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准备得如火如荼。
这回是司膳房的大厨们亲自出手,可算是省了我们大把力气。
黎瑾恒这两天偷着时间休息,每次帮他换药时都是一张半睡不醒的脸。我问他为什么不直言自己的现状,好暂时不起早摸黑地愁政事,他摇头,默默穿回寝衣睡下。
趁着外头没人,我端着托盘出去处理,后腰被什么拍了一下,陡地抖个激灵,险些摔盘。
“你在干什么呀。”黎瑾泠小跑到我身前,声音清脆,他踮脚,我抬手。折腾反复,他瘪嘴道:“嫂子真小气。”
“这不是小孩子该看的东西,太可怕了。”我侧过他往前走,他尾巴似的跟随。
宜儿已在河边生好火炉,我摸摸黎瑾泠的头,让他先去一边玩耍,他应声停在后头的石头堆旁。我走到宜儿对面,把带血的纱布和棉花一股脑儿地倒进炉子,火势不烈却烧得很快,橙红色的火舌惬意四绕。
“我看到啦!”黎瑾泠蹦出来,叉腰大笑,像极漫画里模仿英雄动作的小粉丝。我站起身笑问他,“你看到什么了?不,你什么都没看到。”
“四嫂你们有秘密。”他摇摇手指,试图看上去高深莫测。
宜儿举着细树杈往炉里戳了戳,我故作娇羞道:“这事你成亲以后也会经历的,现在不要多问,省得你四哥觉得我在带坏你。”黎瑾泠愣愣点头,不知听懂多少,但并未多问。
埋好炉灰,宜儿拎着炉子先行,我牵着黎瑾泠走在后头。
送黎瑾泠回宣妃帐子,在那儿坐了一会儿返回时,宜儿低声说道:“昨晚大皇子那儿动静不小。”
“那种东西不好乱听的。太羞耻。”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小姐想什么呢?我说的不是房事。”我讶然。
“昨晚大皇子发了好大的脾气,撵了好多人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
她拉着我躲到自用帐后头,“他的马坏了,说是拉稀拉到腿软,有一匹今早还吐白沫。”
“有人动手脚?”
“这倒不知。不过我听大皇子府的人说,四殿下打猎时也是心不在焉,连连脱靶。”
我想起还对宜儿隐瞒着黎瑾恒身上的伤,便道:“比赛都过去了,不提不提。”她点点头。
我们探身出去,正撞见一位婆婆,是宣妃身边的人。她福了下身子,“问四皇妃安,娘娘命奴来找您。”
“劳烦婆婆带路。”
宜儿与我在她背后面面相觑,盘算她究竟听到了多少。
黎瑾泠正坐在榻上晃腿吃侍女递来的果子,见我进帐连忙跳下跑过来,嘻嘻笑着说:“嫂子你是来找我玩的吗?”
“是本宫寻她。”宣妃理了理鬓发,缓缓走到榻上坐下,招手让我们过去,黎瑾泠蹦到我腿间空位坐好,我伸手环住,小棉衣暖乎乎的,正好充当手炉。
宣妃像是赞许地笑了笑,“现在看来,泠儿与你更亲热些。”黎瑾泠道:“那是因为我乖巧招人疼。”她点了下他的鼻尖,“是了,你最招人疼。”我低头看了眼怀里人,又看向宣妃,“母妃急着找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倒不是什么大事。”她清嗓,边上侍女送茶过来,吞进一口道:“本宫听闻老四受伤,可有大碍?”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
我摸了摸黎瑾泠的袖子,没由来的一阵心虚,“且养着,他得空时就在歇息。”
“你多照料着,现下他已成家,本宫自然不好再多加管束。”侍女端了两碗热乎的白浆来,黎瑾泠刚闻到气味喜道,“小厨房的杏仁露!我要吃!”我吹了一勺喂他,宣妃道:“你这小馋猫。”言语间满是宠溺。
杏仁露下肚,我也该告辞。临出门时,那位婆婆赶上来低语,“殿下与姜娘娘年轻气盛,难免情不自禁,可也别过太火热。二位谁伤着,娘娘都要心疼许久。”我点头,谢过婆婆提醒。看来宣妃并不知道实情,将错就错吧。出来时秋风乍起,忽地打了个冷战,宜儿迎上来随侍,“小姐怎的在发抖?”我只说天冷,有点受冻。随后快步往帐里赶,算算时间,黎瑾恒也快醒来了。
果不其然,我进帐时他已坐起身喝水,仆从们换好新炭盆退下,宜儿为我披好大氅后也离开了。
“母妃寻你何事?”
我正拨弄盆里的红果,随口道:“她请我吃杏仁露,还误会你身上的伤是我造成的。”不由得开始思考,要有多激烈的房事才能抓出那么深的伤口来,我低头来回翻看自己的手,大小倒是符合。
“你如何回答?”
“默认。”
他轻笑,面庞骤然柔和起来,“那便如此罢。”
“你还没告诉我那道长疤的来历,我看着好像有点年头了。”头前我问过他一回,他答应要道明缘由,但莫名耽搁到现在。
他陷入长远的回忆,“听过夜郎国么?”我似乎在国志里读过有关文献,于是点点头。
“这伤是在与他们交战时留下的。那时若不是兄长协助,或已命丧沙场。”
“兄长?大皇子还是?”
他似笑非笑,“你的兄长。此事我也是后来得知,兄长与夜郎国现任君主乃故交。”
“哦?”姜靖昕似乎跟我提过一星半点,“就是那位在大哥营帐唱了三天歌,写情诗挂大旗,一定要收他进宫的女帝吧?”
