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晨像个梦,一清早,窗外的鸟啼声就特别地嘹亮。睁开眼睛来,含烟看到的是满窗的秋阳,那样灿烂地、暖洋洋地投射在床前。她看了看手表,八点三十分!该起床了,柏霈文说十点来接她去法院,她还要化妆,还要换衣服。可是,她觉得浑身都那样酥软,那样腾云驾雾一样的,她对于今天要做的事,还没有百分之百的真实感,昨晚,她也一直失眠到深夜。这是真的吗?她频频地问着自己,她真的要在今天成为柏霈文的新娘吗?这不是一个梦,一个幻想吗?
床前,那件铺在椅子上的新娘的礼服像雪一样的白,她望着那件礼服,忽然有了真实感了。从床上直跳起来,她知道这将是个崭新的、忙碌的一天。梳洗过后,她站在镜子前面,打量着自己,那焕发着光彩的眼睛也看不出失眠的痕迹,那润滑的面庞,那神采飞扬的眉梢,那带着抹羞涩的唇角……噢!这就是那个晕倒在晒茶场上的小女工吗?她深深地叹息,是的,像霈文说的,苦难日子该结束了!以后,迎接着她该是一串幸福的、甜蜜的、梦般的岁月!
拿起发刷来,她慢慢地刷着那垂肩的长发,镜子里浮出来的,不是自己的形象,却是霈文的。霈文,这名字甜甜地从她心头滑过去,甜甜的。她似乎又看到霈文那热烈而渴望的眸子,听到他那急切的声音:
“我们要马上结婚,越快越好。我不允许有任何事件再来分开我们!”
“会有什么事能分开我们呢?”她说,她那一脸的微笑像个梦,她那明亮的眼睛像一首诗。他望着她,陡地打了个冷战。
“我要你,我要马上得到你,完完全全的!”他嚷着,紧紧地揽住她,“我怕失去你,含烟,我们要立刻结婚。”
“你不会失去我,霈文,你不会,除非你赶我走!”她仍然在微笑着,“要不然,没有力量能分开我们。”
“谁知道呢?”他说,眼底有一抹困惑和烦恼。然后,他捧住她的脸说:“告诉我,含烟,你希望有一个怎样的婚礼?很隆重的?很豪华的?”
“不。”她说,“一个小小的婚礼,最好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不要豪华,我也不要很多人,那会使我紧张,我只要一个小小的婚礼。越简单越好。”
“你真是个可人儿。”他吻着她,似乎解除了一个难题,“你的看法和我完全一样。那么,你可赞成公证结婚?”
“好的,只要你觉得好。”
“你满了法定年龄吗?”
“没有,我还没有满十九岁呢!”
“啊,”他怜惜地望着她,“你真是个小新娘!”
她的脸红了,那抹娇羞使她更显得楚楚动人。柏霈文忍不住要吻她,她那小小的唇湿润而细腻。抚摩着她的头发,柏霈文说:
“你的监护人是你的养父吗?”
“是的。”
“你想他会不会答应在婚书上签字?”
“我想他会,他已经收了你的钱。”
“那么,我们在一个星期之内结婚!”他决定地说,“你什么都不要管!婚礼之后,我将把你带回家,我要给你一点小意外。”
“可是……”她有些犹豫,“我还没见过你母亲。”
“你总会见到她的,急什么?”他很快地说,站起身来,“我要马上去筹备一切!想想看,含烟,一星期之后,你将成为我的妻子了!噢,我迫切地希望那一天!”
现在就是那一天了。含烟望着镜中的自己,这一个星期,自己一直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她让柏霈文去安排一切,她信任他。她跟着他去试婚衣,做新装,她让霈文帮她去选衣料,跟裁缝争执衣服的式样,她只是微笑着,梦似的微笑着。当霈文为她花了太多的钱时,她才会抓着霈文的手说:
“别这样,霈文,你会宠坏我呢!”
“我要宠坏你,”他说,“你生来就该被宠的!”
