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些天受风雪影响,但在二十七日的清晨,苏进一行还是顺利抵达了陈留县城,因为要查验城内几处报业置地,所以就顺道在城里做了休整,准备明日再发。
集市口,车水马龙,军巡铺的铺兵随处可见。
“那现在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吧?”
“记得傍晚在临河那家酒楼集合……”,“知道、知道。”
俩跑堂本来就是奔着玩来的,眼下见苏进要去做正事,赶紧是一头扎进闹市区里。赶车的张四在给马喂食,见着手上的干草快没了才回头看苏进。
“那先去哪?陈留我可不太熟。”
苏进将地图翻了过来看,“就近,先去聚仁坊。”
……
……
陈留傍晚的余阳脉脉如水,在渐歇的雪花下,愈发在门楼上灿生出美丽。这时,在城门直进的主道岔口处,有三辆缨穗马车徐徐停下,身边贩夫走卒流动,车厢里的人也一一下来话。
“芝兰随我去县衙,那苏进多有科考,想来在县衙留有底案,顺着摸出其家住该是不难。”领头的男子一身直裾长袍,里面衬着厚褥御寒,看俊逸模样,就知不是寻常子弟,他安排完事后,又转过头对穿莲子衫的少女道,“安安就去临河那家酒楼候着,我和你嫂子办完事后就过来。”
少女头,将素暖的帧风系牢靠,帷帽戴上。而后几人就分开行动。少女的马车最后驶动,在车夫的马鞭下朝汴河上游慢慢靠近,那家酒楼有高三层。青瓦兰灯覆盖,贩夫马车穿行,可是陈留县城里最显眼的地标了。
马车在酒楼大门前停下后,车头传来自言自语的声音。
“望…江…楼。”而后车夫冲里面喊,“到了娘子,不过……”看眼前车来人往、老儒书生互拜打礼的场面,好像是在举办宴飨文会之类。
里头的李清照也已揭开车帘在看。不过之前已和李霁约定,不好另处等候,所以就支使家仆上去和酒楼管事交涉了下。果然,在没有请帖的情况下被挡在了门口,直到家仆掏了银锭出来才了结。
“那你们坐远,要是耽误了大儒们谈经论道。我可立马赶你们出去。”
“是是是~~”心里却是一啐:我家娘子就是潘楼的邀约都不稀罕。还会觊觎你个酒楼,我呸。
不论相谈是否融洽,这酒楼的大门总算是进去了,也按着那管事指着的地儿坐,是底楼西北处最偏的一个角落,那处虽然立着手栏,又饰挂落,但里头摆置的桌椅却显老旧。砖墁间隙里的污垢也没有尽除,显然。只是安置闲杂人等的地方,不过这对李清照而言倒尽是好处,她摘下帷帽坐下,尽量不招惹外头目光。
也确实,这笙箫齐奏的文会里有的是夺人眼球的物事,实在不会注意到那个偏僻角落,像那福州运来的玉壶灯,就成一线别在楼道护栏的裙板下,当夜色沉降时便泻下晶莹。随手处的梅栽麝兰清幽别雅,几案上的花糕韻果玲珑可口,这些气质恬然的摆设影响着席间每一位宾客,使他们在与人交谈间,也似乎变得比往常要儒雅了。
高台上,是文会的主办,也就是这望江楼的东家乔陌,五十余岁,正是精神矍铄的年纪,他高居在台上暖场,与人道外头的风雪天气,或是调侃一下到场的名宿大家,总之是不缺可以让所有人都能上一二的话题的。
底下也有衍生出的范围谈话。
“大雪封路,车载难行,我看今年是回不去江宁了……”
“那正好了,寒舍人丁单薄,这腊月了还无甚生气,秦兄就正好与鄙人结伴,等来年春暖冰化了再渡船回江宁就是。”
“使不得使不得,那岂是唐突……”
随着文会的不断推进,门外马匹的响鼻声也渐渐偃息下来,它拱了拱脖子,将鬃毛上的雪抖落,斜歪好长脸准备憩。而里头的受邀宾客此时也已基本落座,他们端起手边刚至温和的抹茶抿了口,已是做好了开场的准备。
“好,既然如此,那现在就由乔某请出崔郎君和崔娘子。”
暖场完毕的乔陌将本县那两个官二代请了出来,他俩是文会的实际组织者,底下众人即便看在县尊的份上也会送上几份掌声,更别还有俩个不知是否是托儿的富少在给那崔姑娘明送秋波,席间响起嬉笑,文会也得以轻松进行。
