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来到酒吧,几乎听得清那种自言自语似的乐队,不紧不慢的歌。经理已经发现我了,她迎了出来,虽然霓虹让她面部的色彩映出虚幻,但我仍然视她的笑容如同山里的野花。
最香的是山里的野花了,我跟小池曾经精心栽种过。那乐队里的几个年轻人也如同野花,他们也曾在山里浪漫,不过移栽入了城市,仍然可以骄傲地表达鲜艳。
这些顾客们,我再也不视他们为纸醉金迷的消费人群了,他们不是脸谱上的人,他们只是来做贡献,为了山野的孩子,他们以愉快的方式,献出了他们的金钱。
这种情绪上的变化,导致我第一次对经理的报账,显示出专注和关心。如何提高营业额,如何提高利润率,这些问题我原来是不怎么关心的。
经理的几个建议,我都同意了。服务员在柜台与顾客的桌子间穿梭,她们礼貌而训练有素,这是经理平时培训的结果,我觉得,经理,也算是一个搞教育的人。
我和妍子,无意中提供了一个平台。这个开始仅以试验或者赚钱为目的的平台,现在开始被我赋予某种意义,一切就变得不同起来。
我们这个平台,这个酒吧。它让经理由打工仔,变成了老板。而这些服务员,也有了生活的来源。那几个高校的学生,就是那个乐队,凭借自己学来的能力和热情,取得了报酬,有尊严地活在城市里,这不都是改变吗?
我们在改变别人命运的道路上,也是作出了一些贡献的。为这点,我甚至有点自鸣得意起来。
回到家,已经是九点多了。妍子已经做完她的晚课,在等待我的归来。有人每天等待,那她就是你的家人。其实,妍子离我不远,我们都互相牵挂着呢。
“哥,今天回来得有点晚呢。”
“找李茅小苏吹了半天,主要是手机品牌的事,作了一些规划,小苏还要到非洲去一趟,王班长那里的情况,他要详细了解。”
“王班长又去了?他不是腿受伤了吗?”妍子很惊奇。她对王班长及其夫人,有很好的印象。
“他是个坐不住的人,要他躺在家里休闲,估计会憋出毛病的。嫂子知道他这个性格,所以,没办法,还是放他去了。”
“这个人,属猴的,不过确实厉害,我佩服他。我还没见过这种人呢,到处跑,没怕过。”
我又跟妍子讲了一下手机品牌的事,还讲了酒吧的经营情况。当然是略说,她也不是很关心。因为对于她来说,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爸妈给她挣下的,足够她几生用度。
“有一个事,我们谈论了很久,我觉得,想跟你汇报一下。”我郑重其事地说到。
“哥,汇报这词都出来了,不是说了嘛,生意的事,你说了算。”妍子从床沿站起来,到茶几边递给我一杯红茶:“你晚上少喝绿茶,免得影响睡眠。我看前几天,你跟爸喝红茶,也喜欢,所以就提前给你泡的这个。”
透亮的红色,在灯光下幻出迷离的色彩。今天,我看任何东西,仿佛都带光。
“妍子,我说的这事与生意无关。”我接着就把我们三人讨论的东西,详细给她讲了一遍,看得出来,她听得也很入神,我就讲得细致。
妍子越听,眼神中的亮光就越大,我知道,我们共同的目标找到了,我知道,我们的生活,有可能因此而改变。
“哥,你慢慢讲,我也想一想,但是,有一个前提。你说的酒吧利润的事,我完全没有意见。如果因为这个酒吧,能够改变一些人的教育状况,那是最好的生意了。这在佛教中,叫做功德。我完全赞成。你知道,爸妈办养老院的目的吗?不仅仅是为了挣钱,只为利润率并不高。要挣钱,不如炒房呢。但是,这事社会有需求,事业就有意义,让自己的生命有意义,是最开心的了。”
她的态度,居然跟我一样,这让我非常高兴。
“但是,事情可能没你们想的那样简单,这种事情,爸妈也做过,但效果不太好。我觉得,你明天,是不是跟爸妈商量一下,我们在一起探讨一下,既不浪费钱,又有效果?”
