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姐姐她没跟着一起回来吗?”并未在朔州逗留,先行一步重返晋州的李岚,在双亲回来后没能看到秦晋的身影,不免有些诧异。
自知事起,李岚就知道自己并非家中唯一的血脉,她还有一个姐姐,三月未满,就被人劫去,一直生死不明的嫡亲姐姐,这么多年,父王与母亲从不曾放弃对她的寻找,每年,只要到了姐姐生辰的那几日,母亲便会将自己关于佛堂内数日不出,甚至连父王和自己都不愿见,曾有过一次偷偷藏于佛堂暗室偷偷窥看的经历,母亲跪在佛前,从痛哭流泪到静静祈求,那绝望哀伤的样子任谁瞧见了都不会无动于衷,不愿再看第二回。
偶尔,与母亲相处之时,她会突然怔怔的望着自己,低喃着‘兰儿,兰儿,’那并不是在叫自己,李兰,那是姐姐的名字。
这么多年费尽心力地寻找,却一直毫无头绪,李岚总觉得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大家心底都知道,一个才几月大便落入敌手的婴儿,能够平安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那可汗王的话有几分可信?只怕是因为对父王杀戮姿态的恐惧,才起的那样的毒誓吧。
可是,只要一日不确定她已离世,这点虚无的念想就能支撑着母亲活下去。
母亲不快乐,对于姐姐的愧疚是她无法打开的心结。
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天命注定这么一回事,不甘于被商睿拒绝,独自前往永州,想看看那个被自己所爱之人衷情的女子倒底是个什么模样,谁曾想,这一去不止让她发现,所谓的情敌早已心有所属,更意外的是,在晟毓身边竟发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那女扮男子的装束瞒不过自己,她会不会是姐姐,只一眼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只身来到永州,无法探听查看,正一筹莫展,商睿突然出现了,他的到来自然是父王别有用心的安排,再相见时,他没了往日的英气,忧伤与颓废藏在眼中,这一切瞒不住有心人。
李岚有些窃喜,那桩婚事,想来再无可能,见他消沉的模样又有些愤怒,那个女人,何德何能,竟将这么一个优秀的人伤到如此。
重遇后,商睿总催她着回去,自是知道他的心思,对那个人,他还是存着维护,李岚也无意在这事上多作纠结,已是死局,又何须非要紧咬着不放,何况,秦晋的身份是急需要查明的。
第二日,两人便一同返回晋州。
曾经有过太多真真假假的消息,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李岚将这事详细地告诉了父王,两人商定先将此事瞒住家中身体越发虚弱的人,派出了王府最有能力的探子。
一来一去,竟用了数月才有了结果,这样的生世,这样的容貌,答案昭然若揭,父女俩在惊喜之余又添了疑虑。
李岚在初见秦晋后,也曾暗中打听了一些关于她的事,对于她女扮男妆,有妻有女,也不是没怀疑过,只是当时实在是无暇也无法去深究,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让人难以决择,想到当初,小姨的决然离去,若相认,已然抛弃女子身分成亲生女有了新家的姐姐将如何自处?
