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和福晋,是三天以后,赶到承德的。
对他们两位老人家来说,高寒带来的故事,简直不可思议,周嬷已逝,小雨点在罗家当丫头,雪珂身陷水深火热中,求救无门!而雪珂与亚蒙,居然又见了面,居然旧情复炽,居然坚持那个在大佛寺有“菩萨作证,天地为鉴”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荒唐!王爷乍听之下的愤怒,却被高寒一大篇激昂慷慨的言论给击倒了。
“你责备我不该再去搅乱雪珂的生活!你可曾责备过你自己?就因为你的固执,你的面子,你的门第观念,你制造了人间最大的悲剧!你让一对真心相爱的人失去幸福,天天活在绝望中!你让一对母子硬生生被拆散,最后竟演变成一生一世也挽不回的遗憾!你还可以制造一对怨偶,从新婚之夜开始,整个婚姻就陷入地狱!最悲惨的是,一个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孩,差点送命在你手里!侥幸逃过一劫,整个过程中,没有父母的呵护,尝尽世间冷暖,历尽沧桑,最后却陷身在亲生母亲的家里当丫头,母女相对竟不能相认,让那个心碎的母亲,眼睁睁看着那只有八岁大的女儿,受尽鞭笞折磨……你的一念之差,制造了这么多这么多的悲剧,制造了这么巨大的伤痛,你于心何忍?事到如今,你还不想伸出你的援手,来挽救可能发生的,更大的悲剧?你还忍心责备我,不该去扰乱雪珂那悲惨的,根本不算是‘生活’的‘生活’!王爷,你于心何忍,雪珂,她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小雨点,毕竟是你的外孙女!你就预备让她们痛苦一生一世,永劫不复吗?”
王爷被击倒了,他被彻彻底底地击倒了。瞪视着高寒,他不相信地自问着,这个情有独钟,永不放弃的男人,这个谈吐不凡,咄咄逼人的男人,就是自己下令充军到新疆去采煤的人吗?就是自己从雪珂身边硬生生拆散的人吗?老天!如果他所说的事句句属实,雪珂和小雨点,现在岂不是正在人间最残酷的炼狱里煎着,烤着?
王爷还来不及从激动中苏醒,福晋早已泪流满面,拉着王爷的胳膊,哭着说:
“我们快去承德吧!我们快去看看雪珂,还有那个小雨点儿吧!”
于是,王爷,福晋和高寒兼程赶来了承德。一路上,三人第一次这样推心置腹,消除成见地谈话,他们把可能面对的局面,需要保密的事情,希望达到的目的……全都一一分析过了。王爷也对高寒坦白地说了几句话:
“正如你所说,我已经不是王爷了!罗家对我,早就没有丝毫的忌讳了。我现在去罗家,主要是观察一下雪珂和小雨点的处境。到底我能救她们到什么程度,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把握!”
“反正,我会在寒玉楼,等你们的消息!”高寒诚挚地说,“最起码,你们是我和雪珂之间,唯一的一条线了!”
高寒去北京的三天中,至刚并没有闲着。他已经约略打听出寒玉楼的底细。高寒,来自江南,是某巨商的独生儿子;专做古董玉器的买卖,第一次来承德,主要是想搜购王族遗物,最后竟开设了这家“寒玉楼”,店面开张,才不过一个月!至于高寒和亚蒙间的关系,罗至刚就是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査出,何况,他连想都没有往这条路上去想过。他打听出来的这一切,使他在纳闷之余,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总不能因为寒玉楼的主人仪表不凡,就给雪珂乱扣帽子!这么说来,买鸡血石很可能是真话,如果冤枉了雪珂,岂不是弄巧成拙!
但是,罗至刚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觉得心里充满了疑虑,对这个高寒,充满了敌意与戒心。寒玉楼!寒玉楼!寒玉楼……这“寒”“玉”两个字,就让人心里起疙瘩!高寒名字里有个“寒”字,偏偏雪珂名字里暗嵌了一个“玉”!这种招牌,就犯了罗至刚的大忌,总有一天,要摘下这块招牌。
王爷和福晋抵达罗家的那一刻,至刚正忙着和承德的官员吃饭,打听这寒玉楼的开张手续,是否齐全,因而,他不在家。那已经是晚餐时间了,老闵一路通报着喊进大院里面去:
“老太太,少奶奶,王爷和福晋来了!”