我觉得妍子现在的表现,比以前沉稳多了。遇到激动人心的时刻,往往能够保持一份理智和清醒,这点,我没有她强。
一个香甜的夜晚,我们微笑着互道晚安,睡梦中,我仿佛记得,妍子帮我理了一下被子,怕我着凉。
第二天早餐,我就提出办教育的事情。“爸、妈,有个事,我和妍子昨天商量了一下,今天想跟你们探讨一下,是关于帮助贫困山区孩子的事情,与教育有关。”
他们突然停下吃饭的动作,专心盯着我们看了看。爸突然说到:“先吃饭,这不是小事,吃完了,我们一家人,安心研究。”
看样子,这个话题如此正式而沉重,可见商讨的重要性了。
吃过饭,泡好茶,妈居然还拿来了纸和笔,就在客厅沙发上,四个人坐得正规,仿佛真在决定什么国家大事什么的。
“庄娃子,先说说你的想法。”
我就把李茅说的模式,以及利用酒吧和利润作为资金渠道的事,一一讲完了。
爸妈在听的时候,若有所思,并没有任何话。当我讲完后,妍子补充到:“哥昨天晚上跟我说了后,我完全支持,觉得这事有意义。要不然,我们这么年轻,完全不做点事,没价值。哥这几天清理生意,与朋友交流,我觉得,他收获还是挺大的。”
在父母面前如此表扬老公,她好意思,我有点不好意思。
“庄娃子,妍子,你们这么年轻,就有这种认识,我觉得很了不起。”妈说到:“这是正事,是大事,远远比日常生意更重要,在这个问题上,虽然我跟你爸走过弯路,但从来没后悔过。”
有故事,果然如妍子所说,他们也曾经有过实践。
按妈的述说,他们当年是参加希望工程的积极分子,但是,随着后来的深入,发现资金利用率不高,后来由于乡村空心化,原来修好的学校,已经没有多少生源了。原来资助的学生,也没几个能够考上大学。
“关键是师资,向大城市集中,所有优质的教育资源都不在农村,这不仅仅是用钱可以解决的。”妈最后说到:“你们讨论的,也是要企图解决这个问题,说明,你们是经过认真思考的。”
爸提出了几个问题:“第一,你们将如何使用资金。比如跟政府合作,找可靠代理人,或者自己亲自搞。第二,在哪里进行,人家需要吗?政府部门的关系走得通吗?孩子们有需求吗?家长们有愿望吗?第三,关键是效果,如果一两年内,没有明显的效果,前期的投资损失事小,耽误孩子的学业,那罪过可就大了。”
他最后强调:“你们要进行调研,我觉得,要让项目落地,必须搞清楚这几件事情。一、哪里有资源,也就是关于政府关系好的,或者当地有可靠代理人的,我指的是贫困山区学校,选择哪所学校很重要。二、师资从哪来。比如你说李茅找了一个青岛的私立高中商谈,你们找谁呢?当然这个问题也好解决,我们过去的生意伙伴中,也有办民营高中的,质量也比较厉害。但要让这所学校的老师心甘情愿与千里之外的学校进行互动,是不是得有激励机制?三、教学模式的探索,这是需要专门搞这行的人才行的,这还需要两种学校的校长进行深入沟通。四、前期投入多少,平时运行费用多少,这要大致有个底数。如果你们能够清楚地回答我这四个问题,别说你们酒吧的利润投入,前期硬件投入,我和你妈也可以资助。”
当他说完后,妈递给我一张纸,前面三个问题,后面四个调研,全部都写在纸上了,仿佛一道考题,摆在我和妍子的面前。
妈提醒到:“你们想清楚,教育是树人的事,周期漫长。比做生意,更考验才能和精力。如果真想做,就得下决心做好,不能给了人家希望,又掐断人家火苗。”
她说得对啊。当年那一群实习老师到我们乡里来时,他们带来的是一团青春的火、知识的火、活力的火,我们每个孩子都盼望着靠近,以取得他们的温暖。结果,只有一周,他们就离开了,我们送别他们时,心情冰凉。
给予希望又让人失望,这是对心灵的折磨,巨大的落差,导致巨大的痛苦,更何况,这种痛苦发生在困守山乡的稚嫩的孩子身上。
“哥,你老家的乡镇中学,是不是个好地方呢?”
