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的细节不是我亲身经历的,也是听舅舅说的,不一定准确,不知道有没有价值。”小苟说到这里时,我觉得,多年科学的训练,让他对事实二字的重要性,有了下意识的辨别,他基本上是个理智的人。
“不妨,即使是听说,由于年代近,在场人多,基本事实不会有过大偏差。间接知识也是知识,书本知识也一样。”
我这样说,并不只是安慰和鼓励,我本身就是这样认为的。有很多知识,来源于我们亲身的经历,这也是行万里路所追求的见识。但我们最大的知识来源,还是书本知识。
书本知识虽然是间接知识,但它却记载着前人的直接体验,是非常宝贵的。一个人不可能经历所有事情,所以,别人的经历,当记录下来时,可以为你所用。这就是知识的传承,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阶梯。
“庄哥,还有一件事,却是我直接经历过的,发生在甘肃。”
“对,我听你说过,你在那边做过工程。”
“说白了,就是修路。河西走廊,祁连山下。在贵州项目差不多的时候,公司要抽人,到那边去。我本来跟贵州项目部经理关系已经很好了,但内心还是想到甘肃去的,当时比较犹豫。”
我问到:“你不是说过,你在贵州干得比较好吗?况且,这个经理又热心教你,还委以重任,怎么不等工程干完呢?”
“这正是我犹豫的地方,要不是因为经理的原因,我早就决定了。经理把我当兄弟,还让我负责与地方的协调工作,也交付我一些技术工作,可以说,在贵州工地,我遇到了一个项目经理需要遇到的全部问题,也理解了几乎所有的流程,这都是经理教给我的。直到现在,我在公司虽然算是领导了,但面对他,我的称呼还是:师父,你知道,这个词我只对他一个人使用。”
在做事人眼中,师父这个词是非常神圣的。就像班长相对于我,他就是我在部队生活的师父,他不仅教会我部队生活的一切技能,而且在最大多数时间里,他成了我唯一的亲情般的情感支撑。
董先生也是我的师父,他给我一个可以立身的饭碗,这种技能,最终成了我在社会中的标签和角色定位,也改变了我的人生。
一个人,最重要的属性有三种,其中,动物性的存在,是因为血缘和基因,最重要的来源,是你的父母。社会性是因为劳动和实践,很重要的来源,是你职业上的师傅。当然还有与社会性相关的社会关系,比如妻子和朋友等。但最终决定社会属性的,还是劳动和实践,因为这是区别动物和人的本质特征。
当然,第三种属性:神性,是否存在,以什么样的方式起作用,这个我暂时还不太清楚。只能思考到心理和思维层面,但与神,还相距甚远。
“我要离开,还是有原因的。有人说,我是因为甘肃项目部,补贴高才离开。当然,这也算是原因之一,毕竟当时我非常穷。仅靠那点工资,父亲的病,弟妹的学费生活费,我是支撑不了的。当时,我在外地工地上的各种补贴,至少是工资的两倍,这是我最大项的收入,当然会在我的考虑之中。”
“但,真正离开的原因,他们却不知道,其实是经理让我离开的。”
我有点不太理解:“经理把你当人才栽培,怎么舍得让你离开?”
小苟抬起头,望着我,眼神中有一种期待和疑问混合的目光,反问我到:“庄哥,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就是,你遇到某个人,他就是无条件地帮助你,根本没有个人的原因和企图,就是全心全意地对你好,比对亲兄弟还好的那种上?”
我点点头:“遇到过,走到我们今天这个地步的穷小子,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帮助过我们,我们指不定还在哪个工地上扛水泥呢。我部队时的班长就是,没道理地对我好。”
“你说得对,庄哥。在我们公司,像我提得这样快的人,还是很少见的,尤其,我只是一个本科生。其中最大的原因,是师父对我有意的栽培。我跟你说过,他是我们公司的明星经理,年富力强,技术过硬,业绩出众。这么多年,他带了好些个人,唯独对我,是全力支撑。有一次,我们喝酒,我玩笑地对他说:师父,上辈子,我们是不是一家人?你猜他怎么回答?”
