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连片的火,一场巨大的火。
无数的人在呐喊,无数的犬在狂吠,而作为这一切背景的,是那些精美雅致的楼堂馆舍在烈火的作用下分崩离析,倾覆倒塌,不时便会传来建筑物倒塌发出的轰鸣声,却又很快被嘈杂的人声重新压了回去,但这种倒塌声就仿佛海中矗立的礁石一般,纵然每每被海浪所击打,淹没,但用不了多久,又会重新回到海平面上,开启下一个轮回。
泉州港沽水以东的大半个港区,在这一夜都经历了可怕的折磨。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活着;有的人虽然活着却恨不得死在火海之中,有的人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的疯狂却让周围之人唏嘘不已,眼前的一幕幕同样可以绘制出一副众生百态的图画。
可惜,此时的人们早已经失去了艺术的欲望。
毕竟这种偏鄙的小地方就算再如何繁华,也终究找不出一位能够在浩劫过后用艺术去控诉战争和战争发动者的世界级画家,当然更有可能是因为大家都不愿意留下一堆画作,然后在自己死后去养活一堆人——亲人,友人,艺术鉴赏家,批评家,还有那些拍卖行的一切人员。
清晨,当新的船队来到这座他们熟悉的港口,一定会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这是他们所熟悉的港口,这是对他们而言陌生的港口。
几乎整个沽水以东的区域都在冒着缕缕青烟,映入眼帘的尽皆一片片焦黑之色。
“泉州港突发大火,你们觉得这是天降灾祸,还是有人蓄意而为呢?”
放下手中的文书,一个面容清秀,若非有着三尺长须。几乎让人认为他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但事实上却已经年过三旬,在这个时代勉强可以算是一位中年大叔的“年轻人”开口说道,而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两位看起来应该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虽然说泉州地处幽州,四周没有任何的敌对势力。而且泉州港内的房屋建设的极为密集,可以说一旦有一家走水失火,抢救不及下便会演变成蔓延成片的大火。现在的天气偶尔也会有干燥的时候,若失火的是灯油、干草之类的东西,的确会在很短的时间形成很大的火焰。但不知道为什么,蕤却总觉得这把火燃烧的时间有些蹊跷,就好似有人故意而为似的。”
“阳倒是觉得或许不必如此大惊小怪,毕竟虽然渔阳四周没有什么大的敌对势力,但是因为公孙逆贼的逃亡。他曾经的部下既不愿意投向袁公这位曾经的死敌,却又因为不齿公孙逆贼的行为,最终沦落为贼寇。我们暂且不论这样的行为是否值得商榷,但不得不说,曾经效力于公孙老贼麾下的这些兵卒绝对不容小觑,若说他们有能力瞒过泉州港那些商家和豪强布置下的巡逻网,进而洗劫位于泉州边缘地带的一些商家,阳是一点都不奇怪。”
“文沁所言有理。那些匪寇的确是个令人头疼的麻烦,如果不能解决。恐怕会成为心腹大患。”
“可惜就算知道这一点,我们也只能在这里干坐枯等,空谈一气而已。”
“文沁慎言,显谋也是有苦衷的啊。”
“哼哼,我知道这件事与显谋没有关系,只不过无能的大公子主政青州。让青州上至世家豪强,下至普通百姓,更别说那些奸猾的商人纷纷外逃。世家豪强好歹就算逃离,也顶多前往冀州向袁公哭诉,或许还能令大公子对他们稍稍客气些。可是那些百姓可没有这么好的门路,所以也只能逃到曹操那边。虽然如今那个臧宣告比不得刘玄德仁义之名广布青徐之地,可是怎么也好过如同豺狼一样的大公子吧。哼!真不知道几年以后,大公子麾下还有可战之兵否!”
“哎……话虽如此,可是那袁显思终究还是袁家的嫡长子,总不能弃之不顾吧。”
“那么懦弱无能的袁显奕又作何讲?袁显思虽然为人暴虐,不听劝解,不通御下之道,但总算也可以称得上是行事果断,对于有名望的人也能够放下身段礼敬三分。可是这老二呢?除了家中妇人姻亲之言,便是被那豪强王松玩得团团转,却不愿意接受亲兄弟的谏言。都说姻不如亲,可是你们看看,这袁显奕又何尝将显谋兄当做是袁家骨肉过!”