这是怎样的日子?充满了怎样甜蜜的疯狂!她一生没有这样充实过,这样沉浸在蜜汁之中,晕陶陶地不知世事。她不问霈文如何布置新居,不问他对婚礼后的安排,她对他是全面地倚赖和信任,她已经将她未来的一生,都捧到了他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他。
如今,她马上要成为霈文的新妇了。刷着头发,她就这样对着镜子朦胧地微笑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惊觉到时间已经不早了,如果她再不快一点,她会赶不上行婚礼的时间。放下发刷,她开始化妆。霈文原想请几个女伴来帮她化妆,但她拒绝了,她怕那些女伴带来的只是嘈杂与凌乱,她要一个真正的、梦似的小婚礼。
她只淡淡地施了一些脂粉,没有去美容院做头发,她一任那长发自然地披垂着。然后,她换上了那件结婚礼服,戴上了花环,披上了婚纱,站在镜子前面,她不认识自己了,那白色轻纱裹着她,如一团白云,她也正如置身云端,那样轻飘飘的,那样恍恍惚惚的。
门外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他来了!她喜悦地站着,等待着,今天总不是他自己开车了吧?没有一个新郎还自己做司机的,她模糊地想着,奇怪自己在这种时候,还会想到这种小事。一阵脚步声冲到了门口,几乎是立刻,门开了,柏霈文举着一把新娘的花束冲了进来,一眼看到披着婚纱的含烟,他怔住了,站立在那儿,他一瞬也不瞬地瞪视着她,然后,他大大地喘了口气。
“含烟,”他眩惑地说,“你像个被白烘托着的仙子!”
“我不是仙子,”她喃喃地说,微笑着,“我只是你的新妇。”
“哦!我的新妇!”他嚷着,冲过来,他吻了她,“你爱我吗?含烟?你爱我吗?”
“是的,”她说,仍然带着那个梦似的微笑,“我爱你,我要把自己交给你,整个的人,整个的心,整个的灵魂!”
他战栗了,一种幸福的极致的战栗。他从含烟的眼底看出了一项事实,这个小女人已经把她的一生托付给他了。这以后,他将主宰着她的幸福与快乐!他必须要怎样来保护她,来爱惜她啊!
“感谢天!”他说,带着一脸的严肃与庄重,紧握着她的双手,“这是它在我这一生中,赐给我最珍贵的一项礼物,穷此一生,我将感恩。”他那庄重的神情感染了她,她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而郑重了,在这一瞬间,他们两人都陷入一种崇敬的情绪之中,对那造物者的撮合感恩,对那命运的安排感动。
“噢,”他忽然醒悟过来,“我们要赶快了,但是,在走以前,你先看看你的婚戒吧。”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那个盒子,含烟看到的是一个光彩夺目的大钻戒,那粒大而灿烂的钻石镶嵌在无数小钻石之中,迎着阳光闪烁。含烟呆住了,微笑从她唇边隐去,她看来十分不安。
“你花了许多钱。”她喃喃地说,“这是钻石吗?”
“是的,三克拉。”
她扬起睫毛来望着他。
“你不该花那么多钱……”她说,“钻石对我是太名贵了。”
“钻石配你最合适,”他深深地望着她,“你就像一粒钻石,一样璀璨 ,一样晶莹,一样坚定。”他再吻了吻她,“好吧!我们得走了!立德要在车里等急了。”
“立德?”她怔了怔。
“高立德!我跟你提过的。他将做我们的结婚证人。”他看了看室内,“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房东的账也结清了吗?”
“是的,”她指指门口的两口皮箱,“东西都在那儿,我没有太多的东西。”
“好,我们走!”他们走到了门口,他忽然站住了,郑重地望着含烟说,“希望你不要嫌婚礼太简陋,我没有请客,没有通知任何人,我不想惊动亲戚朋友。但是,我想,你不会认为我不重视这个婚礼,对于我,它是严肃的,神圣的,慎重的。”
“我知道,”她轻声说,“对于我,它也是。”
他们下了楼,柏霈文把她的两口箱子也带了下去。好在含烟租房子都是连家具一起租的,只要把衣服收拾好,就没有什么可搬动的。到了楼下,高立德已含笑迎了上来,帮着柏霈文把箱子放进行李箱内,他打开车门,笑嘻嘻地说:
“新娘赶快进车子吧,路上的人都在看你呢!”
含烟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晕,她下意识地看了高立德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高立德,那个黝黑、挺拔、高大、漂亮而风趣的年轻人。在这一刹那,她做梦也不会料到,这个年轻人日后竟会成为她婚姻上的礁石。
坐进了车子,含烟才知道今天开车的是高立德,车子发动以后,柏霈文猛地惊觉过来,说:
“瞧我多糊涂,我竟忘了给你们介绍!”