我摇摇头,等他自己说。
“师父说:小子,难道我们今天,不是一家人?他说对了,我们俩今天,真比一家人还亲。要说我这辈子,还是够幸运的。读书时,要不是李老师,就是李茅的父亲,用经济和关心支撑我,我考不上那么好的大学。工作后,要不是师父全力栽培,也没有我今天在公司的地位。”
“你师父为什么要让你离开呢?”我之所以这样问,是觉得有些不合常理。既然要栽培重用,当然是放在身边亲自教导好些,故意支他走,是不是有点像赶出师门?
小苟流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他摸了摸脑袋,低声说了句:“我差点犯错误,这估计是师父考虑的主要原因吧。”
有故事,兴趣来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喜欢八卦?
“你知道廖牛儿的老婆吧?我跟你说过的。”
我当然记得,那是他上工地后第一次遇到的神秘事件。采石厂见鬼,第二天廖牛儿就死了,我还说他童男子,火眼高。
“他老婆几个月后,就下山了。你知道,他们没有孩子的,人也才二十几岁,比较年轻,虽然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健康活力的小嫂子,对年轻人,还是有吸引力的。”
“我不是经常到镇上协调项目吗?有一次就在镇上碰到她了。她已经回娘家生活了,当时正在街上卖蘑菇。我看见了,就跟她打招呼,她见到我,如同见到故人,眼泪汪汪的,激动得不得了。”
毕竟,过去那么愉快的生活和融洽的关系,也算得上是故人了。生活经历这么大的变故,在另一个地方偶然碰到,心情激动是可以理解的。
“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去给我们项目部做饭了?她回答,那个地方,她是回不去了,一回去,就回想起廖牛儿惨死的画面,睡不着。我又问她,怎么不现找个人?她说,按当地的风俗,起码得等丈夫死后三年,才能嫁人。她回娘家,除了干农活,根本挣不了钱,我们工程部赔给她的钱,她给了廖牛儿父母一半,自己留一半,准备下次改嫁,当作嫁妆。她叹了一口气:毕竟,一切都还得靠自己。”
当然,父母已经给她置办过一次嫁妆了,不可能再给她协办第二次,不是说他父母穷舍不得,而是在农村,没这规矩。
“我看她可怜,毕竟内心对她还是有同情和欠疚的,我就想帮她。我就让她下一次赶集仍然到这里来,我要跟她说事情。她答应了,并且说,我就相信你,这句话让我心里有了某种被信任的感觉。”
一个年轻的刚进入社会的人,如果能够有一个使命,有一个信任,他就会心甘情愿地努力。
“为此,我找了武装部长,想给她找个临时性的工作,只要比干农活轻松就行。部长问我什么关系,我就说,她丈夫死在我们工地上,我觉得对不起人,有心帮她。部长也没多问,想了想,就爽快地答应了。”
我问到:“部长帮忙找的什么工作?”
“很简单,他们这里有一个县武装部的训练基地,平时也就三四个人,但每年农闲有两次基干民兵训练,一次有一个多月,加起来就有三个时间,让她去做饭,给工资。还有就是每年冬天有接兵干部来,乡上没正规招待所,就安排在基地住,那里房间好,有空调。到时候,她就给这些接兵干部做饭,工资也由乡里开。这样,一年下来,五个月的农闲时间,也可以纯挣一两万块钱,农忙时,还不耽误农活,这在贵州,也算是可以的了。”
从小苟的叙述中,我知道部长跟他的关系是非常要好的。这种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还是一个大秘密,这种关系是非常贴近的。
“庄哥,那基地我去过,真的修得很好。贵州这地方,没什么大企业,最好的房子,都是政府修的。这个基地归属县武装部,当然修得比乡里面档次高,平时管理就是乡武装部代管,部长是基地副主任,主任,只不过是县武装部一个领导挂名。贵州这里,表现上是南方,但在山区,冬天特别的冷,基地的房间都装了空调,设施还是蛮不错的。”
贵州虽然我没直接体会,但山区冬天温度低,我是知道的。最近也看过一些新闻,了解贵州的冻雨灾害,才晓得,那地方冬天居然这么冷。
北方虽然冬天是真冷,但屋里有暖气或者烧炕,家里还是很温暖的。南方的屋内和屋外温度一样,又没暖气,况且,这种温度很大的冷,真的是有一种浸入骨髓的感觉。
在我老家,冬天,老人们都围在火塘边上,通过烤火取暖。但这就需要很多柴火,冬天打柴火,就成了最重要的工作了。在四川山区,适宜耕种的土地都开辟成田地了,其实森林并不多,柴火也少,有时,我们打柴火,要走十几里路,在比较危险的地方,才捡得到剩柴,是不容易的。
“到了下一个赶集的日子,我到街上老地方,果然又看见她了,看样子,她是真的相信我。她没有卖任何东西,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我,这让我很感动。我把她带到部长那里去,然后又一起去了基地,交代了工作,部长就先行离开,临走时,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知道,他可能有些误会了。”
我也笑了:“别说他有误会,我都有了。你凭什么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这么上心?况且,看到这个女人,长得还有几分模样,莫怪部长多疑,这是人之常情。况且,孤男寡女的,都是年轻人,别人怎么不多想?”
