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在朱安手指触碰到我肌肤的一瞬间发生。
体内的血不受控制地自行分化,自身的血,朱安给予的第一股血族的血,路西法赐予的充满黑暗之力的血,作为血族的生命与力量的根本的,所有强势的血在我体内沸腾了起来,形成力的漩涡,以袭卷之姿呼唤着魔力的共鸣。
大量的魔力从朱安的指尖透过皮肤,与血液共鸣着,冲入体内,朱安震惊的眼,黏住一般无法移开的手指,让我确定彼此都处于被动状态的事实。而那些深沉而黑暗,仿佛心跳一般暗暗起伏的魔力,感觉是如此的熟悉——就好像,好像地下大厅里,那股黑色的魔泉,淌着历代族长魔力的漩涡。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然而那却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那些选择了朱安的魔力,也许发生了血族有史以来第一次的逆转,它们背叛了朱安,重新选择宿主,进入了我的体内。
在完成逆转之后,朱安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脱力而虚弱,却坚持问出了他的不可置信:“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恐失措,甚至眼神中充满了对我的怀疑与无法掩饰的敌意。
而我却没有余力开口对他解释什么。
历代族长的魔力,深沉而黑暗,巨大而奔涌不息,在我体内与自身的魔力不断融合,孕育出新的波动。然后那些魔力委实太过强大,不断地振荡着,似不愿屈服于我,又似对于这短短时间内全新的转移也感到迷茫,挣扎着想要寻找答案。若不是体内藉由路西法的血传递的更为纯粹的黑暗魔力如同锁链一般牢牢扣锁牵制住那些挣扎着甚至意图叛乱的历代族长之力,恐怕作为承载媒介的自身身体都会爆裂开来吧。
意识在自身的魔力、族长之力与路西法的魔力三种力量互相牵扯下渐渐昏迷过去。
毫无意外地,当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空落落的虚无感让我确定,自己再度离魂体外了。
身体在自己灵魂的脚下,侧倒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可以感觉到皮肤下奔涌的血液与魔力,这是我自己的身体,却是一具锁不住自己的灵魂,总是轻易地在我无法控制的情况下灵肉分离的身体。
最可怕的是,我这才发现,不知为什么,明明以在人间的穿着顺利过渡到地狱的身体,在回归人世之后,竟然随着周身石化的碎裂,所有衣着都随之消失殆尽,在地上躺着的,是一具一丝不挂没有任何遮掩的裸体。
而倒在近在咫尺的地上的朱安,他依然以那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我,静静地,就像单纯在看着一具*的尸体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从地上撑了起来,苍白的手指用力一点一点扣紧地毯,仿佛要以此借力起身。但当他上半身完全离开地面后,他细长的手指依然牢牢抓住地毯不放,我甚至可以听见织物隐隐破裂的声音。他的视线始终不曾移开地面上的“我”,仿佛要洞穿我的身体,探查那些凭空失去的魔力去向,他的面容冰冷而僵硬,在以为我完全失去意识的认知下,渐渐浮现出一种骄傲被狠狠伤害后的狼狈。
黑暗中,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滋长,他的脸慢慢地变了,属于魔物的牙尖利地顶出了人类的嘴唇,他用极慢地速度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接近我的身体。
如同兽一般的长长指爪缓缓抬起,轻轻地握住我的喉,并不立即收紧,他眼中有着犹豫不决的惶恐,骄傲与渴望在急促地交战,我情知自己肉体的生命便悬于他指爪一线,但不知为何,对于朱安究竟会做出何种抉择的好奇竟然胜过了自身的安危,也许是心底深处隐隐的有恃无恐,那是对身体乃至灵魂之中翻滚的力量的依仗,我并不急于向从前那样试图以意念回到身体之中,而是更加期待,向来如同贵族般骄傲的朱安,究竟是否会屈从于身体内魔物兽性的呼唤。
朱安的指爪在我喉上松了又紧紧了又送,如此反复无休了近十来次,始终没有真正施下力气,一丝带着自嘲的苦笑在他唇边渐渐地蔓延开来,他终于颓然地松开了手,接近于野兽的利甲无声地隐没在指尖。他一点一点地俯下身体,接近到几乎是亲吻的距离,却停在咫尺之间,双眼定定地凝视着,仿佛要看穿我的面孔一般。我随之而俯就的灵魂,几乎可以感觉到他那化作吸血鬼之后,若有似无,冰冷而不具生命气息的呼吸。他眼中的挣扎逐渐地消散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屈服于命运的平和与安静。他苍白而柔软的手指轻轻地穿过我的黑发,如同爱抚,却又没有任何情意,只是藉着抚触在确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不曾停下的抚摸几乎让我以为他跟我每根头发都有话题要聊的时候,他终于真正地开口说了一句话,那几不可闻的耳语在法语特有的音节发音下显得更加暧昧。
他说:“奇迹的话……是不是代表,你已经走到了我无法到达的地方呢……”
他猛然起身离开,从身后的床上扯下整幅的床单来轻轻一撒,纯黑的布幔像是一张巨大的裹尸布飘飘扬扬地覆在我的肉身之上。
他没有再回头,沉默地背对着我,恍若化石。
毫无疑问,这里是人世,我执意回来的,只能拥有黑暗与冷血的人世。
魂归,附体。
在数次离魂经验后,回到自己身体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哪一天再也无法像这样轻易地回归,是不是也就表明,洛西的意义,走到了尽头呢?
