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肆搭在她膝侧的手, 指节不可抑制地僵了僵。
小姑娘眼里对他不加掩饰的恨意和厌恶,他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即便如此,他也做不到放手。
“还饿吗?”沈肆像是对她的负面情绪漠不关心, 抬手捋了捋她耳侧的碎发, “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安倾完全没办法理解, 面对自己这种态度,沈肆为什么还能无动于衷。这个男人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钥匙还我,”偏头避开他的触碰,安倾摊开手心, “出去。”
薄唇轻颤着抿了一瞬, 沈肆望着她,没有说话。
“出去, ”安倾执拗地伸着手,哑着嗓子,一字一顿, “离开我家。”
沈肆仿若未闻, 起身站起来, 像是以前那个关心她,又被安倾笑着嫌弃唠叨的男朋友一样, 轻声对她说:“我炖了桃胶,加了些你喜欢的皂角米, 应该已经起了腻,我去给你盛一碗。秋天干燥,以后,少吃一点烧烤。”
安倾警惕地声音大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去吃了什么?”
问完, 只看见沈肆缓眨着眼睫,默不作声看着她。安倾以为,自己过于敏.感了。或者只是,外套上沾了木炭的烟气,让他闻到了而已。
“我在会场外面等你,正好看见了。”沈肆却没有否认。
“所以你就一路跟着我?!”安倾胸腔起伏,忍不住激动起来,“你到底凭什么这么跟着我监视我?!”
沈肆没有回答,看着她,沉默了好久,直到安倾呼吸渐缓,他才伸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发心,温声道:“等我一会儿。”
安倾坐在沙发上,看着男人离开走进厨房的背影,攥紧了指节,抵到沙发上。不知是惶惑还是无力地,阖上了眼睫。听着厨房里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在这个小屋子里的过往,无法避免地一幕幕涌出来,浮在眼前。
她曾经以为,沈肆这样的男朋友,多么完美啊。温柔妥帖,像是永远不会对她发脾气,会照顾她,又会耐心地、不问原则地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
事实却证明,或许真的只有演戏,才能演到如此“完美”。沈肆过往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一遍遍地回响在耳边,安倾自嘲地扯了瞬唇角,把眼里的热意,压了回去。
沈肆再出来的时候,看见安倾已经恢复了平静,捏着手机,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要坐在沙发上吃,还是去桌子上吃?”沈肆一手端着小瓷碗,一手垂过去想牵她,轻声问,“要去桌上的话,我给你找你的小支架。”
安倾看着他伸过来的,微曲着指节的掌心,咬了咬牙。她喜欢窝在沙发里吃着东西看视频,看久了,又会嫌弃端着碗累人。沈肆总会牵着她去桌边坐,让她支着小架子边吃边看。以往这些默契的小细节,此刻再见,却莫名让人觉得心烦意乱。
“沈肆,”安倾抬睫看着他,冷声道,“你出不出去?”
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安倾说什么,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沈肆温声问她,“或者你要先洗澡吗?我再替你温一会儿。”
“你再不离开我家,”安倾咬了咬牙,“我要报警了。”
空气里一阵静默。沈肆垂了长睫,盯着白瓷小碗里的吃食,弯腰,放在了她身前的茶几上。
“祁昭家,在平城的生意,做得还不错。”沈肆直起身,垂睫看着她,神色平静地说,“只是,最近他父亲有些激进。土拍了西郊那块地之后,公司的资金链,应该不会允许他们家出任何差错。”
安倾捏着手机的指节一僵,眯了瞬眼睫,声音发沉,“你什么意思?”
沈肆看着安倾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为她终于因为祁昭的事情,愿意听他好好说话,心脏一缩,扯起唇角,轻声笑了笑,“我说过,我自私、卑劣、不择手段。你要是不信,可以试试。”
安倾见识过许新姚、王总和郑老师的结局,这些光鲜的人,最后像是在她视线里消失了一般,悄无声息。
“其实,”沈肆看着安倾眼中的犹豫和怒气,低低地说,“我还真是羡慕祁昭。长在那样的家庭,该是好多人会喜欢的性子吧。你说,要是他不再顺风顺水,会变成什么样?”