于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了反驳之言,一时之间,小小的陋室之内一片沉寂。
“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事情了,还是想想这件事应该如何汇报吧,毕竟可是一件大事。”
“汇报?只怕无论怎么回报对方都不会听吧,反正主公大人你的头上一定又会多出一些罪名来,反正这样的事情这几年来哪一年不发生了三次五次的,也都已经习惯了。”
“喂喂喂,我说文沁你这算是在分裂袁家子弟么,这言论可是有点危险啊。”
“我说的有错么?关于剿灭那些公孙余孽的公函,我们已经发给那位刺史大人很多次了,可是却一直被对方用‘幽州新附’或者‘安定为主’之类的借口搪塞了过去。后来公孙余孽屡屡犯境,若非显谋部下骁勇,将士齐心用命,只怕这渔阳境内的任何一座县城都能被那些公孙余孽攻破。战后显谋给那个混账上书,表示如果幽州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以不用出面,愿意自己带兵剿匪,可是结果呢?一纸公文下来反而要求我们献上自己的部曲!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加荒唐的事情么?就算是袁公也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吧,更别说那些部曲本就是袁公当初因为显谋的功劳赏赐给他的,他袁显奕又有什么资格索取!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一定会成为我们‘剿匪不力’又或者干脆是‘私通公孙余孽’的铁证吧,为了阻止显谋哪怕一丝继承家业的可能,这三位公子倒是配合的相当‘默契’啊!”
好吧,这句话一出。屋内再一次陷入到了诡异的沉默之中,甚至这一次就连刚才转移了话题的袁方袁显谋也双眼漠然的盯着手中的一块镇纸,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说话的欲望。
“呃……小弟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荀蕤看着眼前年纪差了他和袁方一旬多的年轻人,摇了摇头,“其实你说的没有错。一点没错,可是就是因为说得太对了,所以才让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知如何回答?其实在第一次会面的时候不就已经有了答案么?如果我的主公大人没有改变他的想法的话。不过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就算真的改变了想法,只怕也来不及了吧。”
“哼哼~怎么可能!我,袁显谋,只不过是还需要再蛰伏一段时间,等待那个时机罢了。”
突然,原本还在盯着手里的玩物出神的袁方忽然发出了阴冷的声音。那声音中的寒气,就算是已经极为熟悉袁方的荀蕤,和那位有幸进入到这个小团体的山阳山文沁也不由得齐齐打了个哆嗦,只不过袁方随后的话语,便让两个人再也顾不得那份阴冷,双眼也变得热切起来。
当然,在谈野心之前,还需要应付眼下的情况。
作为幽州刺史的袁熙虽然被评论为只是自己妻家和渔阳豪强王松手上的傀儡。但是同样正如荀蕤和山阳所说的那样,这个家伙在给袁方这位有能力的庶出兄长使绊子上绝对是有着相当的自主意愿。或者说原本互相之间还有些矛盾的袁家嫡出三兄弟只有在这件事上是一致的。
至于同样属于嫡出的老四,因为年纪太小,还没有资格参与到这场冀州袁氏政权可能是最为核心的一场博弈之中,甚至如果不是袁绍对老三袁尚过于宠爱,以袁尚的年纪,也是没有资格参与到这场争斗的。
当然。也因为袁尚的年幼,让这一场庶嫡之争的主力实质上还是袁谭和袁熙两兄弟。
也正因为如此,泉州港的大火发生没多久,作为幽州刺史袁熙管理幽州的治所,雍奴方面发来了措辞严厉的公文。里面除了一些无用的辞藻(包括那些严厉的措辞在内)之外,便是指责身为泉州长的袁方办事不利,才导致泉州港被匪徒侵扰进而燃起了大火。
里面竟然还有指责袁方囤积私兵却剿匪不力的文辞,令袁方和他的两位幕僚都只能表示无语问天——当初我们要求剿匪你不让,而且还索要袁方的部曲,现在又出言责难。
话说山阳的那些指责还真是有一句是一句,全都在一步步应验着。
“果然我等庶出之人,都要遭受这样不公正的待遇么!”
