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这个混球,有种别让我逮住!”伊宁趴在案几上,睡得迷迷糊糊,口水润湿了竹简。
“伊宁姑姑,伊宁姑姑!”张骞的长子张塞见夫子拿着戒尺往伊宁这边来了,轻轻推着伊宁。
“啊哼!”夫子用力咳嗽了一声,伊宁头一歪重重撞到案几的角上顿时痛醒。“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兌命》曰:‘念终始典于学。’其此之谓乎!”伊宁口中喃喃,捂着红痛的脑门满心懊恼。但是李敢对自己说的“人在屋檐下”她记忆犹新,这个夫子又是一个动不动就打手心的主,此时伊宁居然怀念起中行说的死人脸。
“伊宁姑娘,你知道刚才背的是什么吗?”夫子板着脸。
“《礼》啊!”伊宁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刚才所诵之词的含义吗?”伊宁等人走了半月方到长安,这些日子张骞日夜教导伊宁汉语,伊宁天生聪慧,学得倒颇有模样。因此张骞在长安给她找了个夫子,开始学习经义。
“呃,反正罗罗嗦嗦就是说读书好呗!”伊宁皱起眉头,觉得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什么到了汉人嘴里就一大堆不知所云。
“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是否开明智,而开智则需勤勉学习!”夫子沉声道,虽喜伊宁聪颖却头痛她顽劣。
“呵呵,这么说起来我岂不是做了十多年禽兽!”伊宁大笑起来,张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伊宁姑娘若不努力学习,就是一个衣冠禽兽,枉有人形罢了!”夫子脸色严肃。
“要是非要变得如书上所说,一举一动都有规矩,那我宁可做禽兽,至少做禽兽是快乐的,做人太痛苦!”伊宁做了个鬼脸。
“顽劣!把手伸出来!”夫子大喝。随着伊宁的一声痛呼,她的右手又添一道红痕。“把《论语?学而》给我抄写五十遍!”
“怪人!”伊宁吹着自己的手,愤愤。
“姑姑,夫子对你算不错了!”张塞伸出手,肿得已经拿不住东西了。张塞从不顶撞夫子,但总是背不住书,倒比伊宁挨打还多。
“我们两个真可怜,放着好好的匈奴草原禽兽不做,来做这么憋屈的汉人!”伊宁给张塞揉手心,两人一时自伤命苦。
“对了,你爹回来没有!那个臭家伙,这么多天,成心躲我是不是啊!”伊宁一拍桌子,一下子大呼起来,揉着手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听娘说爹被皇帝封了个大官,叫什么太中大夫,这几天爹都在那个皇帝身边,几乎没回过家!”张塞闷闷翻开书简开始抄写。
“你爹又不是美女,皇帝留他干什么哦!“伊宁推开案几躺了下来,心里烦乱。这几日张骞忙碌,伊宁无法打听於单和碧塔的事,分外心急。
“天凉,不能随便躺在地上!”
伊宁微睁开眼睛,看见李敢好笑的表情。“李敢!”伊宁一下子蹦达起来,“你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
李敢穿着一身黑色军服,分外精神。“我回到长安要到未央宫当差啊,我是郎官!”
“郎官?很大的官吗?”伊宁拉拉辫子。因为她一头卷发,披散开没有汉人闺女那般温文雅致,萨沁就给她扎了两根麻花辫。
“那倒不是,不过因为我是郎官所以能够出入宫廷,经常看见皇上!很多大官和大将都是郎官出身!”李敢笑笑,见伊宁一身粉色裙装显得分外动人。“你穿咱们汉人衣服挺好看!”
“不习惯!走路还是老磕着,一身伤!”伊宁噘嘴,“而且这个死张骞好像心疼钱,不给我买红色衣服,我喜欢红色!”
“呵呵,红色是皇后和宗室贵妇才能穿的颜色,你不过是大臣家的女眷,是不适宜穿大红色!”李敢拉起伊宁的手,听得伊宁呼痛,李敢一慌神,发现伊宁的手红红的肿了起来。“怎么回事?”