男人眼里藏得极好,一闪而逝的落寞,落进安倾眼里。话音里不加掩饰的威胁,又逼得她攥紧手机。没有更多的动静,安倾只沉声道:“沈肆,别让我更讨厌你。”
安倾这句话,像是在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指尖狠狠扎了一针,刺得沈肆终于有了点看得出情绪的反应。
沈肆看着她,唇角勾出个苦涩的弧度,“讨厌我,可以不离开我吗?”
安倾一怔,默然地看着他。
“倾倾,”沈肆低声叫她,眼眶不由自主地红起来,沙哑的话音似央似求,“你已经有我了啊,不要再喜欢别人好不好?我知道我不好,可是……只有你喜欢我了啊……”
安倾被他前前后后矛盾的态度和神情,弄得混乱不堪。明知道不该再相信他,胸腔里那块地方,却仍旧会因为他此刻流露的无措和祈求阵阵刺痛。
胸腔深深起伏了一瞬,安倾缓了一口气,尽量平和地对他说:“沈肆,你要和别人订婚,要和我分开,我都不恨你。你该知道,我……恨的是欺骗。只是我知道,这点恨意,等我们分开了,以后也会慢慢消失的。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就像那些离开她的亲人一般。
安倾顿了顿,又说:“你会和别人订婚,结婚,有自己的孩子。我也会重新爱上别人的。两个人谈一段感情,最后能在一起固然好,要是一定得分开,至少……至少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全然没有好的回忆。”不得不说,曾经的沈肆让她觉得,她幸福无比。
“就让我们彼此留点念想,从今天开始,彻底分开吧。”安倾阖了阖眼睫,哑声说出最后一句话,“别让我们两个,最后落得这么不堪。”
安倾本以为,平平静静地对沈肆说这些,他总能接受的。却不知道哪句话,又触到了沈肆的神经。
男人咬着牙,侧颊原先流畅好看的线条,都勾出些扭曲的弧度来。最终,也只像是又一次剥离了所有自身的情绪,说了几个字,“不要分开,除非我死。”
安倾瞳孔一缩,莫名悚然。如果这话,是从以往的“沈肆”口中说出来,她或许会认为这是句讨人欢心的情话,只是如今,她却觉得这个男人,是在真实又漠然地表露着自己的想法。此刻安倾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男人,是个疯子。
“沈肆,你到底还要发什么疯?!”安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凭什么拿我朋友威胁我?!”
沈肆却没有回答,只神情平静地问她。眼神里,甚至透出点孩童恶而不自知的天真来,“倾倾,我连自己都可以拿出去作筹码,你告诉我,祁昭在我眼里,算什么?”
安倾每一个毛细孔,都被他这副神情激得骤然收缩,蠕了蠕唇,竟是有些发不出声。她相信,对祁昭,沈肆做得出来。
“倾倾,”沈肆重新矮身蹲下来,姿态卑微地抬睫仰视着她,“别离开我,陪在我身边吧。再信我一回,我真的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我也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安倾咬牙看着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抗拒。
被她的眼神刺得一缩,沈肆低声祈求道:“只要你不离开我就好,这段时间,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只要……只要你让我待在这里。我们还和……刚认识的时候一样,让我好好照顾你。等事情都结束了,我们……重新在一起,好吗?”
