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翮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回到家中,吩咐一声闭门谢客,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www.tsxsw.com府中下人一路看过来面面相觑,也没敢去打扰,就报了二公子知道。
张鹏翮有二子,长子张懋诚,时两江督抚互劾,张鹏翮搅进了那趟子混水中,也连累得张懋诚在怀宁县任上为噶礼所构陷,后经斡旋,免了一桩贪罪改任去了奉天,二子张懋龄素来诚孝,见了长兄的变故,只一意要随了在京中照料老父,好在他本来心思便不在仕途一道上,如此作诗为文,宴会清流倒也乐得清闲。[]
张懋龄匆匆赶来,在外小心叩了叩门,“父亲。”听得里边“嗯”了一声,张懋诚方才推门而入,却见张鹏翮端坐在案后,桌上散着两封信笺,正提笔写着什么。张懋龄遂站了一旁不作声,又取了墨锭过来研着,见乃父落笔在“颛士台鉴”四字上,又一度犹豫着迟迟不愿下笔,不禁问道,“父亲是写给司空大人(王顼龄,时任工部尚书)的?”
“哎……”张鹏翮搁下笔,面上还余有隐隐地怒气,紧拧着眉头叹了一声。张懋龄不解地望着父亲,试探着道,“我听门上说,父亲从大宗伯府上回来就——”张鹏翮摆了摆手,沉吟片刻,旋又看回他,忽然道,“正好,你去这一趟。信我就不写了,免得贻人口实,你告诉王顼龄,让他慎勿参与朝中举荐诸事。”
王顼龄乃是康熙十五年的进士,虽年长他几岁,却正算是张鹏翮的门生,同科之中,虽不及翁叔元等人,却也是一路走来畅顺的很,又颇爱精研朱子义理,是以与张鹏翮私交最好。按说两家相交甚深,要说的事不论公私,都不须这等小心提防,张懋龄再是个灵敏性子,因不知究里,也不免生了疑惑,“父亲何意?莫非适才大宗伯请父亲过府,是要让父亲共同举荐什么人么?”
张鹏翮欠了欠身子,张懋龄赶忙来扶了他站起身,待到离了书案坐在软椅上,才束手立在一侧,只听得张鹏翮幽幽叹道,“一生宦海,终不免沉浮。但若是有些事上行差踏错一步,身败名裂不当紧,更要带累了妻子家人。”这一句,也不知实说他自己,还是指的王掞,张懋龄怔站着不好接话,却不妨当了张鹏翮一句赞,“论聪颖敏捷,你也不输长兄,你既志不在此,便不必替我空悬这份心了。”
张懋龄在父亲面上看不出责备之意,倒也松了心,“父亲说哪里话。曾记得父亲说过,儿子本无心仕途,纵一朝登第,硬是纳身进去了,将来也是坎坷,倒不如著书立说方还能有些成就。”张懋龄从案上端起茶,递到张鹏翮手上,便接着将话直说了,“儿子深谢父亲体全之心,可儿子并非那等将经史一读到底的呆人,学有所悟,行有所得,方才是成。一家荣辱,何来置身事外之人?况这些年来,上下全赖父亲以一人之力操持维护,儿子赧颜,儿子虽不才,也愿做些微薄之事为父亲分劳。”
张鹏翮看他一看,心下固然几分欣慰,却丝毫盖不住对前事的满心忧惶,只是长声一叹道,“王掞盘算着要联名保荐废太子做大将军王,论牵累,是断到不了我这儿的,只他错了主意不打紧,却不要无端害了旁人。”
见乃父如此,又闻听‘牵累’二字,张懋龄也知事情来的严重,更替父亲悬心的很,略一想,便开口问道,“王掞是世伯在礼部多年的上官了,父亲是忧心他那里,届时却不过这份情面?”
张鹏翮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这么简单,你也不知王掞其人。”张鹏翮一手搁在膝上,另一手抬起,朝外虚一指,“王顼龄是王氏长兄,他那个三弟王鸿绪一意靠在八阿哥门下,同那一众亲贵打的火热,有这层干系在,他要应下王掞的情去保荐废太子本也是难。但王掞以一己之心度天下人,且他又与王顼龄有这些年的交谊,加上向日自矜的辩才,他自然肯开这个口。我也知王顼龄夙日行事,一贯以小心谨慎为先,他虽非八党中人,却难保他不在相激之下,做出些不智之事来。”
张懋龄微一沉吟,却欲言又止。他只觉照此说来,王掞胁迫之意太甚,原想难怪其父方才回来是这般气象,怕不是今日过府也遭遇如此情状,心中自然大不悦。后一想其父原就没有过份责难王掞之意,他若以一篇而概全貌,一己好恶而妄断于人,怕也要换来几句责备,想想便作了罢。
张鹏翮一时没留意张懋龄的情态,只是想着连日里朝中变数,便自顾着说了句,“有些话更不便出自我,皇上年高,日益不愿见人兴事非,看眼下朝中情势,再要补的阁臣,也只他和马齐二人大有可能,他若这个时候胡来,岂非自断前程?”
“这——父亲如何知道?”似是看出了张懋龄引而未发的言辞,张鹏翮缓缓道,“入阁之事皇上同我提过,我坚辞了。”张懋龄分明是一脸的惊异之情,他没敢问父亲这么做的缘由,而张鹏翮也不愿再说,“于为父而言,所求的早非这些个高低虚名。在朝为官,一身荣辱沉浮无定,权谋之术也只手段罢了,倘能持身秉正而得矜全,便是万分不易了。体天心而顺民心,方才是为官真义,至于旁人如何论我,且由得此辈去说。”
张懋龄虽说仍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应道,“儿子晓得了。父亲所言,正是朱子所释,‘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张鹏翮略一颔首,“你去见他,看着说罢。再让他仔细想想两个人——李光地、赵申乔,他会明白的。”张懋龄若是明白张鹏翮的未尽之意,便也不会有那些许不解了。令张鹏翮最为铭心的一事,便是月前的召对,他为丁父忧之事请回原籍守制,康熙不允,以李光地故事慰其夺情留任,待富宁安回朝,再令回籍。然张鹏翮如何也不敢忘,李光地当年本应归乡守制,然留恋名位而夺情留京,为此事得了彭鹏的一本惊世严参,李氏“卖友”、“伪道学”之名就此流布于举朝上下,前车之鉴,张鹏翮如何肯应?孰料康熙一番话,实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朕当日令李光地自辩,乃是试他之举,他若知道自己德行有亏,朕便不会让彭鹏用这种方式去“告诉”他。换了赵申乔也一样,他为一己私意,行事刻戾不能容人,倒是打着为朕办差的幌子,那今日苏克济(时任山西巡抚)参儿子赵凤诏(时任太原知府)贪赃三十余万两,朕便让他自己审,岂非也是全他令名?他二人都是能臣,朕也都信之用之,惟是以一个私意混蒙于朕,这便是朕不能容处。何谓无私?噶礼尚在,你肯直言告朕赵凤诏夙有贪行;噶礼伏诛,张伯行刚愎自用,你也肯参他,这就是名臣典范,朕骂你的时日虽多,却是信重于你。如今赵申乔自己要辞官,朕就准他,也没人来参你,你还不肯夺一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