我摇摇头,“那里已经没有高中了,只有初中了,生源也差,每个年级只有一两个班。更重要的是,我相信的能干事的人,也没有了。能干人都离开那地方了,况且,在农村,远亲近邻的因素,资金利用中的情感漏洞,是不好堵的。”
妍子显然没太明白我意思。“哥,你说能干人都走了,这我信。但你说的什么漏洞,我没听明白。”
爸倒是明白了,他解释到:“这就是庄娃子成熟的地方,妍子,你不明白。当他带着大笔资金出现在老家的时候,远亲近邻要来打秋风的人不少,光这些人,都恨不得把你的钱分光,有多少能够用在学校呢?”
爸还没来得及解释打秋风这个词的含义,妈就接话到:“你在当地找个能干人代理,但小庄的亲戚要入伙,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他亲戚在里面占便宜,谁敢说他?占小便宜事小,如果出现大额贪污,把人搞进了牢房,那岂不是把亲戚也害了?好事变成坏事,这事多了。”
“不会吧?”妍子怀疑到:“占便宜肯定有,但要说大额贪污,不可能吧,不是,按我前次去的印象,他们山里人,都是很纯朴的啊?”
“那是没见着大钱!”爸说到:“贫困久了的人,见着大钱在身边,不动心,你当人人都是圣人?不要考验人性,尤其是在亲友面前,那是害人。”
他们争论了半天,被我一句话制止了。“我老家,根本没有可以做事的亲戚,远亲有好多年没有交往了。最亲的舅舅一家,也在广东,不会回来了。但是,爸妈说的有道理。因为在农村有个习惯思维:亲戚的钱就是我的钱。公私不分,是他们的常态。如果我在老家初中投资,效果不好不说,最重要的,本来那水很平静,我投入一颗石头,反而让它荡漾起来。”
我继续说到:“对我有恩的人,都不在老家了。跟我感情深的人,也搬离了那地方。那地方已经没几个孩子了,资金的利用率是首先考虑的,感情因素还在其次。我们办教育,不是为了让熟人记得我,更不是树什么牌坊,只是想凭我们有限的能力,更多地帮助别人。况且,还有一个麻烦,我也不妨说出来。”
他们望着我,听我对这麻烦的描述。
“要说报恩,针对的是两个主体,一是对我有恩的人,一是对我有恩的土地。对我有恩的人,我前面说过。教过我的老师,已经离开那地方。跟我关系好的同学,已经不在那里。那里是一个渐次死寂的山乡,已经没有多少人气了。要说那片土地,我父母葬在那里,还有我的祖先,怎么没有感情呢?但是,我们这几十年,过度的开垦和耕作,已经让青山变黄,已经让小溪干涸。我们要感恩的最好方式,是把它交给大地母亲。人越少,耕种和破坏就越少,就越有利于恢复它的植被,让万物自由生长,让我父母和祖先长眠于鲜花绿草的地方,那才是感恩。”
“我觉得,部分不适宜耕种的山区,让它空心化,是对山和土地的尊重,是历史的进步。那地方的老乡和农民,他们有机会外出打工挣钱,不再被贫穷的土地所束缚,是对他们最好的慈善。一直一来,我都有一个认识,在山区务农的农民,唯一的出路,就是不再是农民,而变成工人或者商人。把农村束缚在土地上,那么贫困的土地上,不让他们挣更多的钱,不让他们到更大的地方,才是对农民最大的不公平!”
“所以,我认为,部分贫困山区的空心化,恰恰是中国走向工业化的好趋势,恰恰是社会进步的表现。解决农民问题,就是让很多农民不再是农民。”
估计我说得有点空、有点大、有点激动。他们根本没插话,只是望着我。我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不好意思地说到:“激动了,跑题了。我要说的问题是,客走旺家门。如果我以老板的身份回去,大张旗鼓地搞事情。估计,很多我没听说过的亲戚都会上门来找我,许多早已忘记的故人把致富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这反而是在害他们,也在给自己找麻烦,我不做这样的事情。”
这里还有一点,我没讲。当年,父亲受伤后,母亲离家。除了二娃一家人,除了张老师,在那些寒冷黑暗的日子里,有哪个亲友帮过我?过年,有哪个亲戚上过我们这贫穷的寒门?我之所以感激舅舅,因为,当我高考完毕后,他一直关心着我的成绩,他还代替妈送过我一千元钱,虽然我爸没收。但一直牵挂我的人,就这些了。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感叹到:“如果有故旧来北京,知道了我的住处,是不是我还要接待呢?是不是还要满足他们有可能无止境的要求呢?我说过上面的那些关心我的人,当然高兴。如果是一些打秋风的呢?况且,当年对我好的那些人,都有人格尊严和底线,他们只想给我温暖,他们永远不会给我找麻烦。”
当我说完,爸看着我,说到:“如果有机会,庄娃子,你如果找到他们,我们得尽力感谢,无私的恩情是什么?是伟大!”