罗老太实在太意外了,这王爷和福晋,几年都没来过承德,怎么今天突然来了?等到罗老太迎到大厅,就更加意外了,原来王爷的亲信李标、赵飞等四个好手,也都随行而来。王爷还是维持着王府的规矩,出一次门,依然劳师动众。
“哎哟!真是意外,你们要来,怎不预先捎个信儿,也让我准备准备!”老太太一面嚷着,一面回头大声吩咐,“老闵,赶快给李标、赵飞他们准备房间和酒菜,冯妈!冯妈,通知厨房,做几个好菜,王爷爱吃烤鸭,去烤一只来!香菱、蓝儿、绿漪……去把客房布置起来……”
“好了好了,亲家母,”王爷一迭连声地说,“不要客套了,自家人嘛,随便住几天就回去的!咱们因为许久不曾收到雪珂的信,着实有点想念她,所以,临时起意,说来就来了!”
正说着,雪珂和翡翠已飞奔而来。雪珂一见王爷和福晋,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眼眶立刻就湿润了。碍于老太太在场,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她颤抖地握住了福晋的手,悲喜交加地喊着: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王爷很快地看了雪珂一眼,如此消瘦,如此憔悴,下巴尖尖的,面庞瘦瘦的,脸色白白的,身子摇摇晃晃的,那含泪欲诉的眼神,几乎是痛楚而狂乱的。王爷只扫了一眼,心中已因怜惜而绞痛起来。至于福晋,泪水已迅速地冲进了眼眶,紧搂着雪珂,她无法压抑地痛喊了一声:
“雪珂啊!娘想死你了!”
“娘!”雪珂喉中哽着,声音呜咽着,心中澎湃汹涌着,有多少事,有多少话想和福晋说呀!真没料到,爹娘会在此时来访,难道父母儿女间,竟有灵犀一点!父母已体会出她的走投无路和悲惨处境了吗?“娘!”她再喊,哀切而狂热地瞅着福晋,“你们来了,真好,真好!我也……好想好想你们呀!”
老太太看着,真是一肚子气!这算什么样子?好像罗家虐待了这个媳妇似的!就算罗家虐待了她,这样的媳妇,王爷还希望罗家把她当观音供起来吗?
“嗯哼!”老太太冷哼了一声。“我说王爷啊,”她尖着嗓子。“你们应该常常来看望雪珂才是,免得我们罗家对她有照顾不周之处!你们常来,雪珂也有个地方诉诉委屈,是不是呀!”
“好说好说!”王爷急忙打着哈哈,强忍心中的一团怒气,他四面张望,“怎么不见至刚?”
“出门干活呀!”老太太接口,“时代不同啰,不能像以前那样靠祖宗过日子,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的也只会吃饭,这么一大家子要养呀,总是辛苦得很!”
王爷不好再接口,幸而不久,就开起饭来。大家吃了一顿食不下咽的饭,席中,都是老太太的话;少不了夹枪带棒,数落着雪珂的不是,数落着生活的困难,偶尔,也不忘赞美嘉珊两句,表示:这才是真正的媳妇!又忙着给玉麟布菜,表示:孙子也不是雪珂生的……好不容易,这餐饭总算结束了。好不容易,雪珂和翡翠,侍候着王爷福晋,住进客房。好不容易,等到香菱、冯妈、绿漪、蓝儿等一干丫环仆妇都已退去,不见踪影。翡翠就把房门一关,又拴好窗户,退到门边说:
“王爷、福晋、格格!你们有话快说,我站在门边把风!”福晋一反手,就抓紧了雪珂,迫不及待地问:
“小雨点儿呢?怎么没见着什么八岁大的小丫头?”
“你们怎么知道小雨点?”雪珂惊愕极了。
“听着!”王爷低声说,“亚蒙去北京找了我们,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们了!所以,关于周嬷,关于小雨点,关于你们……我们统统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雪珂恍然大悟。就知道亚蒙会想办法的,就知道他不会耽误时间的!去北京找王爷,亚蒙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能说动守旧的王爷亲自来承德!她凝视王爷,或者,情之所至,金石为开?
“爹,娘!”雪珂眼泪一掉,声音激动。“你们……没有生我的气吗?你们从北京来,是来支持我的吗?”
