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刚带着四个人出去,彻夜未归。
罗老太一早就觉得眼皮跳,心跳,肉跳……不祥的预感,把她紧紧包围了。这些天以来,家里动不动就大的哭,小的叫,鸡飞狗跳。又弄了好些军人住在侧院,又是枪又是刀的,看起来就触目惊心。这样发展下去,家里一定会出大祸的,她不安极了。而嘉珊,已经六神无主了。
“娘,”嘉珊着急地说,“咱们要不要去吴将军那里找找看,会不会醉倒在人家家里了?”
“如果是喝醉了,迟早是会送回来的!”老太眼睛一瞪。“雪珂呢?”
“在……在……”嘉珊嗫嚅着。
“在干吗?”老太怒声问。
“在……给小雨点上药,那孩子……浑身又青又紫的,翡翠和雪珂姐,在……在给她敷药酒!”
“我不是说不许她们见面吗?”老太一拍椅子,“谁让她们在一起的?”
“是……是……是我。”
“嘉珊!你!”老太瞪大了眼睛。
“娘!”嘉珊恳求似的看了老太一眼。“至刚昨天曾经特别交代,说是不要为难她们母女,如果她们要在一起,睁一眼闭一眼就好……他说,反正没有两天,雪珂和小雨点,就会永别了!”
“是吗?”老太深思起来。“这么说,至刚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要……送走小雨点?留下雪珂?”
“是!”嘉珊应着,斗胆说,“娘!我看至刚是要定了雪珂姐的,我们如果放掉小雨点,雪珂姐会感恩,夫妻说不定就和睦了。也显得咱们家雍容大度,息事宁人!”
老太沉吟不语,嘉珊忙着给老太搓纸卷,燃水烟袋。正在此时,老闵忽然急匆匆地进来报告:
“老太太!老太太!”
“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王爷和福晋又来了!”
“哎!”老太一惊,“带了很多人吗?”
“那倒没有,只带了一个人!”
“谁?”
“没见过,一个个子高高的,穿长衫,相貌挺俊朗的人!他们说,有事要和老太太面谈!”
罗老太惊疑不止,一唬地站起身来。
“告诉侧院里的那些人,让他们准备准备!”
“是!”
罗老太昂首挺胸,非常威严地走进大厅。
一进大厅,罗老太的目光就被高寒吸引住了,好一个剑眉朗目,风度翩翩的人物!身材颀长,外表出众,一袭长衫,带着种飘然脱俗的韵味。罗老太活了大半辈子,阅人已多,却不曾见过这般英俊的人。罗老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高寒已拱手为礼,朗声说:
“罗老太太,我先自我介绍,我名叫高寒!”
“哼!”罗老太太哼了一声,掉头去看王爷和福晋。“你们一块儿来,想必有相同的目的,是什么?说吧!”
“好!”王爷接口。“你干脆,咱们也不噜苏,至刚和他的四名手下,现在正被我的二十名好手押着!我那二十人,也个个有刀有枪!”
罗老太大大地震动了,她瞪着王爷,仅从王爷的神色上,已知此事不假。她一阵心惊肉跳,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椅背,她勉强维持着自己。怪不得一早就觉得不祥,原来至刚出事了!
“老太太,请不要惊慌!”高寒往前走了一步,紧盯着罗老太。“只要您肯把我的女儿和妻子还给我,我们就会把您的少爷毫发无伤地送回来!”
女儿和妻子?罗老太跄踉一退,再度抬头,锐利地打量着高寒,颤声说:
“你,你,你是谁?”
“在下高寒,又名顾亚蒙!”高寒抬着头,沉稳而清楚地说,“九年前,在北京大佛寺和雪珂成亲,有天地为证,菩萨为鉴。小雨点儿,是我的亲生女儿!如今母女二人,都陷身贵府,你们高抬贵手,我们也会立刻放人!”
罗老太目瞪口呆,老闵在门口伸头看动静。
“再有!”王爷接口,扫了老闵一眼。“我们三个,如果一个时辰内不赶回去,罗至刚就性命不保了!”