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安倾看着他似真似假的神情,过了半晌,沉声点头,“好。”
翌日。
“少爷,我们要是现在就动手,沈泓生那边……”戴冀行站在办公桌前,听着沈肆的问话,不确定地说。他跟着沈肆这么些年,知道他准备了多久,他也从没怀疑过,沈肆会在利益相关的问题上让自己出任何差错。
沈肆垂睫,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又说:“赵家最近买了不少老工业院附近的房子。”
戴冀行微怔。
那一片城东的老小区,明明地理位置还不错,却总是和周遭相同的小区比不上价,脱手都似乎没那么容易。一下子有买家买进许多,虽然都是不同的名字,却依然会让人注意。尤其是,沈肆本来就在观察着所有和周家沈家有关的事情。而昨晚的赵思颜,又和那位周瑜瑶小姐,关系不错。
“附近新开的楼盘,有个不错的学区。”沈肆淡声道。
戴冀行愣了愣,了然。曾经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过,新楼盘规划学区,把老小区一块儿划了进去,消息一出来,刚卖出房子的那些居民,大腿都能拍青。
沈肆没有立马说明自己的意思,只又说:“江城那几家公司,能动用的资金有多少,待会儿给我份资料。”
“是。”戴冀行清楚,不光是江城那几家公司,还有印尼的一处红土镍矿,都在安小姐名下。当时,是他帮着去办的。沈肆给的理由,是他在沈家的处境,不方便担着这些名头。而那会儿,正是俩人感情最好的时候,安小姐也没有拒绝,只私下里让他帮忙做了公证,证明那些财产资源,都是沈肆的。
如今俩人弄成这样,他都唏嘘。
“老工业院的事情,你去办吧。”沈肆吩咐道。
“是,少爷。”戴冀行应声,退了出去。
戴冀行知道昨晚宴会上发生的事情,今天听了沈肆的安排,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意外。这种背地里心照不宣的利益.输送,对他们那些人来说,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但如果有人捅出来摆到明面上,依着如今的政.策和周家的情况,不得不说,对周家绝对是个扯了引线的炸.弹。
而本就摇摇欲坠的赵家,又会不会因为赵思颜的这一杯酒,更快没落。出了沈肆办公室的门,戴冀行长长叹了一声。
他不知道是该为沈肆庆幸,还是该为他惋惜。庆幸他这么多年来的人生,终于有了点除了这些事情以外的目标。惋惜他这么久的筹谋,终究乱了步调。
昨晚答应了沈肆不走之后,男人依他自己所言,果然没有对她有任何亲密的举动。此刻客厅的餐桌上,还放着他早上留下的早饭。约摸是已经凉了,毕竟已经到了下午,安倾没有去看。
安倾有时候常会想,一个人的自控力能做到这般田地,到底有多可怕。可是,自控到极致的这么一个人,为何又要和她纠缠不清。安倾看着三人群聊里,和祁昭单独发给她的对话框里,叫她出去的消息,过了好久,才回过去:【不出去了,还在睡,有些累。】
沈夏和乔温闻言,自然让她好好休息。祁昭忍不住调侃了她几句,也就放过了她。安倾不放心,回了个电话过去,嗓音听着有些哑,祁昭就以为,她真的是刚起床,懒得出门而已。
各地的土拍消息都有公示和新闻,安倾和他随意聊了几句,就扯到了这事上面,只是,她毕竟不是很懂,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祁昭小心一些。
“放心吧,我爸做生意向来稳妥。况且,你还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管啊?”祁昭笑道,顿了顿却说,“等等,你这么关心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超越友谊的想法?来来来,赶紧坦白一下。”
安倾无语地半阖着眼睫,收了线。沈肆毕竟什么都没做,她也不知道该让祁昭防备些什么。
有些无力地重新窝进沙发里,捂了会儿眼睛,手机却在这时候震了起来。安倾人一缩,莫名不希望是沈肆的。如今对他,她实在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挪开掌心看了一眼,才发现是卫老师。
“您好,卫老师。”安倾缓了缓声调,接通。
“安倾,回来了吧?”卫老师笑着和她打了招呼,直接说明了来意,还是那部纪录片的事情。