“免了吧!霈文,”高立德回过头来,对着含烟嘻嘻一笑,“我想我们都早就认识了,是不,章小姐?记住,我可能是最后一个喊你章小姐的人!”
含烟的头垂得更低了,羞涩从她的眼角眉梢漾了开来,遍布在整个的面颊上。
到了法院,张会计早已等在那儿了,看到柏霈文和含烟,他笑吟吟地走上来鞠躬道贺。含烟才知道他是另一个证人,她奇怪柏霈文不找赵经理,而找张会计,大概因为张会计是厂里的老人吧!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婚礼,除了一对新人,两个证婚人和法院里的法官书记等人之外,没有一个观礼者,婚礼在一种宁静、庄重、肃穆的气氛下完成了。当司仪最后宣告了礼成,一对新人相对注视,都有种恍惚如梦的感觉。含烟的眼眶潮湿了,霈文的眼光却带着无限的深情和痴迷,落在含烟的脸上’他轻轻地说:
“你终于是我的了,含烟。”
说完,他就不管法官还没有退席,不管张会计和高立德依然站在旁边,他就一把把含烟拥进了怀里,对她唇上深深地吻下去。含烟惊呼着用手去推他,高立德却在一边拊掌大笑了。走上前来,他推开柏霈文,笑着说:
“按外国规矩,我有权吻新娘。”
站在那儿,他的目光笑嘻嘻地紧盯着含烟,面对着含烟那张娟秀的脸,他明白柏霈文之所以如此着迷的原因了。这小新娘清灵如水,温柔如梦,美丽如春花初绽,娇怯如弱柳临风。这是你一生也不容易碰到的那类女孩子,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算了吧!立德,”柏霈文来解围了,挽住含烟的手,他说,“我们这儿是中国,没有外国规矩。”
“哈!”高立德笑得开心,“你真吝啬啊,你连吻新娘都舍不得呀!”
“是舍不得!”柏霈文也笑着说,“她是我的,谁也不许碰她!”
“听到没有,柏太太?”高立德转向含烟,“你刚刚嫁了一个专制的丈夫!你猜怎么,他在你们行婚礼之前,都不许我见你,就怕你被我抢了去!”
“越来越胡说八道了!”柏霈文笑着,挽紧了含烟,“别听他鬼扯,我们该回家了。”
家!含烟心头掠过了一阵奇妙的感觉,她还不知道她的家是什么样子,霈文对于这个总是神秘兮兮的。但她并不在意,只要有一间小屋,就会成为他们的安乐窝,她确信这一点。家!她一直渴望着的一个字啊!她多么迫切地想躲到那里面去,休憩下那十九年来疲倦的身心!
到了法院门口,柏霈文转头对张会计说:
“你去告诉工厂里所有的人,我已经在今天和章小姐结婚了,同时,放所有员工一天假,以资庆祝。”
“好的,柏先生。”张会计微笑着说,转身走了。
高立德把车子开了过来,他们上了车,含烟仍然穿着新娘的礼服,捧着新娘的花束,带着那梦似的微笑。柏霈文紧挽着她那小小的腰肢,他的目光不能自已注视着她,带着无限的深情和无尽的喜悦。
车子离开了市区,驶过了松竹桥,那迎面吹来的秋风中就带着松树与竹子的清香,再驶过去,车子两边就都是茶园了。高立德把车子驶往路边,然后,他刹住了车子,熄了火,他转过头来。他脸上那份戏谑的神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庄重与沉着。
“柏太太,看看你的周围,这都是柏家的茶园。他在五年之内,把茶园扩大了一倍,你嫁了一个能干的丈夫。”
“因为他有一个能干而忠诚的朋友!”柏霈文接口说,对高立德微笑。
含烟左右望着,她惊讶于这茶园面积的辽阔,同时,她也惊讶于柏霈文和高立德之间那份深挚的友谊,她觉得颇为感动,不自禁地也对高立德微笑着。
“好了,霈文,”高立德望着柏霈文,“婚礼已经举行过了,我这个诸葛亮已经尽了我的本分。现在,在到家之前,你不给你的太太一点心理上的准备吗?”