罗老太深抽了口气,走上前去,把高寒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你就在承德,和雪珂纠缠不清!你们如此欺瞒至刚,如此掩耳盗铃!亏你还口口声声说是妻子女儿,我们不这么说的!我们管你们这种人叫奸夫*,叫小雨点儿是孽种……”
“小心你的措辞!”高寒逼近老太,也把老太从上到下看一遍。“你面对的这个人,九年前被迫与妻子母亲分离,九年来历经风霜雨露,忍受妻离子散的痛苦,多少次倒下,多少次爬起,多少次在走投无路中挣扎……这些年来,赖以存活的意念只有一个,找回失散的亲人!如今,老母已孤苦无依,死不瞑目地去了!女儿陷身于此,做着小丫头,为你们端茶送水。深爱的妻子,八年来生活在你儿子的枕边,被当成罗家的儿媳!你以为,我承受的还不够多?别在这样一个身心交瘁的人面前,逞口舌之利!造化弄人,我和你的儿子,各有各的悲剧!事实上,不是我来抢罗至刚的妻子,是罗至刚抢走了我的妻子!”他顿了顿。“今天,我还肯跟你说这些道理,只因为尊敬您也饱经忧患,看过人世沧桑,又是一家之长!不要是非不分,颠倒因果!只要您一念之仁,放掉雪珂和小雨点,我们之间,仍可化戾气为祥和!您不妨三思!”
罗老太怔住了。只觉得高寒挺立在面前,像山一般高,浑身上下,自有一股正气,咄咄逼人。一时间,她竟被逼得无言以对。两人相峙,各自打量着对方。
就在这时,雪珂拉了小雨点,从长廊中一路奔来,撞开了冯妈、老闵等人的拦阻,她直冲进大厅:
“亚蒙!”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咳着,颤抖着喊,“真的是你来了!”她转头看王爷和福晋,“爹!娘!”好像已经分别了几百几千年,此番再见,恍惚是几生几世以后,泪水夺眶而出。
“雪珂!小雨点儿!”福晋也喊着。“你们怎样?给我看看!至刚有没有伤了你们,给我看看!”
高寒一见到雪珂和小雨点,眼光就像被某种强大的磁力所吸引,再也转不开视线。雪珂顾不得福晋的呼唤,已急急忙忙把小雨点推向前,一直推到高寒面前去。嘴里急促而紧张地喊着:
“小雨点儿!快见见——你爹!”
小雨点震动地站在那儿,纷乱而困惑。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简直不是她小小的心灵所能承受的。还没有从少奶奶变成“娘”的震惊中恢复,现在,又出现了“爹”,她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高寒。
“小雨点儿!”雪珂迫切地喊,“你不认我娘,没有关系,但是,你一定要认爹呀!这是你爹,你亲生的爹,你从小没见过的爹!他真的是你的爹呀!”
小雨点抬头看着高寒,又慌乱又迷惑。爹?爹不是在新疆采矿吗?爹怎会在这儿呢?爹怎会和王爷、福晋在一起?爹怎么站在罗家的大厅里呢?……几百种疑问齐集心头,但,这个高大漂亮的男人,看来如此亲切,如此熟悉呀!
“小雨点!”高寒痛喊了一声,蹲下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女儿,那么清秀,那么玲珑细致,那么温婉美丽,那么楚楚动人呀!“小雨点!”高寒喉中哽着。“你奶奶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爹小时候很顽皮,有一次去爬城墙,被只大狗在胳膊上咬了一口,流了好多血,你奶奶吓得从王府奔回家,以为你爹被疯狗咬了,会害恐水症死掉……”他挽起袖子,给小雨点看胳膊上那陈旧的伤痕。“这就是那几个牙印儿!”
“爹呀!”小雨点脱口惊呼,一下子扑进了高寒的怀里。“爹呀,爹呀……”她一迭连声喊着,泪如雨下。“我和奶奶去找你,一直走一直走,都找不到你!爹呀!现在奶奶已经死了,她见不到你了!她见不到你了……”小雨点积压已久的苦楚,突然泉涌而至,一发而不可收拾,她抱紧高寒,号啕痛哭。
雪珂的泪,也疯狂般地夺眶而出,流了满脸。她拭着泪,却拭也拭不完。小雨点,她不肯认娘,却立刻认了爹!她心中又酸又痛:毕竟,她认了爹!以后,她有爹的照顾,她应该会幸福快乐了!雪珂转身,对罗老太太跪了下去:
“请让小雨点跟她的爹回去,”她说,“我会履行我对至刚的承诺,我留下,从此,做罗家最忠实的儿媳,做至刚一生一世的贤妻!”