爸对伟大的定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不一定准确,但打动人。
妍子问到:“那就是说,不准备在你四川老家办这个事了?”
我点点头。
“你们好好思考一下,我的几个问题。想清楚了,我们再一起商量。”爸说完这句话,突然想到什么:“对了,一个省内,中学之间存在竞争关系,估计不好弄。你的情况跟李茅不同,他有教育局资源。当然,不同省份的中学联姻也是可行的。高考,数理化外的教学大纲,大概都差不多,你找那相同教材的省份,也可以一试。”
这也打开了我们的思路。不一定找四川的中学带四川的山区,也可以找不同省份的。只要基础教材相同,就可以。
当然,这事,必须得请教专业选手。要不然,我们空想,没有落地的手段。
还有两个资源,也需要寻找,一个是教育局的官方资源,另一个是搞教育的专家资源。如果能够在他们那里取得更好的意见,那才会避免走弯路。
虽然,我没有这方面的朋友,但在北京这个政治文化中心,这方面的高人数不胜数,我得找机会结交一些。
会开完后,妍子问我到:“哥,你真要做这事?”
我点点头,说到:“我觉得,照这样混下去,我说服不了自己。妍子,你想,按我的水平和能力,能开出一个多大的公司来?我办出来的公司,能够多大程度改变这个社会?让自己富裕的目标,我们已经达到了。但要说影响更多的人,仅仅通过公司,我们能够做多少呢?”
“那倒是,哥,我们也许此生能够多挣一个亿两个亿,但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帮助呢?我也一直在想,什么是功德。能够力所能及地帮助众生,就是功德。哥,你有这个心,我觉得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帮助别人的方法很多,但我吃过教育不行的亏,董先生教给我的周易,严格来说,也是一种教育,它让我改变了命运。对此,我的体会和感情都是最深的。何况,当年董先生也勉励过我,出世要做大丈夫,什么是大丈夫呢?光做好妍子的丈夫,只是个小丈夫。”
我在坏笑,她听出来了。“哥,你要做多少人的丈夫,你有本事去做啊,我又没拦你。”
明显听得出,这话里有酸味,这让我非常高兴。这说明,此时,妍子对我,还是有夫妻之情的。
“我是说,做大的事业,哪怕能力不大,但尽力了,这种心态,就是大丈夫,对不对?”
妍子点点头,说到:“哥,我们一起努力,好吧?”
这正是我需要的,我们共同生活的基础,得有共同的事业。
“妍子,你开的酒吧,当年是不是只想在市场中试试水?”
“对,我只是想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当然,另一方面,也想证明自己尤其是在爸妈面前,我是一个能够干成事的人。他们老是把我当包袱看待,其实我内心是很不服气的。”
“想不到,今天,它可以用作更大的事业,你当时也没想到吧?”
“哥,人总是一步步走一步步看,但是,让这个酒吧有更大的意义,确是我没想到的。前段时间,我对它不太感兴趣。因为原来要证明的,我已经证明了。何况,我又不缺钱,它挣的钱,当时你要给我报账,我还不耐烦听。”
“所以啊,如果我们不给事业赋予意义,我们就打不起精神。”
妍子提醒到:“哥,你也别激动,让李茅操作出模式来,我们再行动,你提前认识一些资源,到时候,再操作,免得走弯路。我们时间还长着呢,不急。”
我们时间还长着呢,她这话却让我理解出了另外的意思。我和妍子,还有一生的时间要过。只要过得有意义,生活就会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