“安倾,你……还去吗?”卫老师问得有些犹豫,毕竟,要让如今的安倾放弃事业蒸蒸日上的娱乐圈,和他去拍片酬不高,后续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开知名度的纪录片,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这个学生还会不会和以往那么笃定。
“卫老师,我去的。”安倾捏着手机,笑了笑,“别说我之前就想去,如今……更要去了。”
卫老师没有深问她话里的意思,听自己的学生这么说,自然是高兴的,连说几个“好”,应了下来。
挂了电话,安倾屈膝窝在沙发里,阖着眼睫想了会儿。
如果她走了,消失个两三年,沈肆也就该放弃了吧。况且她离开了,对祁昭来说,沈肆也没了威胁他的理由。就如她昨晚说过的,他会重新和别人在一起,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家庭、孩子,也会渐渐忘了她……
重新睁开眼睛,安倾看着手机里和卫老师的通话记录,摁下删除。
拍摄队出发的时间,就在十一月中旬,这小半个月,安倾几乎都没出门,只在沈夏乔温叫她出去的时候,出去了两回。只是,自从有了沈肆跟着她,看着她和祁昭一块儿吃夜宵的经历,安倾每回都觉得,她出门在外,总有双眼睛在盯着她。
而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她一出门,沈肆就会给她电话,她也瞥见过穿得像个普通人,隐藏在人群里的保镖。只是那俩人的眼神,却犀利得不同一般。况且,哪有这么巧,她出去的两回,都能碰上他们。而楼下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每回沈肆回来,就会跟着消失。
她甚至怀疑,这是沈肆故意让她知道的。好叫她知道:她时时刻刻都在被监视着,不要想着逃跑。
安倾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两个人默契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沈肆依旧给她做饭,安倾也不再像第一天那样,早饭从清早放到晚上,沈肆回来,都没有动过一口。
沈肆也不知道是不敢再对她有更多要求,还是认为这段时间不吵不闹的她,已经符合了他的要求,总之,没有再对她说过任何奇怪的话。
这天,沈肆临出门前,这么久以来,安倾却难得对他笑了笑,并且说:“早点回来。”
握着门把手的指节一顿,僵直地有些使不出力气来,沈肆胸腔里那块被痛意和麻木包裹了许久的地方,不能自已地生出些微暖意来,想要渗进那层既是保护又是枷锁的壳子里。
呼吸重了一瞬,沈肆转身,望着她,指节却依旧忘了从门把手上拿下来。像是撑着点什么,抓着点什么,才能让他确信,安倾这句“早点回来”,是真实的,不是他的幻听。
“有什么事吗?”沈肆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和一点,却耐不住嗓子掺了点哑,开口的话音都跟着沙沙的。
“今天,”安倾顿了顿,唇角弯了个笑,“是你生日啊,你忘了?”
这一瞬间,沈肆仿佛听见了胸腔里藤蔓破壳的声音,眼眶也不可自抑地热起来,低低道:“好,我……我今天会早点回来的。”
“嗯,”安倾依旧笑着,像个和爱人做着约定的姑娘,“下午我出去买蛋糕,你不要自己买。”
“我自己买也没关系的,你要是不想出……”沈肆难得语速都快了起来,有些着急道。
“没事,我想出去转转,好多天没出门了。”安倾玩笑道,“再说了,真的不能自己买的。难道你想‘自作自寿’?”
沈肆愣了愣,跟着她笑起来,又忍不住松了门把手,靠过去了半步。
安倾微颤了一瞬长睫,忍着后退的动作,站在了原地。
沈肆慢慢靠过去,小心翼翼地试着抬手,把她拥进了怀里。
安倾任由他抱着,也告诉自己:就当在演戏,放松一点,不要让他觉得,自己在勉强。
“谢谢你,倾倾。”谢谢你没有放弃我,我答应你的事情,也绝不会食言的。沈肆阖着眼睫,磕在她颈窝里,眼眶胀热地想。
这声带着轻颤的谢谢,让安倾鼻腔倏地一酸,过往种种,又似真似假地出现在脑海里。
安倾闭了闭眼睛,抬手,学着他以前安抚自己的样子,轻轻拍抚了两下他的背脊,低声道:“去上班吧,我等你。”
看着房门阖上,安倾脸上的笑意终是撑不住,唇角落了下来。