这样的无理取闹,袁方固然以极大的毅力忍耐了下来,但荀蕤却显得极为的愤怒。
或许是对这样的情况感同身受吧。
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新加入进来的山阳也是一位庶出的子弟。只不过如今河内山氏已经有些衰败了,山阳那个嫡亲的弟弟山曜事实上也并不比他有多少可以炫耀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兄弟二人的关系还蛮不错的,之前在晋阳求学的时候也是互相扶持互相帮助。
当然,他自然不会在眼前这两位怨气十足的家伙面前大谈特谈这种事情,事实上若不是他身上背负了“庶出”这样的光环,以他的才能想要与眼前两个家伙相提并论根本就没有可能。
更别说被袁方这位心高气傲的庶出子弟因为心腹。
“不过,也难怪那袁显奕如此口不择言,泉州这一把火,估计应该能够让他肉疼上好一阵子,就算是有毋极甄家的帮衬,但毕竟不如利用泉州港做一些事情方便。”
刚刚袁方和荀蕤都很冷静的时候,山阳利用激烈的言辞努力挑动着两个人敏感的神经,而等到将两个人的怒火挑起后,却又冷静下来分析起来此事背后的得失,就算是袁方已经看出来山阳的目的,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每一言每一行其实都没有错。但只不过是稍稍调整了一下顺序,就让自己忍不住青筋乱蹦,而身旁的友人更是快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当然,归根到底还是袁熙欺人太甚,否则山阳无论怎么做也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既然我的这位‘弟弟’出言责问,那么我们正好有借口剿灭那些公孙余孽!”
之所以袁方比荀蕤要镇定。便是因为他真一次是真的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真的要真么做?别看那个混账发下公文言辞激烈,但事实上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也不会真的说什么,或者说他发现这份公函本就是想要恶心于你。可是如果显谋你真的以此为借口出名,尤其是越境出兵,那么袁显奕一定会拿此大做文章啊!”
“宾若不必再劝,我心中已有定论。而且如果畏惧人言便放弃需要完成的事情,那么这个人一定只是一个庸人,才会被那种无能的宵小所干扰,难道宾若你觉得我是那样的庸人么?”
“也罢。反正如果你真的下定了决心,你和你的那些‘兄弟’们早晚也是要走向那一步的,早一天晚一天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既然如此,倒不如早一点下定决心的好。就像文沁说的那样,若是决心下得晚了,或许等到时局变得让你不得不下定决心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对了文沁。这次出兵就不需要你参与了,我有更为重要的事情想要托付给你。”
“主公大人但有所命。阳就算是赴汤蹈火也是要完成的。”
“那么就请将我亲笔所书的这封信,送到江东孙伯符的手中。记住,务必将此信亲手交予对方,彼若是询问信中内容,告知其‘内有鲸吞天下之策’便可。”
看着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的袁方,双手恭恭敬敬接过信件的山阳。在另外两个人都无法注意的角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过也就只是一个笑容而已,他可不会就此便感到满足。
很快,这个小团体便兵分两路。其中袁方带着自己最为信赖的“参谋”荀蕤领兵外出剿匪,而山阳则骑着袁方所赠与的幽州快马沿着陆路一路南下。
其实原本山阳是可以从泉州港坐船直接跨海前往青州的,只不过泉州港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现在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所有人都提高了十二万分的警惕,死死盯着往来之人,唯恐自己会成为第二个天降横祸的倒霉蛋,又或者是遭受到波及的“无辜群众”。
这个时候别说是扬帆开船,那些商人和豪强们恨不得将每一份力量都投入到对自己的保护当中去,至于生意什么的,只要性命无忧,以后自然还能赚到足够多的利润,可是如果性命没了,再多的财富也只会变成水中倒影,甚至自己的妻妾儿女而会变成别人的玩物。
生命和金钱到底哪个更加重要,对于这些并不算太缺钱的家伙而言实在是太好分辨。
“那家伙真的带着部队出去‘剿匪’去了?”
“是的,这一次那位‘大公子’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所以注意到的人很多。”
“这……算了,这一次就算了吧,让他处理掉那些该死的公孙余孽也好。对了,我们在这一次的事情中损失了多少,统计出来了没有。”
“还没有详细统计,但是可以确认的是有两个仓库和三家店铺被烧成了平地,里面的货物根本没有抢救的可能,另外还有两家店面受到了波及,不过损失应该不大。”
好吧,袁熙之所以这一次默认了他的那位庶出的大哥带着他的私兵外出剿匪,便是因为昨天晚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让这位袁家的二公子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虽然说因为娶了甄家的女儿,老丈人家或许别的方面没有太多能力帮助到他,但惟独在资金支持上却绝对有着足够多的资本,就算达不到予取予求,可也能让他完成很多的事情。
比如结交朋党,又比如让自己的私兵身上的装备变得更加精良。
可是袁熙对于老丈人的帮助却似乎并不太感冒,或者说对老丈人一家都保持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或许在一般的交往中作为世家公子的袁熙并不会让别人看出这一点,甚至在外人看来这位袁家的二公子简直已经成了妻家手中的传声筒。
但实际上呢?