“被夫子打的!”伊宁眼泪汪汪,轻轻往手上吹气。
“那个家伙怎么下这么重的手!”李敢大怒,帮伊宁小心揉着手心。
“李敢,我好想回西域,这里闷死了,而且看上去我迟早被打死!”伊宁拉住李敢的袖子一脸可怜样。
“伊宁,大汉有很多好玩的,西域有什么好的!”李敢不知为何就是不喜欢听伊宁嘀咕回西域的事,柔声劝慰。
“你们都说得好,我打从进了汉地,就没怎么出过门!怎么啦,怕我这个禽兽模样吓坏汉人啊!”伊宁气鼓鼓坐到地上。在云中张骞怕她寻那几个马贩的事不许她出门,到了长安一家子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张骞因为伊宁身份特殊,也不希望她到处抛头露面。
“呵呵,哪有长得这么漂亮的禽兽?”李敢笑了起来。
“对了,李敢,匈奴的於单太子到长安没有?”伊宁热切看着李敢。
“你和那个匈奴太子很熟?”李敢很不是滋味。
“是啊,於单哥哥可以说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他到长安了吗?”伊宁想起碧塔,眼神一黯。
“这些事都归典客管,我帮你打听打听吧!”李敢目光深沉,内心打定主意不能让伊
宁见於单。
“谢谢!”伊宁拉住李敢的手,笑得非常灿烂,眼睛又变成弯弯的月牙。
“伊宁,想上街逛逛吗?”李敢看着伊宁吹弹可破的肌肤,心跳又快了起来。
“真的?”伊宁大喜,蹦蹦跳跳的。
“当然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李敢一拍胸脯。
“走,赶紧走!”伊宁拉起李敢就跑,跑了半截突然又折回,把自己的书简全扔到张塞案几上。“别忘了帮我抄哦!”
“凭什么啊!”张塞大呼。
“那你自己选,是要被我打死还是让我回来给你带礼物?”伊宁叉腰。
张塞从在匈奴草原就知道这个公主言出必行,虽然愤愤,却仍噘嘴接过伊宁递来的书简。“侄儿真乖!”伊宁大声地亲了张塞一下,拉起李敢就走。
“哇,这个,这个好玩!”长安九市,其中道西六市、道东三市。汉朝经过多年积淀,商贾富庶,街道上的确如张骞所言琳琅满目。在西市,除了各色店铺之外,街边还有不少杂耍艺人。伊宁自小在漠北,如何看过这般繁华街景。一时间兴奋得大呼小叫,看了这头又看那头。
此时一个杂耍艺人正躺在地上踢一个陶罐,随着他脚部的动作,诺大的陶罐被越踢越高,却每次皆能稳稳地落于他脚底。伊宁看得高兴坏了,扯着李敢的袖子大声笑闹。
“好玩吗?”李敢掏出几文钱扔给班主,拉着伊宁挤出人群。
“好玩,死张骞,也不带我出来玩!这里真的很好玩啊!”伊宁拼命点头。
“今天我们只逛了西市,过几天我再带你去看柳市、东市、直市,等我没有公差的时候我带你去雍县、北氓好不好?”李敢给伊宁递上汗巾。伊宁擦着汗,突然一眼瞅见李敢脸上也微汗,笑着给他擦拭。李敢浑身一震,眼中惊喜。不少路人匆匆而过,惊疑地看着李敢和伊宁。
“他们为什么要看我们啊?”伊宁讶异。
“他们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啊!”李敢搪塞。自当今皇帝继位之后推行儒术,汉人变得越来越拘礼,这般年轻男女当街行止亲密已非常少见。
“哦!”伊宁笑笑,把汗巾还给李敢。“我们现在去哪里?”
“你不是要给张塞选礼物吗?”李敢笑笑。
“是啊,差点忘了!”伊宁吐吐舌头。李敢拉着她进了临近的店铺。
“就这个吧!”伊宁选中一个陶猪。“张塞挺像它的!”
李敢笑了出来,“你啊,留点口德!给我包起来!”