“其实,当时我也不好意思留下,要跟部长一起走。但部长说他马上要下村里,我不好跟。况且,她也要我吃顿饭再走,我没留下了。”
我猜到:“估计,当时,基地没有其他人吧?”
“你猜对了。虽说基地号称有几个工作人员,但平时都不住那里的,都回家干自己的事情。只有等民兵来了,他们才正规上班。当时民兵集训还有几天,这几个人,都还没来呢。”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不怪部长猜测,这事,谁都会这么想。
小苟继续讲到:“晚饭,喝包谷酒,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感谢,偶尔开玩笑。我也没在意,本来,我们原来就爱开玩笑。说着说着,就扯到看姑娘洗澡的话题上去了,说得了火烧火燎的,当我看见她的脸也红了,虽然她也喝了酒,但我意识到,自己不能久呆了。吃完饭,我就坚决要离开。”
看样子,小苟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如果是一个老油条,这么好的机会,是不会放过的。
“我离开时,她眼泪花花地送行。当我看到那样一座巨大的房子外面,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向我挥手告别时,我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同情。我决定经常来看她一下,当然是利用工作便宜的时候。”
“有时候,在镇上买点好菜、有时候项目部有人从城市里出差回来带的糖果之类的,就给她带点去。一来二去,估计去的次数也有七八回了。可是说真的,我跟她之间,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也不可能发生过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属于什么心态,反正不是男女那种。”
我说到:“是不是有这两种可能?第一,你既然头天晚上看到鬼魂在喊廖牛儿的名字,第二天没有及时提醒,你对她有负罪感?第二种可能,就是你想起廖牛儿死亡的凄惨画面,有一种弥补的心态?”
“也许两者都有,我也说不清楚。只要廖牛儿当时那个画面不从我脑袋清除,我根本不可能跟她发生什么男女之间的感情。”
这个我理解,你想,有如果恐惧的画面垫底,哪个还有机会彻底放松?
“此事被师父知道了,毕竟,我不是一个人生活在真空里。他就问我,是不是跟那个小寡妇有什么。我当然否认,师父也就相信我了。他的理由其实有两点。第一,这个寡妇也许有克夫的命,我作为年轻人,不能跟她有染。第二,我虽然现在跟她没有事,但保不齐今后会发生什么事。当然,这两点理由是他后来,也就是两三年后才告诉我的。当时,他没跟我这样说。”
我笑到:“你师父真是高人,当时如果他跟你这样说,你也不服啊?”
“是的,我当时年轻,根本不信命,所谓克夫之说,当时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师父是搞技术出生的,他信所谓这种迷信的话,当时只会让我更迷惑。”
我说到:“估计他当时说的第二点,你也不服。年轻人,总是对自己控制身体的能力,过于自信。”
小苟笑着点头到:“包括感情,其实是不好控制的。”
“那你师父给的理由呢?”
