊,否则我做鬼都不饶你!”公孙悦脸红红的,强撑着说完上述长篇大论。
“天凉!”李敢给公孙悦盖上被子。公孙悦看着李敢英俊的面容,突然觉得眼圈有些酸涨。“李敢,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一滴冰冷的泪水滴到李敢脸上,重重砸到他心口。李敢无言地抱紧公孙悦,“放心啊,夫人!”
“去病,我看不见!”伊宁的眼睛被霍去病蒙住,霍去病小心扶着她往前走。夏朵扶着伊宁,看着面前的雕梁画栋目瞪口呆。
“夫人,这是为夫送你的礼物!”霍去病猛的拿开双手,伊宁缓缓睁眼,愕然看着眼前的红漆大门。“进去看看!”霍去病含笑鼓励伊宁,伊宁咬住嘴唇,轻轻推开门,顿时一座并不奢华却颇为精致的院落呈现眼前。伊宁慢慢穿过长廊,三进的院落布置得非常雅致。特别是整个屋子依着湖泊,看雪花缓缓落入水面,让伊宁恍然如入仙境。
“小心冷!”霍去病给伊宁披上大衣,伊宁愣怔看着院落忘了自己会说话。
“伊宁,我答应过你,会在荷塘边盖屋子,陪你看荷花、听蛙鸣!可惜我钱不够,盖不上大屋子,先凑合一下!”霍去病搂住伊宁轻轻摇晃她的身子。“这是我看到过最大最美的屋子!”伊宁吸吸鼻子,紧紧靠向霍去病。
“这里就先叫荷叶屋好不好?小神仙伊宁的荷叶屋!”霍去病无声地
笑了起来。“好俗的名字!”伊宁噗哧一笑,转身投入霍去病的怀里。
“伊宁,这里好多屋子都还空着,你好好想想怎么布置!等我回长安,我常陪你到这边住住!”霍去病闻着伊宁身上的奶香,一把抱起爱妻往主屋走去。
“去病,我要和你一起去!”伊宁一惊,紧紧拉住霍去病的衣角。
“你倒说说,怎么去?”霍去病给伊宁盖上被子,夏朵等人轻轻端上暖炉、点心之后慢慢退出屋子。
“我不管,我要去!”伊宁心知霍去病说的是实话,心下懊丧。
“孩子,母亲又不听话了!”霍去病轻抚伊宁腹部,伊宁叹了口气。“这个臭家伙,拖累我!”
“伊宁,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第一个孩子!你最好先生个儿子,等他继承侯位就能保护如花似玉的妹妹们!”霍去病笑着给伊宁拢紧襟口。
“我才不要什么侯位,要上朝,要打仗,太辛苦了!我要女儿,到时候好好给她选个夫君,让她和我一样幸福!”伊宁枕着霍去病手臂,笑得很温柔。霍去病心下不以为然,却不跟伊宁争论。
“去病,这次是要跟伊稚斜正面遭遇吗?”伊宁勉强压下呕意,正色看着霍去病。
“皇上心恼匈奴欺我们不敢深入大漠,特别是伊稚斜宠幸赵信,迁移王庭又不断滋扰汉境,终于激得皇上下决心正面打击匈奴!”霍去病微闭着眼睛。
“十万骑兵,皇上的确下了大决心!”伊宁心下烦恼。霍去病低首见伊宁皱眉,“不要想这些,安心在家!”
“去病,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请不要伤害我姐姐!”伊宁哀求地看着霍去病,霍去病一愣,想起伊宁说过姐姐是匈奴太子妃。“你放心,战争是男人对决,不关女人事!”
“匈奴妇孺皆兵,姐姐也可能随战!”伊宁坐起身子,“姐姐深爱乌维,一定会与他生死与共!如果你在战场上看到她,请放过她!”
“伊宁,我不想骗你,所以我不敢答应。你也知道刀剑无情!但我会尽量留意!”霍去病叹了口气。伊宁深埋在霍去病怀中,突然觉得一阵恐慌,“去病,我不想离开你!我真的好想跟你去!”
霍去病突然低声咳嗽起来,伊宁惊疑从他怀里探身给他拍后背。“怎么了,入春反而咳嗽起来!”
“小时候常这样,好久没这般了!”霍去病深吸几口气,见伊宁着急心下歉然。“没事了!放心,你男人身子好得很!”
“去病你干脆别上阵了,就跟皇上说身子不好!”伊宁目光揉进烛光,看得霍去病心下酥软。“伊宁,我答应你,打完这仗就尽量长留长安!我从军日子不算长,却军功赫赫。我知道很多文臣、老将背后说我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才有这军功,我一定要靠这场硬仗告诉那些人,我霍去病到底是凭什么取胜!”
“去病,你的才华已经在河西之役显露无疑,你无需向别人证明什么!”伊宁摇头,见霍去病又咳嗽起来心下不稳,让霍去病喝了口热水。“为人臣必须为主上分忧!你别瞎操心,我一定会尽快回来陪你等孩子出世!”
“去病,我真的有些担心,不知道为什么!”伊宁红着眼圈歪到霍去病怀中,看忽明忽暗的烛光,紧紧攥住夫君的手。“去病,我们会长相守!一定会的!”
“静儿,不用担心!那个女人得意不了太久!再说了,夫妻间的恩爱不过是过眼云烟,侯位是真正重要的!”平阳公主斜于榻上,目光深思。
“母亲,去病现在已经宠那个妖精上了天,我不止一次听他说将来要立那个贱人的孩子为世子!”曹静低着头。
“他试试!”平阳公主突然坐直身子。“卫青虽然不如他得宠,但毕竟为汉室打下赫赫战功!我又是你孩子的外祖母,皇上在这事上不会犯傻!”
“静儿私心觉得,如果这个贱人不除,去病绝对不会回心转意。如果这个女人接连为去病生子,皇上的心思也难保不会变!”曹静缓缓抬首,平阳公主看着她目中的坚硬渐渐笑了起来。“我早说过,你最像我!”
“想来那个贱人着实命硬,上次那把火居然没烧死她!”曹静暗中咬牙。
“时辰未到吧!”平阳公主又躺了下来。“这次霍去病起码要走上个把月,我们有的是机会!”
“女儿听说去病要把那个贱人送到李夫人宫里。”曹静目光冰冷。
“李倩?她到底存了什么心!”平阳公主冷哼。“放心,在宫里反而方便。霍去病虽然小心,难道他不知道我平阳公主从小长于深宫,这宫室的犄角旮旯我都了如指掌!”
“可皇上身边总是守卫森严……”曹静又复垂首。
“如果说是那个女人自己出宫呢?”平阳公主嫣然,“静儿,岁月就是这样!它催老了我们的容颜,却也给了我们智慧!你毕竟年轻啊,还欠火候。那个女的也一样,别看她一脸聪明样,但是关心则乱,我不信她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