店伙计见李敢一身郎官服饰,陪笑着帮伊宁包东西,掌柜的亲自出迎,“客官,十株钱!”
伊宁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怎么办,我没钱!”李敢掏出钱,帮伊宁拿起东西。
“不行,我不能让你付钱!”伊宁走在路上闷闷不乐。
“你我分这么清楚干什么?”李敢拍拍伊宁的脑袋。
“那不行,夫子说过的,无功不受禄,最怕就是欠人家东西!还不清怎么办?”伊宁仰起脸认真看向李敢,夕阳照到她脸上打出完美的轮廓。
“还不清就以身相许啊!”李敢低笑。
“什么?”伊宁没听清楚。
“没什么,要不下次你有钱了买点东西送给我不就成了!”李敢掩饰道。
“好!一言为定!”伊宁一下子觉得舒畅起来,快步跑了起来,转身蹦跳着向李敢招手:“快点,快点,我们比谁跑得快!”
李敢怔怔看着活力四射的伊宁,慢慢笑了起来。在李敢十七年的生活里,充满着建功立业的军人雄心,在没有柔情的军营和宫廷历练,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女人能给自己的心情带来如此巨大的变化,仿佛只要看到伊宁笑他也就会跟着笑起来。
“好!”李敢露出一口白牙,猛地追了上去。伊宁一声惊呼,拔足狂奔起来。
“伊宁小心!”街道转角的地方突然窜出几匹飞速奔驰的马,李敢大惊,一把拽住伊宁。伊宁没想到繁华的街道上还有如此飞奔的马,要不是李敢眼疾手快,恐怕已被撞飞。伊宁一阵后怕,浑身轻颤,李敢轻轻搂住她。
“李敢?”一个颇为年轻的声音响起,为首的一个青年拉住马,转身看是否撞到伊宁。
“霍去病?”李敢的眸光变得深沉,面色平静地和那个青年打了个招呼。
伊宁看马上那个青年与李敢一样穿着郎官军服,长得不似李敢那般俊逸,但是线条硬朗的脸倒颇有男子气概。霍去病眼光只是略微滑过伊宁,目光定定投向李敢,神情中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傲气。
“喂,你什么东西,差点撞到人不知道说声不好意思吗?你们汉人不是都熟读《礼经》,怎么有你这样的人!”伊宁对那个霍去病莫名显露的优越感非常不悦,跳脚大骂。
“我又没撞到你!”霍去病扫了伊宁一眼,扭头皱眉看向天上的红日。
“如果我真被你撞死了,你再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伊宁大怒。
“伊宁,算了!”李敢拉住伊宁,目光冷静地投向霍去病
。
“真没见过这种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人!”伊宁自小因乌维、於单庇护,无法无天惯了。
“那你今天算是开了眼吧!”霍去病冷冷看着伊宁,表情僵硬。伊宁眼睛瞪得溜圆,如看怪兽般看着霍去病。“夫子说我是衣冠禽兽,我看你比我还禽兽啊!简直禽兽不如!”
霍去病眸光一闪,眼中冒火。李敢微笑着拉过伊宁。“伊宁刚从西域过来,对我们大汉语言用得还不是很习惯!”
