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选择残缺的活着,争取那一线生机,还是选择完整的死去,成为别人青云路上的垫脚石。
自拿到《向日秘典》第一卷以来,殷水流无时不刻不在面临着这种艰难抉择。
“君上……”
尚喜尖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殷水流神情恍恍惚惚,遥望着视野前方的夹道。
周遭悬崖高不可攀,越往上云雾缭绕的景象便越盛,人眼望去,实难知道尽头在何处。进出此地的夹道在峭壁之间,雾气虽不至,渐收渐窄之间却如一线天。伏击己方的贼卒势众,刻下扼要而守,务必要将他这个污妖君围歼在此地。
“夫人如何了?”
昨夜暴雨倾盆,殷水流稍垂眼帘,便能从脚旁的水洼处看出几分他如今的模样。
华美典雅的山河纹饰服饰,这是商殷宗室封君方能穿戴的服饰。
商殷,商姓殷氏,取姬姓而代之,定都殷邑,为天下诸侯共主。
“夫人只怕是……”
殷水流的封君之冠高七寸,广两寸,上绘有商殷家族的三足金乌族徽,古朴而神秘,加以殷水流没有半点瑕疵的英俊姿容,给予人一种难言的高贵美态。只是殷水流往昔的意气风发此刻再不复见,那惨白的脸容,让他在水洼里的倒影看起来摇摇欲坠。
尚喜的声音带着悲戚,不忍将最坏的结果说出来。
最受君上宠爱和倚重的熙夫人伤重难产,至今帐内还没有喜讯传出,倘若就此去了,少了这个来历神秘的武道高手照顾左右,只凭而今剩余的几百污妖军卒,被贼军逼入如此死地的君上,将再也没有任何生机可言。要知君上身中九五之咒,一身武道修为尽散,便是寻寻常常的几个隶人都能轻易了结掉君上的性命。
初阳在此时升起。
尚喜听到君上在前面喃喃低语一句,却听得不清切,只闻到“向日”两字,抬起头来看时,君上的步履带着许多的蹒跚,正往营地走去。
及冠不过刚过四、五载的君上,在这一刻,竟似个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
谁人能够料到,在京都殷邑最有望手持天子剑,成为商殷王朝新一代君王的王子水流会沦落到如斯境地。
污妖君。
这是商殷新天子赐予君上这个阿弟的爵位,为此特将北鄙之地改名为污妖,对君上极尽羞辱侮蔑之能事的同时,亦有殷邑路人皆知的赐死之心。
北鄙之地在太丘山以东,毗邻戎狄后裔氏族以及宗周、赢秦各国,自商殷这个天下共主数百年来渐渐式微,北鄙之地匪祸连连,商殷不止对天下诸侯逐步失去威慑力度,连国内边界的掌控亦有些力有不逮。
君上的采邑被天子封在此地,实不啻于赐鸠。
三日前的那场伏击印证了所有殷邑路人的猜想,一路前来的污妖邑军在贼军的袭击下全线溃败,如若没有熙夫人怀胎九月余,以不支之躯染血负伤,率领甲兵撕开血路避入此地,只怕君上早已经命丧多时。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在营帐里忽地响起。
尚喜不敢相信地腰肢一直,那是难产多时的熙夫人为君上诞后的佳音。
“恭贺君上。”
声声道贺里,营地里的仆臣甲兵们一一跪拜在地。
帐帷被人揭开,薄姬汗湿了鬓发,神情难掩惶惶之色,却强作欢颜道:“贺喜君上,熙夫人生的是一位小公子。”
在薄姬之后,是殷水流的一众侍妾。
被簇拥在其中的殷水流脸上不见丝毫欢容,他神情恍恍惚惚一如刚才,侍妾们叽叽喳喳的道贺声对他而言便宛如远在天际的啼鸣。
摆摆手让侍妾们散去,帐内照顾熙夫人的侍女也被他挥走。
刚自哭啼过一声的孩子不再叫唤,呼吸微弱到时有时无,姿容在殷水流的女人中艳盖群芳的熙夫人斜依着席旁,一脸痴痴地望着怀中的婴儿。
殷水流嘴唇颤动,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慢慢挪近。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如同一匹种马般到处横冲直撞的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稍稍用手轻触婴儿光滑的小脸,便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初为人父的血脉交融感。
“这是本君的长子,我为他取名殷大器,你看可好?”
“殷大器?”
熙夫人苍白的脸上露出动人心魄的笑容,唤着怀里的婴儿道:“大器我儿,喜欢你父亲为你取的名儿么?”
