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还准备执拗得继续开口,却见神农帮众中奔出一个素服老儿,一把接过倒飞而出的司空玄,提纵着轻功退回了重重保护当中。
其中还有好几个大汉就欲冲上前来,为他们的司空帮主报仇。这时执法长老站了出来,阻止了满腔热血的汉子们,冷声道,
“阁下还俊的掌功,敢问是哪路高人门下?以后神农帮定当上门拜访。”
单凡不屑得瞥了眼那说话的老儿,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钟灵却是从惊诧中反应了过来,小脸上的气氛更甚,很是不悦得开口,
“这司空老头好是不要脸。都是你,”小嘴嘟起得开始埋怨段誉,“还算要来劝解神农帮放下屠刀,但他们就是想拿我们来祭屠刀哩!”
段誉此时也有点后怕,如果没有孟斐在身旁,那自己不就成了别人的板上鱼、刀中肉了么?这可万万使不得,就见他开口说道,
“司空帮主怎能妄动干戈?你可知这一道命令下去,无量剑派和神农帮,就有多少人殒命于此?你这不但是视大理国法于不顾,也是陷人命于苟同啊。”
被帮众重重保护着的司空玄深运一口气,又吐出了足足好几口的淤血,才虚弱得开口说道,
“此番遇上高人,乃老夫之不幸。但无量剑派,吾神农帮却是要跟它不死不休也。”
见这山羊胡的司空老儿仍然执迷不悟,段誉还待再说,神农帮长老堆里的一个瘦弱青年突然开口说道,
“那无量剑派能给得起你们什么好处,我们神农帮加之一倍,只望阁下收手,让吾神农帮跟他们无量剑派拼个你死我活。”
这话是越扯越远了,段誉不由得暗自着急,却又不知道如何去解释。还好这时孟斐开了口,
“哼,你认为无量剑派,能请得起我?”
又一大汉开口说道,
“那阁下为何还要插上一手?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
话一说完,大汉就觉不妥,大惊,自己竟然比喻这能一掌拍飞帮主的高手是狗?
事情也如他所料,华服青年眼中怒火甚至比刚才司空玄偷袭时还甚,大喝一声,
“好胆!”
唐刀第一次出鞘,银光一抹即敛,让人看不真切。
大汉惊愕得大叫一声,却现身上并没有传来痛感,敢情只是吓唬自己,不由胆更肥了,就想手上比划再次开口,这一动作,疯狂的痛楚才痛煞全身。
刚才还好好的双手,竟然就这么直直得掉了下来,血喷涌而出。
冷光扫过众人,施施然开口道,
“段大公子是想当一回‘菩萨’,而我则纯属看你们神农帮不爽。”
段誉大吃一惊,赶忙开口道,“天澜居士,怎能如此伤贱别人?别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古语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难道,你会愿意别人如此伤害自己么?”
单凡倒不惊讶段誉突然叫出了自己的号,而是转过头反问,
“是啊,段大公子应该也不愿意自己被别人如此伤贱的?”
看到段誉本能反应得点了点头,马上趁热打铁得说道,
“那刚才,这些人是不是就要伤害你跟钟灵了呢?那你是让他们伤害呢,还是执拗得被他们伤害后继续‘古语云’、‘佛语云’的呢?”
单凡就是一个意思,刚才如果不是自己,段誉跟钟灵可就被抓还是被灌毒药了。
段誉一时无言,但马上又继续跳脱了对方要伤害自己的行为,很傻很天真得开口道,
“如今我们不是都还不损丝毫么,这司空帮主的人,却是伤了好几个了。就算他们要伤贱于我,我也当在语言上辩驳他们,让他们放下屠刀。”
瞬间沉默,单凡已经被段誉的全屏幕沉默大给弄得无言了,放弃般的摆了摆手,说道,
“那你跟他们去说,我听你的。”
还以为在天澜居士身上取得了战略性胜利的段誉段大公子,屁颠屁颠的继续游说去了。
当然了,自然是毫无收获滴。
神农帮的家伙们,也算是弄明白了。华服青年,也就是被叫做天澜居士的这个高手,只不过是被那个段公子给拖来的。只要自己不去挑衅他们,天澜居士根本就没有动手的意思。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就这样,一帮人里面该疗伤的疗伤,该止血的止血,该干嘛的干嘛,任你段大公子在一边说破嘴皮,他们也完全当听不到。
直到被神农帮众们“无意”得摔了好几跤,段誉才似被打击到般跌坐在了地上,很是懊恼沮丧。
单凡一脸笑意得冒到了段誉身旁,问道,
“怎么,放弃了?”