“雪珂!”高寒惊喊,迅速地站起身子来。“现在,你已经不必做这样的牺牲了!我们一家三口,是团圆的时候了!你不要怕,那罗至刚现在在我们手里,我们要用他来交换你们母女两个!”他一抬眼看罗老太。“罗老太太!你怎么说?”
福晋擦了擦眼睛,红着眼眶,对罗老太也跨前一步。
“你就成全了这个家庭吧!你看他们这种样子……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不是吗?”
“我们带走雪珂和小雨点,”王爷接口,“马上就放至刚回家!这样各得其所,不是皆大欢喜吗?”
罗老太挺着背脊,面不改色。小雨点认父亲这一幕,确实也曾让她心中感动,但是,他们竟联合起来,扣押至刚,再胁迫她放人,这太卑鄙了!一人换两人,这又太便宜王爷了。何况,如果她放了人,王爷却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呢?老太太一转念间,已不寒而栗,她不信任王爷,也不信任高寒!
“老闵!”她回头大声说,“把雪珂和小雨点,给我带回房去!”她抬头看看高寒和王爷,“你们可以换小雨点,但是,不能换走雪珂!雪珂是我们罗家三媒六聘,大肆铺张娶进门的媳妇,是你王爷亲自嫁给我们的女儿,现在,不能让别人随随便便认了去!这件事,就算我答应,至刚也不会答应!我现在放小雨点,已是情迫无奈,你们不要逼我!逼急了,双方都有人手,刀枪不长眼睛,谁都不见得讨着便宜!你们要换人,说个时间地点,我们交小雨点,你们还我一个好好的至刚!如果至刚有一丁点差错,我会在雪珂身上讨还!”
“不行!”高寒激动地说,“雪珂和小雨点,我缺一而不可!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罗至刚,但我要换回她们两个!”
“不不不!”雪珂转向了高寒,急切地说,“求求你不要再争了,能够看到你们父女团聚,我已经感恩不已!老太太说得对,我是爹娘做主嫁过来的,于情于理,我都无法离开罗家!亚蒙,求求你!不要再争了!你把至刚还回来,早些把小雨点带到南边去吧!她已经过了八年颠沛流离的岁月,实在不能再受折磨,请你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一个温暖的家,我会在承德,为你们遥遥祝福!这,就是我此生最大最大的安慰了!”
“雪珂!”高寒震动地喊,“你变了!为什么你忽然自愿留下?难道你不珍惜一家团聚的日子吗?”
“你不懂!”雪珂哭着说,“至刚要我的心意是那么坚强,如果我真跟你走了,天长地远,我们永无宁日,罗家和爹娘,难道真的武力相向,冤冤相报,何时能了?请你,请爹娘谅解……我要留在罗家,我不能跟你们走!”
“好了!”老太太大声说,“够了,不要再多费唇舌!你们说个时间地点,我们换人!现在,雪珂和小雨点,进里面去!”
雪珂急忙爬起来,去牵小雨点的手。高寒本能地搂住小雨点一退。王爷拉了拉高寒:
“算了,我们换回一个是一个!”他抬头定定看着罗老太,“明天早上九点,我们在清风街寒玉楼见面!”
雪珂再幽幽地,深挚地看了高寒一眼,这一眼中包含了千言万语。她握紧了小雨点的手,把她往屋后的回廊深处带去。小雨点还没有从认父的震动中恢复,一步一回头,一回头一声呼唤:“爹!爹!爹……”
“小雨点,”雪珂哽咽地说,“不要急,从明天开始,你和爹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客厅里,高寒的眼光,和高寒的心,都跟着雪珂母女,一齐往回廊深处飞去。王爷及时拉了高寒一把,别有深意地说:
“话已说完,我们也该走了!亚蒙,洒脱一点!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就命定不属于你!”
