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
丑时所下的雨已是停了,申夫没有携带任何随从,在水洼处处的黑暗里,只身一人越过夹道。
比原定时间慢了一刻,申夫却并不着急,甚至他还有闲暇功夫在出发前,在明知已经迟到的情况下,还去整理了一番仪容。
而今他为上大夫,再不是宫中大监,更非昔日低贱的隶人身份,作为堂堂正正的天子所封贵族,他必要以雍容见人。
即便对面是世所不容的一个背主逆贼。
再往前去不远,便是他和尚喜屡次交易的地点,申夫在黑暗里远眺,似是看到了尚喜的身影。
嘴角带着不屑和冷笑,旋即又消去。
待到污妖身死之时,无论是尚喜还是田集,都难逃此地,他们会和之前逃出营地的桑泽、公羊吉之流一样,被他以残忍手段全部处死。
营地内应,只有蒙氏卒可以返回殷邑,其他背叛污妖者,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就如新主燕泉在他前来北鄙时所言:我殷氏天生贵胄,为天下大宗之主,而今诸侯已不法,怎能再容家仆背主。污妖为天子所厌,本君所恶,实难逃一死。而他门下叛主者,弃我殷氏宗亲,亦要死。
可笑尚喜自负谋略了得,却看不透这一点,一本《厥阴剑术》便让他完全失去理智。
履尖跃过草地上的水洼,申夫在看到尚喜的时候,忽然眉头一皱。
“尚大夫这是何意?”
和之前的数次交易不同,尚喜此次并非一人前来,在黑暗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影。
尚喜向申夫执手为礼,指着身后的人影,平静道:“此为寡君,想和申大夫议些事情,或许申大夫会大感兴致也说不定。”
寡君是臣下在外人面前,对自家封君的谦称,在诸侯国中只可用于国君。在商殷而言,以殷水流的身份,被尚喜如此相称,却非僭越之语,而是商殷小宗封君本有的资格,只是没有相匹配的诸侯背景。
雨后,月儿弯弯如眉。
殷水流在黑暗中走出来,让对面的申夫看清了他的眉眼,他不再身穿封君之服,殷氏子的雍容气度却没有削去一点两点,只把和申夫的距离保持在一个足够他出剑防范的位置上。
“申大监,自从去岁岁初一别,你与本君已是许久不曾见过了。”
“污妖君?”
申夫大是意外,他左右看了看殷水流和尚喜两人几眼,瞧出了些许端倪,咧嘴尖声笑道:“来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竟然会在此地看到污妖君,想来营地里必然出现了我所不知道的异变。”
殷水流含笑不语,对申夫不用谦称没有半点反应。
申夫难掩眼中的不解,叹息道:“听污妖君仍以大监称呼,让我一时想起昔年宫中站在先王身旁的王子水流。可惜而今我为燕泉君家中执宰,再非宫中的厥阴监人,纵然再不想手染先王血脉,也不得不遵从于寡君之命。”
说到此处,申夫面上杀机徒显:“便让我看看,污妖君是用何种手段制住尚大夫,居然能够如此掌控局面。”
只有一点月华照耀的崖旁,也不见申夫如何动作,右手从宽袖中伸出,形如大鹰俯冲叼食般一爪抓来。
爪势还没到,丹田通脉之力所激起的狂风先至,直吹起殷水流的鬓发飞扬。
这一爪,申夫不取要害,旨在制住殷水流。
他修炼《厥阴剑术》多年,在太阴寺三监中是最为得天子信赖的厥阴监中人,能为宫中大监者,武道修为都在天脉之上,昔年王子水流巅峰时期,他自认不敌也能与之缠斗,但是此时的污妖君,实在不够资格让他动用配剑。
眼看爪势即将抓住殷水流的肩膀,继而将污妖君一把擒住逼问,忽地一声出鞘的剑响,在黑暗里有一道月华之光乍现。
那是月色照耀在夕照剑上的反光。
申夫简直难以相信他看到的剑芒,爪势及时回收,只听嗤地声响,宽袖已给夕照剑隔断了半截飘飞。
“你……”
只是殷水流的这一剑,申夫不用去问,也知道了营地生变的主因。
污妖君居然重新恢复了丹田通脉之力,这在商殷数百年的历史上,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难怪尚喜会为他所制。
“许久不见,申大夫何必如此大煞风景,一见面便和本君大动干戈,我们何不来说一些彼此都会感兴趣的话题,譬如本君现在手上所拿着的木简……”
右手持剑,左手拿着早已经准备好的简牍,殷水流在言笑晏晏当中,全部心神都在提防申夫的第二次出手,更让自己随时处在最佳的应变状态上。
刚才只是趁其不备。
真正厮杀起来,以他现在的丹田通脉之力,和这个尚喜也非其敌的昔日宫中大监差距太大,顶多不够支撑几合便会落败。
尚喜在一旁不再出声,只是眼中难掩震惊。
殷水流手中的简牍写着什么,他并不知情,他在看殷水流的夕照剑,这是殷水流重新丹田通脉之后,他第二次看到殷水流出剑。比较起割断田集咽喉的那一剑而言,这逼回申夫爪势的第二剑和《厥阴剑术》相比,不止神似,连形亦似,只是在细微处有许多不同。
“污妖君如此自信手中的木简,可以让我为之大感兴趣?”
申夫没有再出手,他把手摸到了剑柄上,丹田重新恢复通脉之力的污妖君有资格让他出剑。他心中有和尚喜一样的疑惑,久为天子奴,他见多了天子家的剑术以及其他武术,刚才污妖君那一剑明显不是殷氏惯用的任何一门剑术,反倒是和他厥阴监的《厥阴剑术》隐隐契合。
申夫心里提防,他实在不知道污妖君恢复了昔日几成功力,而且污妖君此时的剑术也怪异,殷氏当没有如此诡诈的剑术。
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申大夫何不先看看。”
殷水流示意他要将左手简牍投掷过去,申夫微微颔首过后,简牍便从空中飞落到他手里。
申夫本来不以为然,孰料只是借着月华打量简牍几眼,便惊呼失声道:“怎么可能是……”
完整版的《厥阴剑术》丹田通脉篇,殷水流截取了开头撰写在简牍上,并没有多做手脚,只不过在要害处稍稍做了一点改动。
这点变动,或许让人修炼下去会把老命丢掉。
只是这就不是殷水流需要考虑的问题了,就如白登之围里的刘邦,他只需要以行贿能达成脱困的目的便成。
殷茂全敢于践踏商殷祖制,假仁假义多年的殷水流会不敢?
两兄弟,一为杀人,一为自救,且看谁比谁更卑鄙无耻,谁比谁更轻贱宗法,谁比谁更把商姓殷氏的高贵血统踩在脚下作践,作为殷氏的大反派显名于天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