霍去病冷哼一声,调转马头策马狂奔起来。一路他的随从不断呼喝,路边的人脸色大变,避之不及。一时间满街菜果乱滚,都是惊恐的行人不小心掉下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帮我骂他?”伊宁叉腰。
“伊宁,他的身份不同,猖狂惯了!我们还是不要惹他比较好!”李敢的声音中有淡淡的轻蔑。
李家源自秦朝大将李信,一直觉得自己是靠着实打实的军功方有今日地位。但是近年皇上因为宠信卫皇后而重用卫青,卫氏一族顿时显赫起来。虽然卫青军功颇高,但是李广等人看他仍不过是皇上小舅而已。这霍去病是卫皇后姐姐之子,非常得皇上喜爱,在长安也是出名的霸王。
“哼,汉人真虚伪,让人读《礼记》却做着最没有道理的事情!”伊宁跺脚。
“伊宁,你没事就好!别生气,我陪你去吃小吃压惊好不好!”李敢拉起伊宁的手,想起方才紧急时把伊宁搂到怀里的情形,心尖悸动。
“你说的哦!”伊宁顿时高兴起来,怕李敢急着把自己送回张骞家,拉起他就跑。
“打听一下刚才那个女的叫什么,是什么人!”霍去病把马鞭扔给一边的侍从,大踏步走入未央宫前殿。
“去病见过皇上!”霍去病扯下头盔,一脸灿烂地跪在殿中。
“臭小子,玩高兴了想起朕了?”刘彻斜卧在坐榻上歪头在看一篇奏章,看到霍去病顿时眉开眼笑,威严的脸上露出宠溺的表情。“来,让朕看看你这几日行猎有没有变得威猛些!”刘彻朝霍去病招手。
霍去病轻快地走近刘彻,笑眯眯地给刘彻锤腿。“小猴崽子,算你有点良心!”刘彻大悦。
自刘彻十七岁继位,转眼已过十三年,当年的黄口小儿已是说一不二的大汉天子。过去几年里,刘彻在窦太后、王太后的势力间游转,虽有高位却无重权。这些年他利用窦氏、田氏等几大家族的争斗,成功灭了不少豪门列强,一下子国内局势稳定下来,自己这个皇帝也做得越来越顺水顺风。
“皇上,你在看什么奏章?”霍去病在宫闱间长大,与刘彻有兄长、父子般的感情,因此也不怕刘彻。
“边郡来报,匈奴左谷蠡王篡位,於单太子逃到了我大汉!”刘彻把奏章甩在一边,微闭眼睛。
霍去病瞅了一眼奏章,“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是个强硬的主战派,听说上次就反对军臣单于与我大汉和亲。现在他做了单于,恐怕不会安生吧!”
“臭小子倒也知道关心军务!”刘彻睁开眼睛。
“皇上,让我带兵去打匈奴吧!”霍去病拍拍胸脯,一脸热切。
“你还太小,就算朕同意,你舅舅也不会答应!”刘彻坐正身子,一边的宦官赶紧给他递上笔,刘彻匆匆在奏章上写了几个红字,“传朕的旨意,封於单太子为涉安侯。让丞相公孙弘尽快安排他来长安吧!”
“皇上,去病已经长大了,我已经是郎官中最英勇善射之人,只要皇上肯给机会,去病一定不会让您失望!”霍去病瘪瘪嘴。
“去病啊,别急。朕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最大的悟性就在于知道做人做事要耐心!”刘彻眼中精光四射,让他文弱书生般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咄咄逼人之姿。“你的性子还不够沉稳,现在你这霸王的名声朕可是颇有耳闻!在长安朕可以护着你,到了战场上,刀箭可不认识你!”
“我不怕!舅舅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霍去病定定看着刘彻的眼睛。
“你这小子就是像朕!刘据有你一半就好了!”刘彻用力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好了,去给皇后问个安吧,你在长杨宫这几天,皇后让人问了好多次,怨朕太惯你!”
“知道了,皇上要去王夫人那里了!”霍去病露出顽皮的笑容。王夫人是刘彻目前最宠爱的妃子,因貌美娇柔哄得刘彻很久没去看过卫子夫了。
“贫嘴,敢消遣朕!”刘彻敲了一下霍去病的脑门,穿上鞋让宦官扶着往内宫去了。
“怎么样?”霍去病眯眼看自己的随从章平。
“听说是太中大夫张骞的小姨,西域人。”章平附耳道。
“敢说我禽兽不如,她胆子倒是不小!好,找个机会是要好好和太中大夫聊聊漠北军情!”霍去病冷冷一笑。
“大人,她不过是个无知女人,不用……”章平犹豫道。
“我又没想干什么,不过是想让这个丫头长个记性,这里是大汉,不是什么穷乡僻壤!”霍去病匆匆往椒房殿走去,在背阴处,他的眼睛泛起兴味。“李敢的女人?那我倒真要好好见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