柏霈文的眉头紧蹙了起来。含烟狐疑地看看高立德,又看看柏霈文,她不知道他们两人在捣什么鬼。然后,霈文转向了她,握住了她的双手,他显得很沉重。
“含烟,我很抱歉,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含烟的脸色变白了,她受到了惊吓,“你别吓我。”
“不不,你不必恐慌,”柏霈文安慰地拍着她的手背,“我只是要坦白告诉你,我之所以必须秘密和你结婚,不敢通知任何亲友,是因为怕一份阻力——我母亲。”
她的脸孔更白了,她的黑眼睛睁得好大好大。
“你——居然是——”她嗫嚅地说,“瞒着她结婚的吗?”
“是的,知道这个婚礼的,只有我、你、立德和张会计。”
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她的睫毛垂了下去。
“你——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母亲知道你和我结婚,她一定会反对,是吗?”
霈文战栗了一下,他发现这柔弱而敏感的小女孩又受伤了。他抓住了她的手臂,迅速地托起了她的下巴,望着她的脸说:
“你知道老人家的看法总和年轻人不太一样的,我又是个独子,她就总把我的婚事看成了她自己的事情。我并不是说她一定会反对,但是,只要有这份可能性,我就不容许它发生,所以,我瞒着她做了。”
含烟的心沉进了一个深深的冰窖里,她瞪视着霈文,焦灼而烦恼地说:
“你错了,霈文,你太操之过急了。你这样突然地把一个新娘带到她面前,你让她如何接纳我?你又让我如何拜见她?你坑了我了,霈文。”
“别急,含烟,到家之后,我会先上楼对她说明一切的。她会接纳你,含烟,没有人能不接纳你的,她会接纳你,而且,她会喜欢你!何况,”他微笑着,想使含烟重新快乐起来,“到底娶太太的是我,不是她呀!”
但愿你的说法是对的!含烟想着,低下了头,现在只结婚了一小时,她不愿露出自己对这事的不满来,而且,霈文这样不顾一切的做法,还是为了怕失去她呀,她咬了咬嘴唇,朦胧地感到,前途绝不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光明了。看到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高立德重新发动了车子,随着车子前进的速度,含烟也在迅速地盘算着,她的思想比车轮转得还快。当车子在那两扇铁门前刹住时,含烟也抬起她那对坚定、勇敢,而充满希望的眼睛,望着柏霈文说:
“你是对的,霈文,你放心,她会喜欢我的!”
高立德冷眼旁观,他在这小女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份坚定的决心,他知道,她将用尽她的方法,来准备博取婆婆的欢心了,那张燃烧着光彩的小脸是使人心折的。他真有些嫉妒霈文了。咳了一声,他说:
“柏太太,你不看看你的家吗?”
“你最好叫她含烟,别左一声柏太太,右一声柏太太,真别扭!”柏霈文说。
含烟望向外面,触目所及的,是铁门前竖着的一块簇新的木牌,上面雕刻着四个精致的字:
含烟山庄
她惊喜交集地回过头来望着柏霈文,张口结舌地说:
“怎么——怎么——”
“这是你的!含烟。”柏霈文深深地看着她,“你的家,你的房子,你的花园,你的我。”
“哦!”含烟闪动着眼睑,蕴蓄了满眼眶的泪。然后,她闻到了花香,那绕鼻而来的紫丁花香。铁门打开了,她看到柏霈文塞了一个红包在那开门的男工手上,一面说:
“这是赏给你的,老张,我刚刚结婚了。”
她顾不得那男工惊讶的目光,她已经眼花缭乱了,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像幻境般的花园里,有葱茏的树木,有深深的庭院,还有成千成万朵玫瑰,那一簇簇的玫瑰,那整个用黄玫瑰做出的圆形花坛!她钻出了车子,呆立在那儿,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梦想的玫瑰花园,”柏霈文在她身边说,“这是立德和我,费尽心力,把原来的花园改成这样的。我答应过你的,不是吗?”
含烟转过身子来,这次,是她不顾一切了,不顾那旁边的男工,不顾高立德,不顾从客厅门口伸出头来的女佣,她用手环抱住了柏霈文的颈项,很快地吻了他。
“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家!”她说,泪水在眼眶中闪烁,这家中会有阴影?不!那是不可能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