王爷沉重地望着雪珂。
“雪珂啊,你必须坦白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打算?”
雪珂对着父母,直挺挺地跪下了。
“爹,娘!请你们为我做主,这个婚姻,当初是你们给我套上去的,现在,请为我取下来吧!”
“怎么取?怎么取?”王爷纷乱地问,“已经做了八年罗家少奶奶,怎么可能再恢复自由之身?”
“可以的!爹!”雪珂急切地说,“现在是民国了,许多妇女都在追求婚姻平等权!有结婚,也有离婚!我和至刚,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嫁他的!现在,爹,娘!你们帮我……我不能再和亚蒙‘私奔’,我要名正言顺地和他过日子,我只有一条路,和至刚分得清清楚楚,我要正式和他离婚!”
王爷沉吟不语,福晋忍不住喊出声:
“王爷,这是咱们唯一的女儿啊!”
王爷抬眼看雪珂,悲哀地说:
“你这些道理,你这些要求,亚蒙已经都对我说了!你们真让我好为难呀!这‘离婚’二字,对我来说太陌生了!在我的观念里,根本没有离婚这回事!现在,你让我怎么开得出口,去向罗家提离婚?那罗至刚虽然凶了一点,跋扈一点,但,并没有虐待你呀!”
“爹!你要想办法!”雪珂眼神中,有绝望中最后的期望。“我现在顾不得是非对错,顾不得传统道德,我只知道,当我和亚蒙重逢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经过那样漫长的岁月,在完全被时空阻绝,生死都两茫茫的情况下,结果一见面,感觉竟是那么强烈!原以为自己早就死了心,可是我对亚蒙的心是不死的呀!这份爱和我生命原来是并存的!九年来,朝夕期望,就是期望有再见面的一天!如今真的相见了,这个震撼,震出了九年来的魂牵梦萦,刻骨思念,也震出了我埋在心底所有的感情!”雪珂一口气诉说着,泪珠已沿颊滴滴滚落。“特别是,发现小雨点这个秘密,骤然间,我的丈夫、我的女儿都在我的身边,我不能认,却要认至刚为我的丈夫,认小雨点为丫头,这多么残忍呀!爹,娘,为我的处境想想看,为我的心情想想看吧!”
“孩子,”王爷终于逼出了泪。“我懂了!你的心意是如此坚决,这一番肺腑之言,句句辛酸,道尽了你这九年来,为情痴苦的心境,我不得不承认,你感动了我!好吧!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你从这个婚姻的桎梏里解救出来!我们会尽力而为的!现在,你能不能赶快把那个小雨点儿,带给我们看一看呢!”
“对呀!”福晋拭去泪水。“我们简直等不及地要见她呀!”她伸手,扶起了雪珂。
雪珂回头喊:
“翡翠!”
“是!”翡翠了解地,打开门,四望无人,匆匆去了。
“等会儿小雨点来了……”雪珂迟疑地说。
“我们知道!”福晋急急接口,“我们不会露出破绽的!这中间的利害,我们比你还清楚!”
这样,小雨点终于来到王爷和福晋面前了,见到了她这一生中,第一次见到的外公外婆。
她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怯生生地请了一个安。
“王爷万福!福晋万福!”
王爷和福晋都呆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雨点,两人都震动得无以复加。这眉,这眼,这鼻子,这小嘴,这神韵……根本就是童年的雪珂呀!如果这孩子是送到王府来当丫头,大概早就真相大白了。
雪珂一见父母的表情,心中已经了然,不禁又红了眼眶。
小雨点困惑极了,见王爷福晋都不说话,少奶奶也痴痴不语,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有些害怕了。想了想,顿时醒悟,慌忙跪下去,不住地磕头:
“小雨点儿忘了规矩,请王爷福晋不要生气!小雨点给王爷福晋磕头!”
这一磕头不打紧,磕得福晋满脸的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走上前去,拉起那小小的身子,就紧搂于怀。
“小雨点啊,你受委屈了!”她低低喃喃地说。
“福晋!”翡翠过来,请了个安,提醒地说,“小雨点还要去干活儿,不能多耽搁了!”
福晋万分不舍地放开小雨点。
“干活儿?”她惊愕地问,“这么晚了,还干活儿吗?”
