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敲响午时的第一响时,吟霜把一卷三尺白绫抛上了屋梁。
秦嬷嬷和香绮跪落在地,双双扶着吟霜脚下的凳子。两人都了解,吟霜死志之紧,万难劝解。何况,皓祯此时,大约已人头落地,他们二人的“人间”约会已散,“天上”约会才刚刚开始。秦嬷嬷伏在地上,对这样的“殉节”,又佩服又敬畏。颤声说:
“奴才恭送白姨娘,祝白姨娘和贝勒爷……魂魄相依,再不分离!”
香绮说不出话来,伏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格登”一声,椅子被踢翻。秦嬷嬷和香绮都震动着,谁也不敢抬头。只听到远远的钟楼,继续敲着钟声,最后一响结束了,余音仍然绵绵邈邈,回荡在瑟瑟秋风里,回荡在庭院深深里。
过了好片刻,秦嬷嬷才站起身来,向上仰望,吟霜的一缕香魂,早已归去,脸色仍栩栩如生。她抱住了吟霜的腿,和香绮两个,合力解下了吟霜。
把吟霜放在床上,秦嬷嬷细心地为她整理衣衫,梳好发髻,簪上钗环。香绮在一边,眼泪簌簌直掉,看吟霜未曾眼凸舌露,合着眼就像熟睡一般,她痴心以为,吟霜未死。死亡不应该是这么容易的事。但伸手去她鼻下,才发现呼吸俱无。她骤然间心中大恸,哭倒在秦嬷嬷怀里。
“香绮,别哭!”秦嬷嬷说着,自己却老泪纵横。“吟霜这一生,从呱呱落地,就被烙上烙印,送出宫去,放入河中……然后和皓祯相遇,又不能相守,饱受折磨。她过得好辛苦。现在,不苦了!再也不苦了,天上,有皓祯少爷等着她,会把她接了去。他们两个,会守在一起,不怕任何风波灾难了……”
秦嬷嬷话未说完,皓祯已像旋风般卷入府来,直奔静思山房,嘴里狂叫着:
“吟霜!吟霜!吟霜……”
“是贝勒爷!”香绮大叫,跳起身,冲到门外去,扶着门,就整个人都傻了。双腿一软,她跪下去,悲声大叫:“贝勒爷!你怎么回来了?你是人,还是鬼?你来接小姐吗?”
秦嬷嬷也冲了出来,脸孔雪白。
皓祯明白了,他已来迟一步。
他走进了吟霜的房间,看到床上的吟霜了。她躺在那儿,宁静安详,两排睫毛密密地合着,唇边似乎还有个浅浅的微笑。他一直走到床边,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他弯下身子,伸出颤抖的双手,把她抱了起来。紧拥在怀中,他依偎着她的面颊,低低地、喃喃地说:
“午时钟响,魂魄相会,天上人问,必然相聚!吟霜,我一直没办法保护你,没办法和你过最普通最平凡的夫妻生活,没办法回报你的一片深情……最后,连午时钟响的约会,我又误了期!你现在一个人走,岂不孤独?找不到我,你要怎么办?”他抱着她向门外走去。“不!我不会让你再孤独,咱们找一块净土,从此与世无争,做一对神仙眷侣,重新来过,好吗?好吗?事到如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拆散我们了!即使是‘生’与‘死’,也不能拆散我们了……”
王爷和雪如,一得到皇上的特赦,就立刻扑奔家门。王府门口,一片静悄悄,大门洞开着,门口也无把守。门内,地上积了数日的落叶,像一层褐色的地毯。皓祯骑来的那匹马,正独自在院中踢腿喷气,扬起了满院落叶。
王爷和雪如交换了一个视线,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两人还来不及进府,忽然听到一团人声,两人回头一看,原来阿克彤和小寇子,簇拥着公主回来了。
公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坐骑,她对王爷和雪如急呼:
“你们见到皓祯了?马在这儿,他已经到家了!”
“他果然得到特赦?”王爷悲喜交集地问,“你确实把他救下来了?他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公主尚未答话,府内忽然传来一片哭叫之声。王爷、雪如、公主都悚然而惊,急忙冲人大门。
皓祯抱着吟霜的尸体,直直地、面无表情地从内院走了出来。他一步一步地迈着步子,眼光望着前方不知我的地方,对于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在他身后,皓祥死命地想拉住他,拼命喊着。翩翩、秦嬷嬷、香绮也追在后面,各喊各的,各哭各的,一片天愁地惨。
“哥哥!你要去哪里?”皓祥嚷着,在他这一生中,只有此时,“哥哥”二字叫得如此真挚。“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呀!好在你我都留得命在,未来还长着呀……”他一抬头,见到王爷和雪如,就扑奔上前,求救地喊,“阿玛,大娘,你们快来拦住哥哥呀!”