或许只有袁熙的枕边人才会真正清楚各种滋味吧。
不过袁熙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误。
他之所以与现在的枕边人结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父亲袁绍的需求。那么作为一个听话的儿子袁熙自然不会违抗,而这也是他为什么在人前保持着对甄家成员尊重的原因。
至于另外的原因,则是在婚前,他听到过一个传言,说甄家的女儿可以让袁家兴亡起来,这让这位野心并不算大。而且对自己的嫡亲兄弟非常友善的袁氏嫡亲血脉感到异常的兴奋。
只可惜这样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因为婚后没多久,他便从冀州当地知名的相士刘良的口中得到了事实的“真相”——据说有富贵相的只有甄家的幺女,而且已经被袁氏称霸北方最为重要的敌人并州李书实给顺走了。
如果单单如此或许还不足以证明相士的言辞,随着婚后小到甄家的家主甄逸,还有接任家主的长子甄豫先后离世,原本庞大的家族现在只有次子甄俨一个人苦苦支撑,大到袁绍在讨伐公孙瓒的战斗以及南下青徐的战略都遭遇到了很多不利于袁绍战略施行的意外,这些事情都让袁熙对于那位相士的话深信不疑。
可以说。若非这场婚姻是袁绍亲自做主,或许袁熙已经要考虑是否采取一些手段了。
也正因为如此,才让袁熙除了在甄逸在世的时候与甄家有所合作之外,现如今已经变得貌合神离起来,而作为双方最重要的合作项目的各种投资项目,也在袁熙一步一步的蚕食下,要么名存实亡,要么干脆变成了袁熙完全控制的产业。
所以说不论是作为财源存在的泉州港。还是泉州港内那些挂着甄家商号的名称,但实际上已经属于袁熙的产业。都是袁熙增强自身实力的重要来源。
是的,他的确是袁家几位成年的兄弟里对于袁绍继承者的位置野心最小的那个,但如果放在某个条件之下,他的野心却又是最大的那个——袁绍对于袁谭的失望在很多人看来是显而易见的,虽然还有人认为袁谭一直出镇一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得到了袁绍开府的默认许可。再加上袁家嫡长子的身份,无论怎么看都继承人的最大可能。
但是袁熙虽说对于自己的这位兄长很是恭敬,但通过对最近一系列事情的判断,袁熙仍然觉得袁谭作为继承者的可能在减小,而且袁绍对他夸奖的次数也比以往增加了很多。甚至前往幽州赴任前,袁绍与他彻夜长谈,教导他应该如何做才能更好地管理这个新附之地。
也就是说,在袁绍对袁谭感到失望的同时,对他,袁显奕寄托了更多的期望!
当然了,袁绍还有一个年纪渐长的儿子,而且对这个儿子的喜爱在很多人看来显然要超过他的两位兄长,又有承欢膝下的优势,所以袁熙哪怕受到了如此的鼓舞,仔细权衡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蛰伏下来。
如果袁绍明确了自己对老三的喜爱和继承上的倾向,袁熙自然不会忤逆父亲的决断。但是如果袁绍对老三仅仅只是喜爱而没有其他的情绪流露,那么他袁显奕也需要拥有可以竞逐那个位置的资本,让他的父亲在看向他的时候能够露出满意和慈爱的神色!
距离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一支由十二艘全副武装的军船和四艘小渔船组成的“舰队”正航行在茫茫大海之中。
“老大,你说我们这一趟闹腾,会不会让袁绍气得暴跳如雷啊。”
“这种事情……天晓得,反正只要能让他们乱上一乱,就已经超出我们的预想。反正干了这一票,我们怎么看都不吃亏。”
“老大说的对,这一票不管别人怎么样,至少咱们都不会吃亏~!”
“嗯?看样子我们的运气也不太好了……告诉所有人,做好迎接暴风雨的准备!”
说话的时候,远远的天际线,正逐渐被浓密的乌云所笼罩,并向“舰队”所在的方向不断地蔓延……(未完待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