崔茵茵是女儿家,所以露个面后就坐底下了,不过他兄长就不一样了,掸了袖礼后上前讲话,“今日见我陈留才俊济济一堂,当真是难得盛景……”以他的资历本不足以当作领袖人物来,但无奈陈留文坛受官场影响较大,又遇到这么个不知谦逊的官二代,所只得摆出眼下这场面了。
他话间,鬓角紧梳的发丝也似乎更油亮了,“……时临一年岁末,除夕佳节,各地俱有节庆张扬,但我陈留坐拥万千才俊却未有声响,实为县之憾事,今日乔东家盛情筹举望江文会,开我陈留文举之先,必为后世铭记,且在此,大家随我敬上乔东家一杯~~”他这一煽动,底下只得给他面子,毕竟花花轿子人抬人,所以一时间儒衫尽起,意气者更是挽袖去敬,乐的这酒楼东家合不拢嘴,算是宾主尽欢了。
李清照这头看了个热闹,不过很快就回到正题上来,她支使其中一个家仆去外面望风,心头想的念的,都是尽快赶上苏进的车队。
而大堂里的文会是越来越热闹了,那些隐居世外的鸿儒大家被众人簇拥出来作文章,学府士子围住案。上香,将文章一句一句从最里面递出来,饶是有两分滕王阁序的味道。
氛围只要一起来。就有无数的呼应。
“来来来,虽然还没过年关,但也不妨来憧憬一番来年好气象嘛~~”有就读县学的庞家子弟庞蠡站起来,意气风发道,“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梅柳芳香容俙,松篁老态多。屠苏成醉饮,欢笑白云窝。”
“好!庞郎君果然好才情,且不知为何上回内试落得末等名次。”旁边有周家对头立马给他绊子,引得几个女眷拿帕掩笑。
“有…有能耐你也来啊!”庞少爷涨红了脸。可对方还真不怵。
“来就来。诸位且听……”那人撂了下摆起身,在一阵玉佩鸾鸣声中,先是在大堂中间阔上两步。
不过那颐指气使的模样,看的李清照身边的家奴都差些笑了,这与土豪在人前晃哒金链子没有两样。
李清照则是托着下巴在看窗外,由于离门楼近,所以很容易就能从菱角的窗格里看到街上人流,忽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挡住了她视线,她一怔神下反应过来。是个蓬头垢面的女娃,一身打满补丁的褐褛破衫,手扒着窗格,由于用力过深,那泥黄的指节处都泛白了,想来……是踮着脚的吧。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水,桑榆燕子梁……”大堂里唱诗的声音参差中间。
不过李清照却只注意着那女娃,循着对方的目光,最终发现是停留在了自己手边的那碟发糕上,她怔了下,见左右无人注意,便将糕端上凑到窗子前,那女娃的喉咙明显动了一下,但反是拱起了背,使整个身子离对方能远一些。
李清照没有在意,又把碟子凑近些,朝她眨眨眼,这才让那女娃伸出了手,抓了一个,还不待缩回去,就听到外面看守的厮喊了过来。
“你这乞丐怎么溜进来的?给我站住!看我不收拾你!”这声音刚起来时女娃就已撒丫子跑了。
李清照看着那个脑袋安全离开视线后就放下了,不过隔扇那头还能听到外面脚踩雪地的沙沙声,她不禁朝手心哈了口气,又拍拍冻住的脸,想来……外头还要冷的。
不过身后唱诗的兴致似乎更红火了,“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旁边亦有附和,好似沉醉其间,而后就是啪啪啪的掌声和酒香,“周郎君颇有老县丞几分诗骨,不愧是书香人家,一出手,就让我等无诗可对,惭愧惭愧~~”
那人是县丞周甫次子周彦,在聊表几句谦虚后,居然也开始暧昧起来,他看向同席处的崔茵茵,拱手道,“子允能得以进步,多亏了崔家娘子平素指,以我看来,若京师第一才女是李学士千金的话,那咱们这陈留第一才女就非崔家娘子莫属了,大家……是不是!”