无论是多么冰冷而拘禁自由的肉体,这一世,所谓“洛西”,绝大部分是因为居住在这具身体之中而构成定义。
身上覆盖的冰冷织物,身下平贴的冰冷地板,以及体内涌动的,冰冷的血液。
尽管如此的冷彻心扉,我,洛西,还是回来了。
像突然感知黑夜降临一般的僵尸娃娃,蓦然睁开眼睛,迅捷如机械,从地面上一跃而起,心中始终惦记的某种强烈的不安不停地催促,捉进朱安的床单裹紧缠绕如来自古罗马安静的幽灵,顾不得体面与其它任何琐碎的事情,顾不得身后的朱安会用怎样惊异的眼神来看待自己,魂魄归位后的第一时间,我竭尽所能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朱安的卧室。
充沛的魔力自脚踝与双足间剧烈的流转,静不下心也记不起直接切开空间的瞬移方法,只是本能地以最快地速度在城堡中移动,周身的陈设模糊成光影的线条,无法分神去感知自己鬼魅一般地奔走给城堡中的生物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只是*的双足在不断与地面高速地摩擦中发烫炽热继而疼痛到麻木。
我的目的地,是拉德尔堡地下无数藏秘地窟中,与地下议事大厅中心石台直接相连的那间密室。
存放着历代拉德尔族长竞选失败者的石像的那间地下密室。
我原本甦醒时,应该在的那个地方,也是存放着尤安、安倍雅也,乃至安赫化成石像的那个地方。
我并不担心一起回来的尤安在地下醒来的状况,让我心跳如鼓惶急不安到了极点的,是路西法口中,因为没有受到地狱入口的认可,被堵在人世与地狱通道之间的安赫。
那个被莫须有的预言在上百年前就被注定成为我下仆的永远十六岁模样的少年吸血鬼。
石门訇然而开,空气中没有簌簌落下的灰尘,但这不大的空间一眼便可望尽,在为数不多的石像间,尤安不久前才因莫名代价而看过的裸体显眼如雪花石膏,没有多余的心思与他照面招呼,如果尤安在那个位置,那么旁边的当然就是——
温润而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没有华丽的纹路也没有太过耀眼的光泽,人形的黄玉在我手上一抹幽幽的火焰映照下,恍惚有着淡淡的温度。
然而,依然还是一尊确确实实的石像。
形同虚设除了成为致命弱点外并无太大作用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因为摩擦太过来不及愈合的脚底污浊溃烂,好像有两团烈火在燃烧,分不清是麻木还是痛楚。吸血鬼体内属于人类的部分由情绪开始深深地牵动身体,对于绝望的巨大恐惧扑面而来,将整个人完全覆没,那个向来柔顺而安静的孩子流着血淌着泪狼狈地冲上高台之,一步一步嘶喊着我的名字想要接近我却在咫尺间寸寸化为黄玉,那时候种种样子忽然间清晰如胶卷倒映——
不会的,路西法不会骗我的,他不可能,也不屑于骗我。
路西法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实现的。
他是高高在上黑暗的君王路西法啊。
我强自镇定心神,慢慢地伸出手去试着触摸那尊黄玉石像。
轻轻地按了上去,玉石的质地沁润柔和,却几乎一瞬间令我要绝望至深——幸好,幸好,体内的魔力经由手的接触,隐隐地起了反应,我闭上眼细细分辨体会,那是路西法的魔力在隐隐地与石像互相呼应着,那种共鸣,仿佛是初入地狱空间时感受到的那种与人世相似却不同的空气的振动。
鲜血会回应鲜血,魔力会呼唤魔力,这是我在地狱之旅中学到的认知。
我将那股魔力的振幅聚集扩散到整个手掌之中,以另一只手的指甲划开一道伤口,鲜血汩汩地流出,我毫不犹豫地立刻将之涂抹于安赫的石像之上——那一刻,我坚信着,如果这个方法不管用的话,我会马上换下一种,不管是几百次还是几千次尝试,我会尽我所有的能力与努力,让这石像恢复成人类的肉身。
感谢撒旦,感谢路西法,以血为媒介的呼唤果然是血族最有效的魔力途径,掌心之下黄玉的质地迅速地从外到内发生着质的变化,整个石质的身体渐渐汇聚了生命的气息,似乎新生生命吸吮着养分一般,鲜血从伤口中不断被石像摄取渗入深处,黄玉的质感变得越来越薄弱,渐渐变得像一层蛋壳似的的屏障,鲜血加速从手掌中流失进入石像,如同分娩前最后一次用尽全力的涌动,黄玉的外壳在瞬间瓦解成纷纷扬扬的粉尘,细细如星云粉雪一样散开,而蜕壳而出的少年鲜活的肉体皎洁若才被采撷的鲜果,浑身*一丝不挂,在石化初解后维持了一秒的僵硬姿势,继而瞬间瘫软在地,绵绵无力,活脱一只劫后余生的祭牲。
“安赫?”我试探地唤了他一声。
他毫无神采茫然如行尸的眼睛刹那回魂,随着惊恐与绝望,混乱与疯狂迅速地爬满他的面孔,自灵魂深处冲出喉咙的尖叫声刺破地下固有的安谧,在幽暗的密室中久久不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