终是没有认回来。
李岚看着沉默不语走向佛堂的母亲,那些安慰的话哽在喉中,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才好。
傅降雪屏退了下人,独自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串精致的紫檀木佛珠串,拇指轻轻的摩挲着珠子,缓缓的闭上眼。
晋儿,晋儿……
脑海里反反覆覆只有这两个字,她的孩子,她这一生的亏欠与内疚。
记忆不断的涌现,恍惚间,仿佛又重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知道这孩子来到世上的时候,正是七月中,夏末初秋的日子,得知腹中已孕育着属于他们的后代,她喜极而涕,惊得那人手忙脚乱。
到了年关,那还没出生的孩子代替她的父亲陪自己守岁,躺在软榻上,抚着六个月已然突起的肚子,别人都说肚子尖尖这一胎必是个男孩子,唯有自己总觉得应该是个乖巧女儿。
来年四月,一朝分娩瓜熟落地,看着那害自己痛得死去活来又红又皱的小东西,却是说不出的喜欢与自豪,看到她的第一起时,心里就暗暗起了誓,她的骨血,她的宝贝,一定要让她成为这天下最快乐的孩子。
可谁又能想到,一次任性的决定,让她自责终身。
凝霜,在多年前因家变而走失的妹妹,娘亲临终前唯一的嘱托便是一定要找到她。
得知妹妹不幸沦落风尘,顾不得其他,隐瞒了因忙于战事久不回家的丈夫,舍下不足三月的女儿,亲自带了人去接,永远无法忘记那年的七夕夜,得知王府遭袭女儿被虏的消息,那惊天的恶噩让自己痛不欲生。
星夜兼程,回到府中,留下的只有那空空的摇篮小床,心,碎了。
丈夫得知孩子丢失,未留只字片语带着兵马一路北上寻找,她知道,他是心有怨怒的,对于女儿的疼爱,他并不比自己来得少分毫,若非前方战事突然吃紧他分不得身,只怕这人是恨不得时时把女儿抱在怀中。
不敢去想那一年是怎么过的,白天在他人面前强撑,夜深人静时独自抱着亲手制成的小衣,担忧自责内疚化作泪止不住的流着,直到有一日眼前剩下的只有一片模糊。
兰儿,兰儿……
李兰,那孩子原本的名字,美好、高洁、贤德是双亲对她的期许。没来得及见她长大,就已经失去,落入敌手会有怎样的下场不敢去想,佛前无数次的祈求,只要她活着……活着便好。
一年,两年,十年,十五年,希望越来越小,那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开始放弃。
“这孩子的名字就叫兰儿吧。”再次生产,给小女儿名时,丈夫终究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不行,那是兰儿的。”
“降雪,你又何苦……”
“那是兰儿的名字。”
……“罢了,用山岚的岚吧。”
无论如何,只要一日不得准信,她就坚信女儿总有回来的一天。
终是等到了。
“降雪,兰儿她找着了,她还活着。”听到这消息时,脑子竟是一片空白,不知悲喜。
“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无论变成怎么样,只要知道她还活着,那便足矣。
“她平安长大了,也成家了,如今……有妻有女。”
有妻?有女?
有那么一瞬间失神,甚至恍惚地觉得,这次是不是和过去的许多一次样。
不是没有想过,若活着,那孩子会变成什么样,伤残了身子,沦落风尘,或是走上了邪路,甚至更糟糕的也猜测过,唯独从没有想过,她会有妻有女。
“就象凝霜和夜驰。”
……
再后来,瞧见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听说了那孩子经曾受过的苦难和委屈。
看着那俩个眼中只有彼此的孩子。
相见却不能相认。
害她失去了本该快乐的童年,错过了她成长的点滴,又如何能够忍心再去破坏她如今仅有的那一点点幸福。
晋儿,我的孩子……
李佑安沉默地站在佛堂外。
去年冬天,妻子曾大病了一场。
大夫说,多年的积郁蚀空了爱人的心血,耗尽元气,一场风寒把所有旧疾全数激发,病情来势凶限,能否平安不仅靠药,还需看自身。
积郁成疾,每每想到这四个字,心就痛的发紧。
都说天家人富贵荣华,又有几个人能知道这背后的残酷与艰难,他身为皇亲,掌握兵权,堂堂朝之重臣,竟连给所爱之人一份最完整的幸福都不能。
用了多少手段才能够将罪臣之女娶回,又花了多少心血才为她争取了正妃之位,明刀暗枪一同进退,等到她怀了孩子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孩子出世,虽然没有如期望的那样是个儿子,可当看到了那软软的小东西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喜悦与激动占据了心头,这是自己第一个孩子呢,多神奇,明明还没长开,眉宇间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不哭不闹,让人抱着就不想放手。