王爷和雪如瞪视着皓祯,和躺在皓祯臂弯中,动也不动,了无生气的吟霜,两人都吓傻了。呆呆站在那儿,在巨大的惊惧当中,无人能够说话了。
皓祯也机械化地站定了。
秦嬷嬷往前一冲,痛断肝肠地哭着说:
“王爷、福晋,吟霜小姐,一心一意要追随贝勒爷,午时钟响,就自我了断了……没料到贝勒爷赶了回来,就……就……就这样阴错阳差了。”
雪如双眼发直,一个劲儿地摇头,小小声地呢喃着:
“不……那不会是吟霜……不可以的……那不是吟霜,不是,不是……我的吟霜一出世就多灾多难,一场场浩劫都熬过去了……这不是的,不会的……”她不住口地,低低地叽咕着,整个人都失神了。
王爷一个颠踬,几乎站立不住。他的面孔扭曲着,张嘴欲哭,却哭不出声音,最后发出了哀嚎:
“怎么会这样呢?一切的灾难都结束了,我们一家人,正该好好团聚……”他突然冲向了皓祯,用双手捧起吟霜的脸,仔细地看着她,沙嗄地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是我的骨肉,不曾有一天善待过你,现在才知道真相,正预备好好补偿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去了?不行不行!我不准!我不准!”
皓祯木然地站着,紧紧抱着吟霜。任凭王爷和雪如,拉的拉、扯的扯,他就是站立着,纹风不动。
阿克丹和小寇子,见了这等场面,两人双双跪落地。
“为什么好人会死?”阿克丹抬首向天,“为什么像白姨太这样善良的人,要比我们都早走一步?”
“白姨太,回来吧!”小寇子哭得悲切。“你和贝勒爷约好了,要同生同死,现在贝勒爷已经回来了,你也回来吧!老天爷,你显显灵吧!让吟霜小姐活过来呀!”
翩翩整个人痉挛着,支持不住地抓着皓祥的手,颤抖着对吟霜、皓祯、王爷、雪如四人跪了下去。
“天啊!”她哭着,“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做了什么孽……什么孽呀……”
“是我做的孽!”王爷痛喊,“是我,是我……”
“是我!”雪如接着喊,“是我呀!是我呀……”
“然而,”王爷痛哭着,“我们联合起来,做了这番罪孽,却要让吟霜一人来承担吗?……”
大家哭的哭,叫的叫,一片凄风苦雨。只有兰馨,她震动已极地看着这一切,脑中清楚浮现的,是吟霜前晚才说过的话:死亡没有办法结束人们的真爱,只能把它化为永恒,与天地同在!她深深地吸着气,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皓祯,和皓祯臂弯里,已进入“永恒”的吟霜。内心掠过一抹尖锐的刺痛:她输了!这场两个女人的战争,她已经彻底地输了。
皓祯不再伫立。他的神情始终严肃、镇定,而坚决。眼光也始终直直地望向远方。此时,他挣开了家人,抱着吟霜,又继续往大门走去。
兰馨公主再也站不住了,她拦了过去,惊痛地问:
“你要抱着她到哪里去?”
皓祯继续注视前方,声音空空洞洞的,像来自深幽的山谷:
“她从哪里来,我就带她到哪里去!我现在终于知道了!她是白狐,原属于荒野草原,来人间走这一遭,尝尽爱恨情仇,如今债已还完,她不是死了,而是不如归去。我这就带她到大草原去,说不定……她就会活过来,化为一只白狐,飘然远去……在我记忆深处,好像……好像几千年前,我也是一只白狐,我们曾经在遥远的天边,并肩走过……说不定,我也会化为白狐,追随她而去……”
这篇似是而非的话,说得每一个人都呆住了。
在一片死寂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再要拦阻皓祯,他就抱着吟霜,往外面走去。
公主怔了怔,又心碎,又震撼。她忍不住冲上前喊:
“不要糊涂了,她不是什么白狐,她是人生父母养的!是王府的四格格呀,怎么会是只狐狸呢?过去是我不能面对现实,所以把她和白狐硬扣在一起,弄得整个王府蜚短流长,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我很遗憾结局竟是如此,可人死不能复生,伤痛之余,你也应该珍惜自己死里逃生,珍惜整个家族化险为夷,是不是?父母需要安慰,王府需要重新建设,你没有了吟霜,但是……你还有我呀!你瞧,我的脑子已经不糊涂,人也明白过来了!让我支持着你,陪伴着你,好不好?”
皓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地身子一侧,就和公主擦身而过。他走到了那匹马前面,把吟霜放上了马背。
公主一急,冲到王爷和雪如的面前:
“他真的要走了,你们都不阻止他吗?”
王爷呆怔着,一句话也不说。雪如却像着了魔一般,心神恍惚地,低低喃喃地说:
“回归原野……飘然远去……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说不定几千年前,他们是一对白狐,一对恩爱夫妻……这样也好,生而为人,不如化而为狐……去吧去吧——”
公主慌乱四顾,人人都着魔似的悲凄着,人人都深陷在“白狐”那缥缈的境界里。她恐慌地大喊:
“她是人,她是人,她不是白狐呀!不是白狐呀……”
没有人理会她。而皓祯,已跨上马背。他拥紧了吟霜,重重地一拉马缰,那马儿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长嘶,狂奔而去。
“皓祯!”公主紧追于马后,哀声大叫着,“你究竟要去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皓祯……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懂感情!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遗憾!你这样一走了之,丢下的债,你几生几世也还不清……”
皓祯策马,绝尘而去。把公主、王爷、雪如、皓祥、翩翩、阿克丹、小寇子、秦嬷嬷、香绮……全抛在身后,把人世间种种恩恩怨怨,纠纠缠缠,牵牵挂挂……都一齐抛下。
他越骑越快,越跑越远,始终不曾回顾。马蹄扬起一路的尘埃,把往日繁华,全体遮掩。
远处,有苍翠的山,有茂密的林,有无尽的旷野,有辽阔的草原……他奔驰着,一直奔向那遥远的天边。
——全书完——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六日于台北可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