他煽动起来,旁边有叫好的,也有损他马屁的,但总归让人觉得有趣,席间的崔茵茵也有笑靥,但还是站起来推诿了几句。
“李家娘子乃我大宋不世出之才女,众目所望,海内咸知,奴家亦是常读其词受益,又岂可与之相比,子允可莫要折煞奴家了。”她含羞半掩的模样让底下又是一阵恭维,而崔茵茵也在这一番又一番的浪潮中作了首令,士子们觉得氛围好,就又是喝彩,连楼里的姑娘都跑出来看,在扶栏前指指。
“看,那就是崔家的娘子,模样可真漂亮。”
“人家又有家世、又有相貌,怎得都不愁人嫁,哪像我们,这年过了,可就又老了岁。”
她们兀自唉气,也有年的清倌,捧着石头记眸中闪烁,“要是真有那宝哥哥就好了。”
旁边咯咯的笑开了,“那你也不姓林啊~~”
……
台上缁巾博带的崔杞与身边相和,头颔首间,竟也生出两分英姿勃发之感,不过就在他游目四周时,忽然在西北方位顿住了。
“崔兄,崔兄?”旁边唤了两声。不解下、也顺着他的视线过去。
只见那角落处,有个穿莲子斓衫的少女正站隔扇前看雪,她静静的、像一朵不开的雪莲花。虽然是背对着他们,但这幅淡然绰约的画面就已让他们难移视线。
“这是……哪家的娘子?”无人回应。
而就在这一刹那,少女忽然转过身来看向他们,那灿水的眸子,让众人胸口一阵嘭跳,袖子握紧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朝他们笑了下,浅浅的、像月牙儿似得,可已是把这满堂的华灯都比了下去。
好久也没人出话来。
崔杞先从虚妄中挣出神来。“这是哪家的娘子?怎得如此眼生?”他越想越不对,帖子都是他起的,怎得会有不认识的女眷。
旁边也是雾水,交头接耳起来。结果声势越来越大。最后整个文会的话题都暂停了下来,不明所以的问身边。
“怎么了?”
“不知道啊。”
“哦……这样啊,在场的女眷不多,难不成是仰慕我等风采,特地偷跑过来瞧的?哈哈~~”他都被自己逗乐了。
周遭的嘈杂让崔家那位千金大大蹙眉,在场的女眷她都认识:不请自来吗?她心里念了句,看出去的眼神已有棱角。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球。一千年前的圣人就道明了男子本性,所以在场的那些士子学生无疑对这气质雍容的少女充满兴趣。由崔杞领头,几个自命翩然的少爷士子拨开人群过去。
……
时间回溯到全场齐捧崔家那千金时,李清照才堪堪收回在女娃背影上的目光,安静的看着雪飘,不过身后那家仆就哧哧的发出笑声来,他在听得那陈留第一才女作的令后,便再也忍不住了。
“娘子,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就在场,怕是要钻到缝里去了。”
李清照回过身,望了眼人声鼎沸的大堂,笑了下,坐回席里,“我等出行有要,切记招惹是非。”
那家仆诺诺称是,不过等他抬头时,却发现面前聚集了一大票人,都是看着他们的,领头的就是那崔家少爷,他整了整衣襟,上前两步,在自家娘子面前施施然行了个礼。
“恕崔某唐突,不知娘子芳名家望,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他有教养极了,使得本不欲与他们接触的李清照只得起身回了礼,“妾身夫家姓苏,只是一商户人家,可不敢受崔郎君敬礼……”她一句话便轻飘飘的将所有人拒开,在崔杞还发怔的时候继续道,“如今年节归乡,途径宝县置补给,适才家人便去了市集,让妾身在望江楼候着,只是不巧崔郎君在此筹举文会,叨扰之处还请包涵。”
“哪…哪有,娘子见外了。”