说着轻咳了几声,继而忽然加剧,直至咳出几口血出来。
血落地时殷红,转瞬乌黑。
殷水流瞥去一眼,取过旁边的湿巾,为熙夫人抹去唇角的淤血,脸上的神情却愈发的惨白难看。
“哇……”
婴儿在熙夫人的怀里发出第二声哭啼。
比较起第一声来,这第二声哇哇起了之后,许久方才歇去,小小婴儿的脸也由白转乌。
这种不同寻常的异状,无论是殷水流还是熙夫人都没有丝毫诧异。
辰时。
正是那手法发作的时候。
滴答。
熙夫人泪如决堤,饮泣凄然道:“你是否恼我执意把大器生下来,让他来受这份……”
还不等说完,一口难以压制的淤血自熙夫人口里喷出,溅了殷水流一身,继而熙夫人娇躯瑟瑟发颤,痛得再也抱不动怀内的婴儿,让襁褓中的殷大器滚落在席,哇哇而哭。
生死十二令。
出自众生道场最上乘的武道法门之一,可救人亦可杀人。
其杀人法门,天下间除了施法者,几乎无人可解,因为每一个手法,每一次施法都不尽相同,极具玄奥变化之道。每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会发作一次。每发作一次,便要剥去人体一分生机,且每发作一次都会比前一次更为痛苦难当,到最后几可比拟凌迟之苦。
生死十二令的杀人指令,没有人能生生撑得住十二个月。
熙夫人自中生死十二令到现在,已经七月有余,殷大器因在母胎,也承接到了这份指令。
“我……”
熙夫人疼得冷汗淋漓,周身上下宛如有无数把利器要把她凿空碾碎,几度欲晕未晕之际,说话都显得困难,突围之战左膛所受的剑伤崩裂,不多时便染红了大片青衫,让人望之触目惊心。
婴儿在哭,夫人如斯。
殷水流把左手握住熙夫人的柔夷,任着熙夫人痛难自禁地指尖抓破他的手背,渗出几道血痕来。
便在此时,账外传来一阵喧哗。
不多时,尚喜的声音在外焦急失措道:“君上,急报,贼人来袭。”
殷水流在帐内仿若未闻,如缱眷情浓时,他将熙夫人散开的鬓发别至耳后,因为困局而来的绝望却早已经蔓延到了骨髓里。
“若非那日被我撞破,我还不知道她在你身上下了十二生死令。在龙首山下,离水河畔时,我便奇怪,她怎么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我,而我也终于明白她走前说的那句话。倘若我早知道,我便去与她为奴,也会求她放过你,不然你何以受我如此连累,让区区匪流都能伤你这个众生道场门人。”
“她……我……”
殷水流口里的她让熙夫人娇躯一阵阵痉挛,仿佛那个自少一直仰望,风华绝代得不似世间人儿的她正在此间凝视着自己。
龙首山下,离水河畔。
迷迷糊糊间,熙夫人耳畔好似响起了她的声音:“你若真爱这个男人,那便死也不要回来。”
帐外传来尚喜的第二声急报,而远处马蹄声大作,显然贼人越过夹道,已经距离营地越来越近。
殷水流仍然没有回应,他的眼眶通红,让熙夫人看到了他的第一次男儿泪。
“殷未央被我压制这么多年,一朝翻身得握天子权柄,哪里能容得下我,纵使我狼狈离京,带着污妖之名,对他而言仍显不够,若非这个新天子顾忌商礼和殷氏血脉传承之规,兼且手足相残实在损德,我连殷邑的城门都出不了。”
熙夫人痛得没有多少反应,只感受到殷水流的唇角落到脸上。
“殷茂全则不相同,我这个阿弟虽然愚不可及,但是有一点却是我最为认可他的,那便是他杀人的手段繁多,其中一样便是他杀人时,对目标的心理施压,可谓之为步步压迫,层层叠加,能让目标还没死亡,便能精神崩溃掉,以此来满足他达成折磨目标的乐趣。”
殷未央。
商殷王朝的新天子,在商殷天子夺位战中胜利登基,和他同母的王子茂全是他坚定的簇拥者。
“离京的第一天,我便猜到我这个阿弟要干些什么。可恨我犹豫不决没有修炼《向日秘典》,不然纵使日后我们再也做不成夫妻,但是我可以争取一线生机,带你去向她求情,不致于如之前般在他们面前引颈待戳,全依仗你的照顾,却让你落到这个再也无能为力的地步,而现在,一切都迟了。”
“向日,向日……”
殷水流发出几声惨笑,宛如哭音。
熙夫人本想拿手最后去摸摸他的脸颊,只是手抬起来一半便颓然落下,生死十二令在她临盆的当口夺去了她剩余不多的生机。无论是她还是甫方出生的殷大器,在此时此刻都是如此。
“可曾后悔随了我这个废人,带你走的那一天,我便告诉过你,我女人无数,即便是对你,也只有相伴的长情,不会有刻骨铭心的所谓爱恋……”
“我若走了,你怎么办,她……”
熙夫人最后的声音没有出来。
死亡前的那一刻,恍恍惚惚里,她又回到了龙首山下,离水河畔。
你若真爱这个男人,那便死也不要回来。
她做到了。
纵使是死,她也没有后悔过,即便这个男人到处勾人,女人多得数不胜数,一切都因那一次顿足后的回眸。
到了这一刻,她也不认为那是孽缘,只是有一个问题,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他。
她的主人那般美艳天下,令无数人仰慕追捧的人物,为何他这种猎艳人会那么避之尤恐不及。
主人待他和旁的男人截然不同,那种欲语还休的模样,便是她都能看出她的主人为他动情了,他这种花丛老手断然不可能不知道。
第一眼的回眸而起的纠缠,是她的主人为他而顿的足。
而他,为何在泥足深陷里还要逃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