“冯妈给了她一排十几个桐油灯罩,”翡翠说,“限定明天早上以前要擦完……”
“那……怎么行?”雪珂一急。
“格格放心!”翡翠说,“我这就帮她去擦!”
翡翠拉着小雨点,急急地去了。
房门一合上,王爷就郑重地看着雪珂: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会尽快提出离婚的要求,解救你和小雨点儿!”
至刚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了。
“什么?王爷和福晋来了?”他脚步不稳地,直闯入客房。“真是稀客呀!”他大呼小叫地说,“爹娘怎么心血来潮,到承德来了?”他瞪了雪珂一眼,见雪珂双目红肿,气已不打一处来。“怎么,”他尖声问,“才见到你爹娘,就来不及地哭诉了?哭些什么,诉些什么,赶快说来给我听听!”
王爷怒瞪了至刚一眼。
“看来,你今晚已经喝醉了!明天,我要和你好好地谈一谈!”
“不醉不醉!”至刚嚣张地叫嚷着,“我随时可以跟你们谈一谈!看样子。”他的眼光,满房间一扫。“你们已经开过家庭会议了!怎样呢?难道你们对我这个女婿还有什么不满意吗?”他一伸手,把手搭在王爷肩上。“雪珂告了我什么状?不许她出门是吗?您一定明白,良家妇女是不随便出门的!雪珂就是因为您当初太过纵容,才差一点身败名裂,幸好你们遇到我,能忍的忍,不能忍的也忍,才保全了她的名声……”
王爷越听越怒,脸上早已青一阵白一阵,甩开了至刚的手,他怒声地说:
“你这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至刚脸色一沉,收起了嬉皮笑脸,爆发地大吼,“我的态度还不够好吗?八年来,我忍受的耻辱,是你王爷受过的吗?忍过的吗?从八年前新婚之夜开始,我已经把你们看扁了!什么王爷福晋,什么岳父岳母……呸!都是骗子!我喊你们一声爹娘,那是抬举你们!你们居然还在这儿不清不楚,自以为有什么分量,想要教训我,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雪珂受不了了,她对至刚哀恳地喊着:
“够了!够了!是我对不起你,请不要羞辱我的父母……”
王爷已经气得浑身颤抖,不住喘着气。
“好!什么难听的话,都让你说尽了!”王爷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也不必把话压到明天再说,现在就说了,既然你轻视雪珂到这种地步,大家不如离婚算了!”
“对!”福晋愤慨地接口。“既然决裂到这个地步,我们实在看不出,这个婚姻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要为雪珂做主离婚!”
“哈!离婚!”罗老太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此时,忍不住大声说,“好新鲜的名词!原来王爷福晋难得登门,竟是为了谈离婚而来!我不懂什么叫离婚,想必就是一拍两散,以后各过各的日子,互不相涉吧!好极了!我们还求之不得呢!至刚,这种痛苦的日子正好做个结束,现在双方家长都齐了,就‘离婚’吧!”
至刚一下子呆住了。他看看王爷福晋,看看罗老太,再看雪珂。
“雪珂,”他冷冰冰地说,“你的意思呢?”
“求你……”雪珂颤声说,“离了吧!对你对我,不都是一种解脱吗?”
至刚死死地盯着雪珂,一言不发。
“好了!”罗老太威严地说,“结婚要三媒六聘,离婚要什么我们不知道。”
“什么都不要了!”王爷冷然说,“彼此写个互不相涉的字据就可以了!写完,我就带雪珂走!”
“好极了!”罗老太更加积极,“香菱,去拿纸笔!”
“是!”香菱应着。
“慢着!”罗至刚忽然大声说,眼光阴沉沉地扫视众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我不离!”
大家全体怔住,呆看着至刚。
至刚一脸的坚决,再扫了众人一眼。
“是你们的错误,把我和雪珂这一对冤家,锁在一起!既然已经被你们锁住,我就要跟她锁一辈子,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笔账,我和她要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算下去!”他走到雪珂面前,捏住了她的下巴,咬牙说,“三天前,你在给我买鸡血石,三天后,你要离婚,我真希望能挖出你的心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说完,他把她用力摔开,掉头而去。
满屋子人仍然呆怔着。雪珂面如死灰,满眼的绝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