沈肆听闻自己要给他过生日时的表情,眼里像是空置许久没有光亮的屋子里,倏地划亮了火星子的那点光亮,悉数落进了她眼睛里。
安倾尽力告诉自己,这都不是真的,沈肆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情绪,都能像演戏一样演出来。甚至比她高超。
陪他再过一回生日吧。毕竟……最后一回了。反正她离开之后,沈肆会顺利地按照他的计划和步骤,和周瑜瑶订婚。至于最终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他们根本不会在一起,这就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了。
人心的事情,谁能计算得分厘不差呢。安倾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回的沙发里,弯下腰,下意识地把自己蜷缩起来,捂着发胀的眼眶,颤着肩,轻笑了两声。
一个多月前,她还从未想过,沈肆的这个生日,是她能陪着他的,最后一次了……
直到出了家门坐进电梯里,沈肆还沉浸在安倾要给他过生日,是不是代表原谅他了的情绪里。
只是从电梯里跨进灯光昏暗,略显阴冷的地下车库。沈肆那点像个毛头小伙子第一次收到喜欢的女孩儿反馈的心情,也跟着渐渐平缓下来。
安倾对他的态度,会不会变得太快了一些。快得就像是第二天就要把他推进刑场,迫不及待地要先给他点甜头。
沈肆无意如此揣测。安倾是个演员,却是唯一不会在他面前演戏的人。
沉默地坐进车里,一路无言。直到进了办公室,指尖搭在笔记本一段录音的播放键上。沈肆缓眨着眼睫顿了半晌,还是摁下了播放……
戴冀行也不是很清楚,沈肆让他去查安小姐那位老师的纪录片筹备得如何了是什么意思,却也只好如实告诉他。
“安小姐他们学校的……卫老师,”戴冀行犹豫道,有些不敢去看沈肆的表情,“还是没有放弃他想拍的那部纪录片,前前后后也联系过安小姐几次。俩人先前在学校的时候,也常商量合作这部纪录片的事情,许多老师同学,也都是知道的。”
办公室里静默了好久,戴冀行才看见沈肆有些艰难地蠕了蠕唇,哑声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戴冀行想开口说两句什么,终究觉得自己毫无立场,收了声,退了出去。
沈肆依言,一早就回了家。安倾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车子进来,路边的黑色小轿车开远。
安倾下午出去过,小厨房里堆了一些菜。俩人默契得谁也没提要出去吃,等沈肆回来,一起窝在小厨房里,像以前一样,像对热恋中的小情侣一样,互相嫌弃对方帮着倒忙,又谁也不肯出去地忙活着。
沈肆看着背对着她,把凉菜放进冰箱的安倾,神情淡然又平静。新鲜的淡奶油蛋糕,已经放在了冰箱里。沈肆不知道,他背对着安倾的时候,安倾会拿什么样的眼神和表情看着他。
几样小菜上桌,窗外天色已暗,公寓一个个暗格里,错落亮着灯光。
“忘了,”安倾拉开椅子,却没坐下去,偏身道,“我还买了瓶酒,我去拿。”
沈肆看着她往厨房走的背影,眼里情绪莫名。安倾穿了件开司米线衫,大衣挂在门口玄关那儿,像是回来得晚,还没换衣服,可只有沈肆知道,她应该是做好了随时走的准备,觉得没必要再换吧。
“祝你生日快乐。”安倾把酒杯靠过去,轻声对他说。
“谢谢倾倾。”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沈肆举杯和她轻碰,笑意依旧。
沈肆端着酒杯,缓缓靠近唇边。长睫半阖,看着玻璃杯里琥珀色的透明酒液。这股淡淡的药味,就算混在烈酒里,他都能闻出来。
什么时候,连安倾都会这么对他了?沈肆胸腔里那块软肉,像被荆条笞完,又被烈酒灼烧。
安倾左胳膊搁在桌面上,垂在桌下的指节攥了攥,不动声色地看着沈肆的反应。见他毫无防备地喝了下去,那颗吊着的心才一点一点降了下去。可又没办法完全放心,毕竟,她终究也和他一样,在一段感情里,做着违背心意,为了目的伤人的举动。
并没有劝他多喝,她知道沈肆平时几乎不碰酒,至于原因,她并没有问过。那两杯下去,该是能让他好好睡个一整晚了吧,等他明天醒过来的时候,她应该早就离开了。
又或许……她应该一到机场,就给戴冀行打个电话,让他来看看沈肆。安倾抿了口酒,心脏跳动着,克制不住不安地想。
“怎么了?”沈肆低声开口,唇角挂着笑意,“想什么呢?”