面色极差的崔杞也只能如此含糊,谁想到对方已为人妇,这落差,无疑是御花园到寒冰窖的距离,尤其在看到对方巧笑倩兮的温柔情态后,更是觉得懊恼悔恨。
而那县丞之子周彦更是把脸涎上话,“今日望江文会,乃陈留难得盛举,看姑娘谈吐气质便知饱读诗书,何不上前与众和乐一番?”他想请李清照上去,借以得到更多相谈的机会,可不想李清照只是微笑的摇了摇头,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余人略有尴尬,在诧异于对方气质时也只得悻悻作罢,不过排开人群出来的崔茵茵就没有那么好脸色了,她把管事叫来,当李清照的面训斥对方怠慢贵宾,不过这话里的意思旁人可都听得出来,崔杞暗拉了她一下手臂,可惜她根本不予理会。
“这位姐姐不知是哪里人氏,管事不知眼力怠慢了,还望莫要怪罪。”她一福身子,已是极有教养的致歉了。
李清照只是报以微笑,再扭头望了天色,思筹了会儿后,便起来要告辞。就在崔茵茵眉宇得意时,外头一阵口哨打断了场面,而后又是嬉闹。
“我倒要看看陈留最好的酒楼菜做咋样,你猜有没有我们风悦楼一半好吃?”,“这不瞎话嘛,地方的菜能吃出咸味儿就不错了,哪来这么多挑剔。”
众人望向门口,是两个戴毡帽的缎衫子结伴进来,生龙活虎的,旁边居然没有杂务相拦,东家乔陌略有不快。
“这两子怎么进来的?”
管事的赶紧进来,没想到刚收了笔外财就被东家发现了,只得过去撵俩跑堂,“今儿这里办文会,没有请帖就赶紧走。”他暗中要把碎银塞回给他们,可不想俩人根本不接。
“哎,这话不对啊,酒楼大门开着难道不做生意不成?”,“就是,赶紧,有啥上啥,你们唱你们的诗词,我们就只管肚子。”两人原本没想大张旗鼓,但见对方欺客,肯定得占占嘴上便宜了,而且等会儿也要在这集合。
乔陌面色愈黑,想发作,却被崔杞压了下来。崔杞摆了个极为亲和的模样,“两位哥言之有理,这酒楼开着当然是做生意的,我等文会也是与民同乐,又岂可将人挡之门外?乔东家,崔某所言可是啊?”
他都这么了,乔陌当然给这面子,挥挥手,算了,让酒务上菜,不过那俩跑堂却突然疾步上来。
“你们干什……”
他还没完就被俩人推攮开,而后便听到那俩跑堂的惊呼声,不过又戛然而止。
接上的是那少女的声音,“是你们啊,你们…掌柜的……还好吗?”她尽量保持平静,但绷直的袖管已经让她情绪外泄出来,但还是极力忍住了,并给那俩跑堂打了眼色,好在两子聪明,立马就改了口。
“我们掌柜挺好的,平时还经常提起您呢。”
叽叽喳喳的两人和李清照有有笑,这看在崔杞眼里可是不快,但碍于人前又不好发作,不过他妹妹就不会顾忌这么多了。
“要叙家常就出去叙,别在这儿妨碍酒楼生意。”
“哎!你这女人这么尖酸,心以后嫁不出去。”
崔大千金何时受过这等污言,气得要叫厮将两人撵出去,不想人确实是进来了,但却是肿高了半边脸、连滚带爬的到乔陌跟前哭丧。
“东家,这几个人……”
他手指过去的方向是俩彪形大汉,他们左右进来守住大门,露出虬实的臂膀,这让在场一众人俱是眉头大皱,可不想其后进来的却是个穿文衫的书生,他收起手上的图幅,抬起头,先就上前管乔陌致歉,着误会误会、包汤药费云云,但谁都知道是两方起了争执。
不过人家既然有意修好,乔陌当然不至于为个下人计较,可刚打好腹稿,就被后边一句清幽幽的轻唤打断。
“店家,是你吗?”
……
……(未完待续。。)
ps: 前俩天就已经将望江楼这段写到四分之三了,本想写完了整章发,但近来事情一直多,下午还得赶杭州,所以也不知缺的那四分之一什么时候能补上,所以只能先发一半给大家看了,不是吊胃口,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