黎瑾恒摇头,“夜郎国的历任君主都是男人。你提到的女帝应是黑云城的那位,这故事晚些我再告知。”比起姜靖昕的道听途说和姜靖明的偷工减料,我更愿意听黎瑾恒讲故事,至少没太多水分。
他咳嗽几声,脸颊稍显绯红,“兄长是夜澜继任的主要推手,但听闻是夜澜施计欺骗,兄长在得知此事后与其决裂。”
“夜郎国的君主也叫夜郎?”
他取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名字。
我道:“因骗人而被断交,的确活该。”
“嗯,确实如此。”
天蒙蒙刚显出点暗色,这庆功宴就宣告开始。司礼所的人没来,一切从简,这日大晴,一众座位都摆在帐外空地上,席地而坐。
黎瑾祈又得表扬,这回随行的几名官员也跟着称赞。黎瑾言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但不敢胡乱造次,就这么气呼呼地坐在那儿,兮雅和他说话,他都爱答不理。我看向身边的黎瑾恒,他难得多穿一件内衬,为的是要遮住我替他打的结,似乎感觉到什么,拢了拢衣领。
喜气洋溢的黎武帝举杯,“孤宣布,秋猎庆功宴正式开始。今日高兴,尔等不必拘束,缺什么只管告知身旁侍官。”
他这话不过才落地,黎瑾泠就打翻了酒杯,对着他父王吐舌头,黎武帝大笑,“你这混小子皮得很。”黎瑾泠嘻嘻一笑,跑过来拉我的衣袖,“四嫂,我带你去洗洗吧。”
“是我带你去。”我站起身牵住他,黎瑾恒轻声道了句小心。
除附近的河外,只有厨房里有水,我领着他过去。原先走的路被各种摆饰遮挡,只好从另路穿行,一股怪味由远及近,我抬手掩面,黎瑾泠捏着鼻子道:“前头就是临时的马厩了。”难怪这么不好闻。
侧过马厩时,我隐约感觉有人在窃窃私语,碍于黎瑾泠的眼神,我只漫不经心地听了两句,但这两句话却是极为震撼。
第一句是,大皇子的马被人下药了。另一句则是,这马据说是私贡。
黎国的贡品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由各县镇定期上交的物资,种类繁多;第二种是友国及附属国每年送来的礼物,以特产为主;还有一种,便是私贡,不经司礼所记录的贡品。
收用私贡与杀人劫掠同等,都是黎国律法中的重罪。黎瑾言又是修摘星楼又是疑似收私贡,他这是打算搞个天牢游玩季吗?
黎瑾泠拽拽我的胳膊,示意到达目的地,我回神拿着湿手帕为他擦衣。酒渍去得干净,但也留下一大块水迹,这副样子不好直接回去,没规矩不说,着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这般想着,我就学着他们的样子,架了个小火盆出来,黎瑾泠兴冲冲地跑来烤火,我站在他身边照看。
“母妃说,四嫂的肚子里很快就有小世子了。”他边烘手边露出天真的笑,“那到时候四嫂还会愿意和我一起玩吗?”他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落寞,我希望是我的错觉。
“当然,”我说,“不止我,就连小世子也会来跟你玩。”wavv
“真的吗?”他拍手,“那我要把好多好多的玩具都拿过来。”说着点点自己的小脑瓜,“如果是小郡主的话,我就去要昭阳姐姐的布偶来。”
“那我就先替小世子和小郡主谢过七叔了。”
黎瑾泠挠挠后脑勺,“怎么觉着有点不好意思呢?”
等我们原路返回时,酒宴已近过半,量浅的官员东倒西歪地拉住身边同僚碎碎念叨,如烟早早离席,兮雅还在与闻芝聊天,大皇子满脸通红,还在一个劲儿地灌酒。婆婆来带黎瑾泠到宣妃处吃宴,他临走时一步三回头,生生酝酿出生离死别的场景。我无奈微笑,往自己那桌走去。
黎瑾恒在我坐下后,朝我小碟里夹了一筷子鸡丝,我狐疑,但还是吃进一口,肉质嫩滑,混着芝麻辣油香得我舌头要掉。
“这个好吃诶。”
他带着几分得意道:“这是我猎的锦鸡。”我差点跌了筷子,忙问他:“白的还是红的?”
“不知,”黎瑾恒掰了块馒头,“红白皆有猎到,不知他们宰了哪只。”
我欲哭无泪,小腹里宛如有团火在烧,吃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真是罪孽深重。
“怎么?有何不适?”
“你”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太辣了,让我冷静一会儿。”他隐约在笑,递来精致的杯盏,我不多想,一饮而尽,唇齿间萦绕着桂花的甜味,那团火似乎有减缓的趋势,很快再次蔓延,且比上回更加猛烈。
“你给我喝的,该不会是酒吧?”
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笑着大力拍他胳膊,“小兄弟很有想法嘛。”不顾他阻拦,又饮下两杯,全身暖洋洋的,眼前腾起一阵水雾。我晃晃脑袋,便见黎瑾恒探近身子,这小子是打算趁我醉酒偷袭吗?想到这里,我露出自觉邪魅的笑,主动伸头迎接,嘴唇碰到个软物,抽身时冲他万分诧异的眸子挤出个笑脸,而后打桩般倒进他怀里。
那一瞬间,我耳边仿佛听到黎瑾恒如雷般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