“吃蛋糕吗?”安倾没回答,站起来,椅子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略显刺儿的刮擦声。仿佛这个起身的动作,都带着点迫不及待的感觉。
沈肆长睫微垂了一瞬,起身走到她身边,抬手压了压她的肩,柔声笑说:“你坐吧,我去拿。”
沈肆压在她身上的力道,有一瞬特别重。指节捏着她的肩骨,像是克制着某种情绪一样,不可自抑地有些微颤。安倾怔了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是,正当犹豫之际,沈肆就已经拿开了手,转身去了厨房。
安倾坐了回去,偏头看着他背光的身影。男人身形颀长,脊背挺直,却莫名显出落寞来。心跳微滞,闷得难受,安倾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他。
再出来的时候,男人脸上挂着收到礼物的孩子似的浅笑,拎着蛋糕,放到餐桌中间,边拆着透明的礼盒,边对安倾说:“倾倾,谢谢,我很喜欢。”
安倾笑了笑,起身关了两盏灯,替他插上蜡烛。
餐桌上放着她以前买的那只玻璃花瓶。那只三年前的夜里,沈肆第一回叫她“倾倾”的时候,她吓得差点想拿点什么往他脑袋上砸的花瓶。
下午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小区门口的花店买了几朵白色的蔷薇。此刻,蔷薇花斜支在花瓶里,白色花瓣染了点暖色的光,奶油蛋糕铺着新鲜的草莓,烛光摇曳,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安倾垂了垂眼睫,收回视线,看不出情绪地勾了瞬唇角。
“倾倾,”沈肆叫她,透过晕黄的烛光问她,“以后……每年的生日,我能都和你一起过吗?”
像是想要个保证一般,问出口的词句,却透着小心翼翼的卑微。安倾搁在膝盖上左手,使劲捏了捏,明知不可能,却还是笑着说:“好啊。”
没有预想中的愉悦表情,沈肆神情淡然,眼睫缓眨地看着她。静得安倾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变快的心跳。
“倾倾,”眼眶不可抑制地发热发胀,沈肆勉强勾了一瞬唇角,“原来你为了离开我,可以违背本意,做到这样吗?”
安倾一怔,心跳瞬时快起来,却还是安慰自己,沈肆怎么可能知道她有什么安排。
压着心跳笑了笑,安倾一脸不解,语气捏着恰到好处的停顿,踟蹰着问他,“怎、怎么了?什么意思?”
“你明明,都要走了啊。”沈肆说,“你还肯答应我。”
猛然怔愣后,安倾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却还是压着情绪问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沈肆伸手到餐桌底下,安静地拿上来一个小盒子,推到她面前,“我都听到了。”
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开,安倾不知道此刻的感受是难堪还是愤怒,“你居然监听我?!沈肆你真的是疯子吗?!”
沈肆看着她,看着安倾合拳抵着桌沿,背抵进椅背里,下意识做出的想要远离他,随时准备逃开的动作,心脏闷得像被她紧紧握着的拳攥住。
在她自己承认之前,明知道不可能,沈肆还是生出一丝,希望她后悔了,希望她还喜欢他,希望她到底对他还存着一点留恋的,不切实际的幼稚企盼来。
只是,小姑娘终究是连骗都懒得骗他了。
安倾看着他骤然冷下去的眼神,压着心跳,猛地站起来。
“你去哪儿?”沈肆跟着站起来,自欺欺人地问,“要拿什么,我帮你去拿。”
安倾冷笑了一声,“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你放心吧,我不会和你在一起,也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毕竟,我怕最后又发现对方在演戏。我还得谢谢你,让我知道一个人的演技能好到何种地步。”说完,便想离开。
“倾倾,我后悔了。”沈肆却突然变了脸色和语调,欺身过去,堵住她的去路。
嗓音沙哑,唇角勾着的弧度满是涩意,头一回在她面前,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地不停重复,“我真的后悔了,你别离开我,我再想别的办法,我不和任何人订婚,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只要你。你别走,别走……”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连你都不要我……”男人喉间,涌起不可自抑的哭腔,像是自言自语,像是喝了那两杯烈酒带着醉意,喃喃道,“怎么可以连你都这么对我……不会的……”
“沈肆!你放手!”安倾被他箍在怀里,下意识地开始挣扎。她不知道是那一点点的酒精作用,还是酒液里的药物起了作用,男人的眼神看着混乱无措,又掺着点被逼近绝境的疯狂,看得她心脏紧缩又害怕。
安倾是混乱的,一方面,不可抑制地对他所做的一切抗拒着,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对他如今的状态和神情担忧起来。
只是,越是这样,安倾就越想要离他远远的。就当她自私好了,她不会也不可能,让自己陷进一段不光有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里的。
“别让我放手,你怎么能……叫我放手。”沈肆闻言,僵了僵,像是突然有些清醒过来一样,低声道,“答应我,拿你在乎的东西和人和我保证,你不会离开我的,好不好?”
明明是祈求的话,每一个字却都像是威胁一样。安倾头皮连着每一个毛细孔都在发麻,颤抖着大声道:“沈肆你放开我!”