女儿才满两个月,已太平许久的边关,突然有了异动,生怕让产后不久的妻子操心,隐瞒了战况的急迫,匆匆赶去了前线。
这场仗有些古怪,素来强攻硬拼的蛮子,竟也学会了虚虚实实的那一套,只做小规模的骚扰却不肯正面交锋,直到那一日,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他措手不及,还没等回过神,从王府传来了一个让他起了杀意的消息,后院起火,妻子私离,女儿被劫。
怒极气极,下令封锁所有出关的通路,带着铁骑营最精锐的将士,几乎以博命的方式冲杀入了敌营,这一仗打得惨烈,伤敌一千自损五百,带着残兵不顾一切地继续前进,毁了一个又一个部落,却没有半点关于女儿的线索。
转眼入冬,天气越发的寒冷,身边的将士在一场又一场的杀戮中越来越少,被逼得无路可退的可汗王交了降书,指天为誓小郡主并未在他手中,面对一道道命其收兵的皇令,多少不甘与愤怒只能硬生生的吞下。
重返晋州,明知道家中另一人的绝望与伤心,却没有回府给她安慰。
“王爷何必如此?此事不能全怪王妃,若当时她在场,只怕也和小郡主同样的下场。”
怎会真的看不清楚这道理,若不是有人里通外敌,对方怎会如此轻易得手,这场仗,他的女儿,死去的那么多人,不过是争夺大位的牺牲品。
由着他人误会,妻子犯下的错误,足以成为有心人逼他休离的利器。如今的刻意冷落,这是保住她正妃位子的唯一方法。
这便是天家人的无奈。
对于女儿的亏欠,他远比爱人来得深,只是身为男儿,妻子的依靠,那份自责只能深埋于心。
直到岚儿突然带回了那让他激动不已的消息。
许是降雪的执念终于感动了上苍,这么多年,铁鞋踏破却无迹可寻的女儿,竟然就这么找到了。
只是,事远没有想象中的简单,且不论女儿竟与女子生了有驳人伦的情,那被女儿所娶之人的身份似乎也没有那么的简单,最让自己头痛的是晟家的举动,凝霜与这晟家家主是有交情的,也曾将寻人之事相托,对方分明已知道了女儿的身份,既然如此,为何隐瞒,居心何在?
犹豫踌躇,还是决定将一切告之妻子。
手下人办事利落,去了朔州头一日,打听到了那孩子的行程。
“父王,母亲,是姐姐。”
隔着雅间的门,看着一身男子打扮,跟着管事前来巡铺,失散了二十年的女儿。
那孩子确实和描述中的很象,与岚儿有着七八成的酷似,眉宇间刻画着自己的影子,少了一份女子的柔和,添了一丝淡淡的英姿,有那么一瞬间,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重要,血缘的本能,想要即刻冲出去,与她相认。
阻止了那份冲动的人是降雪,有些意外,原以为不顾一切的应该是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双目专注似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紧拽着衣袖的手和微微颤动的唇,泄露了她的心。
“她和岚儿,不象呢。”直到那背影失踪不见,沉默许久,身子仍带几分僵硬的妻子,缓缓开了口。
当时,另外两人并没有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每二日,去了晟家。
与晟诺从不曾有过交集,执掌兵权的王候最忌与手握一方财富的商人有瓜葛。记忆中,听妻子提过这人与凝霜颇有交情,可,这并不代表能够信他,商人重利轻义,绝不允许有任何人利用自己的女儿。
直言相问,不料得到了意外的答案。
“我并没有隐瞒阿晋。”一句话,轻易的将质疑化解。
手握成拳,那句为何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短短十多日的相处,不仅明白了那孩子为何会有如此选择的原因,更深切的体会到了妻子那句不象的含意。
对双亲孝道,对妻子深情,对女儿宠爱。
那双坦荡而直白的眼,从不隐瞒她想要的,只不过是平淡安宁的生活,如此简单偏偏是自己给不了的。
幽幽叹了口气,推开门,来到妻子身傍,轻轻握住那双仍带着些冰凉的手。
临别相送。
一道平安符纸,一串檀木佛珠串,一张用了心思亲手抄写的食疗方子,还有那极力隐藏的不舍。
那孩子的心意。
勿需多言,彼此明了。
遗憾,成全,不悔
父母心
儿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