“他给了两条过硬的理由,让我无法拒绝。第一条,他说是因为我学习的原因。在我们路桥集团,跟着他修桥,全过程,我已经熟悉了。在这个项目部,我学习不到更多的东西了。但修路,我没接触过,为了我今后成长,必须赶快把这一课补齐。而祁连山那个项目部,是修路的百科全书,是锻炼人才的好地方。师父说,只要我在这个项目部进入了全过程,今后,就没有修不了的路了。”
河西走廊我去过,当然知道它的丰富性。从地理条件来说,有沙漠、戈壁、冻土、高原、草甸、石山、黄土、盐碱等,他师父说得没错。
“他说,那个项目部里面,集团内的专业人员集中得最多,不仅是因为项目大,更重要的是情况太复杂,也是国家重点工程,是西部大开发的重要工程,从经济上、业绩上、政绩上来说,公司领导都非常重视。越是艰苦的地方越锻炼人,越是重大的工程越出干部,他希望我到第一线。并且说了一句激励我的话。”
“是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胆量,有没有上进心。”
这就对了,年轻人最怕激,激将法是最有用的,对于一个有志青年来说。
“他的第二点理由,我也不能拒绝。他说,甘肃的项目,补贴最高。如果贵州项目的补贴是工资的两倍,甘肃的补贴就是工资的三倍了。师父知道我的家庭状况,他反问了我一句:你这么优秀,为了家庭不读研究生,如果不是为挣钱、不是为进步,你还想为啥?这句话实在,我就决定去甘肃了。”
从了解到理解,再到支持和规劝,这是人生引路人的作法。如果你刚进入社会,有一个能干且关心你的引路人,你会少走许多弯路,更快地到达你想去的地方。
“师父估计也理解我的心情。他让我提点东西去看看那个小嫂子,也算是告别。但他又跟我提到,他跟部长一起去。这就搞得很正式了。”
明白了,他师父是洞察人性的高手。他知道,如果小苟没有告别的离开,或许今后还会思念,因为总有些事情,怕小苟内心中没有真正放下。但是,这种告别是最容易出事情的,所以,师父和部长要陪着一块去,以防止堡垒在最后一刻被攻破。
从这点看,小苟的师父,真是个高手。
“我们到了,当然是吃饭喝酒。小嫂子当然是感谢和热情,其他的东西,也无法表达出来。饭吃得差不多了,部长和师父借故要商量事情,故意把我们留在屋里,他们在外面等我。这仅有的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我们俩单独说话时,都比较尴尬。”
那是,这时间长了,怕师父怀疑,时间短了,话又说不清楚,难办!
“她望着我,仿佛要掉泪,但还是忍住了。勉强笑着对我说:兄弟,你来贵州一趟,大姑娘洗澡,还是没看成?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是说:嫂子,部长说了,只要你愿意,我走了,这工作还是归你做。说完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也意识到告别的时间到了,就让我等一下,回到里屋给我提了一块腊肉出来,说到:这贵州的腊肉,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但在甘肃,你怕是吃不到了。我接过腊肉,如同逃离一般,就出来了。”
这是符合情理的告别。有许多告别,根本无法说出告别的话,双方清楚的心里,语言上都无法正确地表达。
“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了。奇怪的是,部长在后来的电话中,也没谈起她。也许,师父跟部长说过,是怕我再回来找她吧。但世事如烟,过去的去之所有珍贵,就是因为它不会再回来。我跟她这种不是男女关系、不是亲友关系的关系,还真说不清楚。但我知道,这种纯洁的略带伤感的旧事,也是我成长的一部分。”
真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也是一个洒脱的人。小苟在回忆中,虽然语言平铺直叙,但情感的溪流,却叮咚有声。凡是过去的,都是美妙的。普希金说得不错。
“我到祁连山,在项目部算是第一批抵达的人。项目部经理比较严厉,当然,不严厉也不行,那样的条件下,管理几百人的项目部,加上施工队伍,得上万人。没几下狠劲,是不行的。”
“施工的第一步,是定点、打桩、划线,我要负责检查各工段的定点划线的准确性,这其实是最累的活,一天跑几十公里,扛着经纬仪,复核数据,我年轻嘛,这一路下来,见识也不少。第二天晚上,在帐篷里,就听到诡异的声音。”
当诡异这个词从他嘴里出来,我觉得,故事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