段誉犹自不理天澜居士语气中的戏谑,而是开口问道,
“难道在这江湖中,就只能打打杀杀,就可以这么无视朝廷国法么?”
钟灵从刚才起就有点无聊得鼓着脸,现在见段誉终于放弃似地席地而坐,才蹦蹦跳跳得跑过来。又是听段誉如此问,就答,
“江湖上的事本就这样,只要你的武功足够好,你也就可以逼他们放下屠刀。现在动动嘴皮子,他们才不理你捏。”
单凡倚靠着旁边的山石,说道,
“如果你有了你爹爹那般的点穴功夫,将他们全点了,不就可以让他们放下屠刀了。”
咱们的段大公子却仍是计较着佛法,犹自开口,
“那岂不是‘屈打成招’?佛法拂面,却是要来感化众生的。”
单凡不置可否得笑了笑,反问道,
“那由你说来,既然佛法只存感悟感化,又哪来的降龙伏虎、金刚降魔什么的呢?”
说到佛家禅语上去,段誉顿时来了精神,立马答道,
“此乃佛门护法,却仅仅是为了维持佛门的威严,却非是用来打杀的。”
单凡又问,
“如有人始终不悟,佛又当如何处之?”
段誉纯然不惧,明显相比于自己爹爹哪里来的歪理,天澜居士不过区区疑问罢了,甚好“对付”,道,
“苦海无边,佛却是用那万万千千的法子,渡其过的。”
这完全就是个不健康的无限循环。单凡有点郁闷得撇了撇嘴,这佛法,就是拿来愚弄幻想主义者而含糊其词,让他们自由挥想象的。
有点不耐得开口再问,“那你所秉持的佛法,却是没有护法的。你是否要为了度己度人,而去学上点武功呢?”
这时候段誉转念一想却无法再反驳,并非佛就没了武门。只是他天生讨厌打打杀杀,开始又因为段正淳的“残酷理念”,而对武功产生了厌恶情绪。
见段誉有了迟缓,钟灵也很是开心得说道,
“你看哩,不管是中原少林还是大理天龙寺,不都也学了武功‘强者健体’的么?如果你有了功夫,不知道现在都点化多少人了捏?”
段誉无言,却是不想开口了。
单凡望天,见月色渐稀,带了点遗憾的道,
“好了,似乎也就要天明了。想来已经左右无事,那我就先走了。”
段誉赶忙说道,
“天澜居士这是去哪,和我让我们秉烛长谈,辩辩佛法、谈谈道法?”天澜居士好道法,这已经成了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所有段誉才开口邀道。
只见天澜居士夸张得一拍脑门,嘴里喃喃道,“诶呀,看我这记性。说起道法,这东西却是于你有缘,如果私下无事,你可以仔细探究看看。”
一卷绸包被扔给了段誉,天澜居士很是洒脱得摆了摆手,就这么走了。
钟灵也有点为难得跟段誉开口道,
“段大哥,都快天明了,向来爹爹妈妈都担心了,我就回去了。”
虽然段誉仍然还愿跟小钟灵相处多点时间,但想来两人也不过第一次见面,虽然已经“共生死、共享福”过了,可还是有点唐突,所以也默默说道,
“也好,如果报了平安,就来大理段王府找我。”
这样说来,段誉却是准备回去了。
钟灵白白的小手就这么挥着,几个纵跃间,跑进了山林,还能听到他咯咯得嬉笑声,
“段大哥,那说好再见喽?咯咯。”
……
折腾了这么久,神农帮也已经无视了段誉,他很畅通得就下了山,迳向西行。
他虽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也甚迅捷,走出十余里,竟然又过了无量山,而来到了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条山溪。
一个晚上没有喝水,又近乎说破了嘴皮,正感口渴,寻声来到溪旁,月光下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入溪,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跟着有两人的脚步之声,段誉忙俯伏溪边,不敢稍动。
只听到一个男子细声说道,
“这里有溪水,喝些水再走。”
声音似乎有些熟悉,紧跟着段誉就随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掬水和饮水之声。
大概的过了一会,干光豪又道,
“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
这时一个女子声音轻轻得“嗯”了一声。
溪边悉率有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有点不放心得说道,
“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语音微微颤,显得甚是害怕。
干光豪马上安慰道,
“你放心。这条山道再也隐僻不过,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神农帮决计不会知道。”
那女子疑惑声传来,
“那你怎么知道这条小路?”