这天晚上,罗老太突发善心,让小雨点和雪珂共度最后一夜。当然,罗老太也经过了内心的挣扎,自从至刚一句“我爱她”开始,老太太第一次试着去透视至刚的内心世界,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失去雪珂比失去他的生命还严重,这使她在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中,一直能肯定一件事,要留下雪珂!虽然,用她的天平来称,十个雪珂,一百个雪珂都没有一个至刚重要。若能换回至刚,她才不在乎雪珂的去留。可是,她深怕至刚失去雪珂后,就像雪珂在大厅里说的,“天长地远,永无宁日!”至刚会用他整个后半生,来追寻报复,于是“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如果说,老太太终于会对雪珂有了一念之仁,就是从这篇话开始的。当然,老太的另一个震撼,来自高寒。她一直认为雪珂和奶妈的儿子“通奸”,这顾亚蒙是个“下等人”,如今一见,不论风度、仪表、谈吐,都是这么不凡。而九年以来,情有独钟,天涯海角,追寻至今!这种事实,使老太那女性的内心,激荡不已。
因而,她答应了雪珂,这晚,让小雨点睡在雪珂房里。给母女两个,一个诀别的机会。
“少奶奶,”小雨点躺在床上,实在是睡不着,心里翻腾汹涌,全是几日来的大震动。“我明天就跟爹去了,那么,你呢?”
雪珂心中一酸。她手里,正忙忙碌碌地在为小雨点缝制一件新衣。她深深地看了小雨点一眼,她叫爹已经叫得那么顺了,叫她却仍叫“少奶奶”。
“我……”她咽了口气,回答,“我还是继续地做罗家的少奶奶!”
“可是……”小雨点一呆,“你不是说,你是我娘吗?”
雪珂心中又一酸。
“奶奶不是告诉你,你娘早就死了,你就相信你娘已经死了吧!我不是你娘,我是少奶奶!”
“可是……”小雨点发急了。“你原来一直说是的!翡翠姐姐也这么说,王爷、福晋也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呀!怎么又不是了呢?”
雪珂眼泪一掉,拥住了小雨点,紧紧、紧紧地抱于怀,颤声说:
“不要管大家怎么说了!明天你就要离开,从此跟着你爹,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你明白吗?好好地跟着你爹过日子去,从此,忘掉我这个罗家少奶奶吧!”
小雨点哭了。
“我不要忘掉你!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你帮我擦灯罩,帮我上药,给我好东西吃……你对我这么好这么好,我不要忘掉你!”又说又哭地,就咳了起来。
雪珂也哭了,一边哭,一边拍着小雨点的背脊。
“睡吧!孩子!”她哽咽地说,“折腾了几天都没睡,该好好地睡一觉,醒来,就见着爹爹了!睡吧!”
她把小雨点放倒在床上,拉起棉被,好细心,好温柔地盖住她。小雨点抽噎着,但是,实在太累了,眼皮好重好重,终于,眼睛慢慢地阖上了。
雪珂坐在床边,含着泪,又开始缝手里的衣服。
翡翠悄悄地走了过来。
“格格,这下摆的边,让我来缝吧!”
“不!”雪珂咽着泪说,“她活到八岁,没穿过一件我亲手做的衣裳,到了罗家当小丫头,全是穿大丫头的旧衣服,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明天要和她的爹团聚了,起码要穿件像样的衣服去。这件衣裳,我要一针一线,亲手为她做,等她长大了,懂得人间的悲欢离合,能了解我的苦衷,而能原谅我不得不离开她的无奈时,她或者会拿着这件衣服,想一想我这个亲娘!”
雪珂的话才说完,小雨点已从床上一翻身而起。
“你还说你不是我的娘!”她流着泪喊,“我都听到了!我每个字都听到了!你明明就是我的娘嘛!”她抬着泪眼看雪珂,“我不肯叫你娘,是因为我很难过嘛!你若是我娘,为什么生下我却不要我,那一定是不爱我,我很难过嘛……”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雪珂泪如雨下。“是我对不起你呀!”
“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小雨点哭着喊,“你是这么这么地爱我,你根本就是我的娘呀!”她张开手臂,把雪珂紧紧地抱住,一迭连声地喊,“娘!娘!娘!娘……”
雪珂搂紧了小雨点,把她小小的头,紧压在自己肩窝里。浑身颤抖,泪如泉涌。哦,她的小雨点,她终于认了她,终于叫她“娘”了!八年以来,只有在梦中,听过这样的呼唤呀!
窗口,罗老太十分震撼地看着这一幕。更加震撼地发现,自己的眼眶居然湿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