沈肆却像是听不见一样,固执地把人越揽越紧,得不到答案,话音都跟着变冷,“给我个保证,就那么难吗?只要你说,我就信你。”
“你……放开我!”安倾死命地去抠他的指节。却发现那点让人嗜睡的药效,似乎对沈肆不起任何作用。男人完全压制着她的力气,让她惊慌又害怕。
像是得不到她的答案,终于耗尽了耐心,冰凉的吻落下来,堵着她的唇。
沈肆这个动作,激得挣脱不开的安倾乱了方寸。却更让她坚定了,今晚一定要离开这个男人的念头。
她不知道他下一刻,还会做出什么更疯狂,让她更难堪的举动来……
安倾胡乱伸手,在餐桌上攀找着,指尖摸到玻璃的冰凉,下意识地抓住,往压着她的男人脑袋上狠狠砸下去。
空气里瞬时涌起铁锈味的血腥气,沈肆痛苦地闷哼了一声,抱着脑袋,软软倒了下去。
安倾踉跄着站起来,因为紧张害怕,大口喘息着,摸过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
却在摁开屏幕的时候,心脏又被刺了刺。看着屏幕上朝自己开心笑着的俩人,安倾摁开自己生日做的密码,报了地址,替他叫了救护车,又给戴冀行也打了电话,让他来御景公寓找沈肆,这才把手机迅速放回他身边。
温热的猩红从脑袋上涌出来,又顺着发隙淌下来,滚进沈肆眼里,蒙得视线涌起一片罩着血气的模糊。
恍惚间觉得有他最需要最渴望的那个热源靠近,沈肆不顾头皮脑骨上的灼痛,胡乱伸手,像个溺水的人想抓住浮草,肆无忌惮地,就想抓住他人生里这缕暖意。
安倾却吓得猛然一缩,迅速离开他身边,退回了墙角。
屋子里弥漫着避无可避的铁锈味,安倾看着那个没有抓到浮木,颓然垂下手,狼狈地趴伏蜷缩在地板上的男人,眼泪不可自抑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他们之间,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胡乱抹了抹眼泪,安倾跑到茶几边,颤着手翻乱了药箱,取了纱布,重新靠过去,替他压着脑袋上的伤口。
温热的血液透过纱布晕到她掌心里,安倾看着跌在玻璃碎片里,沾染了血色的白色蔷薇,眼里热意滴落在手背上。
“倾倾……”像是知道她这一刻,执意要离去,本来只剩下痛苦喘息气力的沈肆,倏地抬手,拽住了她的衣角,嗓音粗粝得像被一地碎裂的玻璃切割过,“别走……”
隐隐像是听到了救护车的鸣笛声,安倾回神,模糊着视线,伸手去掰他的指节。男人却像是攥着这最后一点点希望一样,如何都不愿意松开。安倾勉强站起来,拿过餐桌上的剪刀,胡乱剪开自己的衣角,踉跄着离开沈肆身边。
安倾抱起挂在门后的小背包,站在玄关口。里面有她所有的证件,却不显眼。她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沈肆攥着那一小块衣角,头骨里,眼眶里,像是哪里都涌出了热意,唯独胸腔里那块本应有温度的地方覆着冰凉,只能低低唤她,“倾倾……”
楼下马路上,救护车的声响越来越近,安倾不想回头,眼泪却止不住地不停模糊着视线。
“我爱你啊……”身后,沈肆再也压不住哭腔的声音响起。
简单的几个字,瞬时被拆成带着尖锐倒刺的一笔一划,细细密密扎在安倾心上。咬牙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不能回头。她怕回了头,就走不了了。
安倾开门,跌跌撞撞地逃开这个家,逃开沈肆……
看着那个想牢牢攥在掌心里的背影,在充斥着血雾的视线里消失,沈肆用尽全身力气,颤声喃喃:“别走……求你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织了张完美的网,安倾落了进来,便再难出去。他以为感情这种事情,也和利益一样,可以精确拆分成一厘一毫,加加减减,却终究没料到,人心经不起计算。总有人,会是他机关算尽的例外。
这一切的一切,果然都是他自作自受。
颓然地阖上眼睫,沈肆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助过。头一回在一段感情里撞得头破血流,却终究还是……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