干光豪道,
“师父每隔五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上的秘奥,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是呆呆瞪着这块大石头,什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说什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毅力’,又说什么‘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腻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见了这条小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便道,
“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没恒心毅力了。”
干光豪有点尴尬得笑道,“葛师妹,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
还不待干光豪说完,就被那女子打断,温柔得说道,
“别再说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虽然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这里,心中暗暗想着,“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就听干光豪说道,
“我一见你面,心里就下了重誓,说什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神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个小狗男女竟带了一个华服的青年高手来,闹得剑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乘机逃了出来,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吗?”
那女子又是轻轻一笑,柔声道,
“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
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听你的话。”从语音中显然正是喜不自胜。
那女子这时却是叹了口气,有点怏怏得说道,
“咱们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得越远越好,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悄悄躲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见了踪迹才好,想起来我实在害怕。”
干光豪就道,
“那也不用担心了。我瞧这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谁也难逃毒手。”
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着,
“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师门有难,乘机自行逃走,那也罢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
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给他们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突然问道,
“这‘无量玉壁’到底有什么希奇古怪,你们在这里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
干光豪急声道,
“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还会瞒你?师父说,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见到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说什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将本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见到了什么?”
那女子道,
“听我师父说,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过得两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太师父也说,玉壁上显现的仙影身法剑法固然奇妙之极,然而太过模糊朦胧,又实在太快,说甚么也看不清。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近去看。太师父明明遇上仙缘,偏无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以扬威武林,心中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隐没之后,我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徊徘,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悴,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说,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还是呆呆的望着玉壁。”
她顿了一顿,就跟着问道,
“干师哥,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都是说来骗人的?”
干豪道说道,
“若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鬼话来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也没什么好处啊。再说,我听沈师伯说,他小时候亲眼就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
那女子猜测着说,“会不会有两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映上了玉壁?”
干光豪肯定得否决,说道,
“太师父当时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谷,那两位高人就算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必瞧得见。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山上使剑,隔得这么远,影子也决照不上玉壁去。”
那女子有点瑟瑟说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再现,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同样得“色色”道,
“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什么东宗西宗啦。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体……”
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声,低声道,“别……别这样。”
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那女子却在推拒。
干光豪急急得说道,
“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后负心,就掉在这水里,变个大王八。”
那女子咯咯娇笑,腻声腻歪得说道,“你做王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段誉听到这里,又跳脱了思想,实在忍不住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足狂奔。
果不其然,就听得背后干光豪大喝道,“什么人?”
跟着脚步声音,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间,西白光闪动,一个女子手执长剑,正从山坡边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
段誉惊声一叫,“啊哟!”
便折而向东,心中只想,“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此难。”
但耳朵边却是听得干光豪不停的脚步声传来,过不多时,段誉就已经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时只听干光豪叫道,“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
“早知道就该听从爹爹的学点武功,哪怕像天澜居士亦或是钟灵说的,不用来打打杀杀,拿来保命和强身健体也是好的。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这个时候,段大公子仍然不忘念一句“阿弥陀佛”,看来还真是“佛法深重”了。
心中又道,
“段誉啊段誉,他们变王八也好,不规矩也好,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为什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这一笑岂不是笑去了自己的性命,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城,你段誉又是什么东西了,也来这么笑上一笑?倾什么东西?”
心中自怨自艾的,脚下却是毫不敢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处钻去。
又奔出一阵,双腿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头一看,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
而后面又传来干光豪喝声,
“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地。”
段誉心想,
“我就算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过是死有葬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
脚下加紧,跑得就更加快了。
干光豪赶忙大叫,
“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前面是……”
不待干光豪说完,段誉就笑道,
“我要性命,这才逃走……”
一言未毕,突然脚下踏了个空。
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子登时堕下了去。他大叫,“啊哟!”
但身子离那崖边失足之处,却已有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什么东西,这么乱挥一阵,又下堕了百余丈。
突然间蓬一声,屁股撞上了什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喇几声响,古松粗大的枝干顿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也消了。
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幌。
向下望去,只见深谷中云雾弥漫,兀自不见尽头。
便在此时,身子跟着一幌,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
“松树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祖先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了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
他喘息了一阵,心中又是暗暗想道,
“干光豪和他那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那里都是一样。不过观音菩萨保佑,最好还是别死。”
刚才还想着该学武功的,现在却是又幸得菩萨保佑去了。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
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无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是到处破损,也不知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这时耳中传来的轰隆轰隆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
“难道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不过在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彩。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馀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个皎洁的圆月。
面对这天地造化的奇景,段誉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
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也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得说道,
“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
段誉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之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比较最斜,其馀各处决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上去,那是绝无这等能耐,心道,
“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没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
他见了这等情景,又默默得起愁来,心想诺钟姑娘去了大理段王府找自己,自己却不在了,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我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
失望之中,心生幻想,
“倘若我变作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
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段誉的心头涌起,寻思着,
“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只觉浑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
这时一个绸布包从胸口滑落,却是那天澜居士给自己的有缘之物。有点哑然得笑道,
“天澜居士处处维护于我,还送我礼物,现下却是没法报了。”
拆开外面的绸布,里面是卷成一卷的帛卷。
上面还附有一张纸条,刚劲又带着潇洒的字体跃然其上,之间上书,
“段弟,哈哈,我这样称呼你不会见怪?”
段誉再次哑然,这天澜居士,果然是个秒人。
慢慢向下看去,
“既然你看到了这些字,应该已经安全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段誉心想,“的确安全了,却是安全到连一个人都见不到了。”
又往下看,
“……虽然你崇尚佛法,但这道法,应该更适合于你。你天性跳脱,这自然自我之心,定当淳厚。以下是一卷内功和一门步伐,正适合于你。”
展将开来,第一行写着“北冥神功”。字迹刚劲而飘渺,便与绸包外所书的笔致相同。
规则束缚下,复制异能单凡也多是不便,在不赶时间的情况下,就自己抄写了一卷。
其后写道,
“庄子‘逍遥游’有云,‘穷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故这门武功,以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数为末。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
段誉赞道,
“天澜居士这段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了。”
心中也转念再想道,“这北冥神功是修积内力的功夫,学了自然丝毫无碍。”
既然是单凡盗版的,自然也懒得画赤果果的李秋水亦或是他妹妹了,一个省略了各种表情神态的粗略图绘于其上,不过其中细节,到精确得紧。
只见那粗略的人偶图上,有一条绿色细线起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右乳。见绿线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经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
另一条绿线却是至颈口向下延伸,经肚腹不住向下,至离肚脐数分处而止。
段誉凝目看手臂上那条绿线时,见线旁以细字注满了“云门”、“中府”、“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等字样,至拇指的“少商”而止。
他平时常听爹爹与妈妈谈论武功,虽不留意,但听得多了,知道“云门”、“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称。
当下将帛卷又展开少些,见下面的字是,
“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内力而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语云‘百川汇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此‘手太阴肺经’为北冥神功之第一课。”下面写的是这门功夫的详细练法。
最后写道,
“世人练功,皆自云门而至少商,这门武功则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云门,拇指与人相接,彼之内力即入我身,贮于云门等诸穴。然敌之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险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窥要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而为我用,犹日取千金而复弃之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誉长叹一声,隐隐觉得这门功夫颇不光明,引人之内力而为己有,岂不是如同偷盗旁人财物一般?随即转念又想:“天澜居士这个比喻说得甚好,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我竟说天澜居士去偷盗别人财物,。”
再展帛卷,长卷上源源皆是粗略的人偶画像,或立或卧,或现前胸,或见后背。一共有三十六幅图像,每幅像上均有颜色细线,注明穴道部位及练功法诀。
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无数足印,注明“妇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前几日还正全心全意的钻研易经,一见到这些名称,登时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
只见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百个,自一个足印至另一个足印均有绿线贯串,线上绘有箭头,料是一套繁复的步法。最后写着一行字道,
“猝遇强敌,以此保身,更积内力,再取敌命。”
段誉心中想着,“天澜居士给我的这门步法,必定精妙之极,遇到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段誉秉着“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的理念,倒是终于开始了修习武功。
而单凡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怕段誉因为自己的出现而错过这门功夫,特意“辛辛苦苦”得去找了来,还盗版了山寨,谨慎得当面给了他。可似乎这一遭段誉是命中注定,必要走的。
时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