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吟霜不是人,是“大仙”,是“白狐”的传言,就在府中沸沸腾腾地传开了。本来,这狐鬼之说,最容易引起人们的穿凿附会,也最容易被好事者散播传诵。何况,府中房合众多,又各成院落,各有丫头仆佣太监侍卫们,人多口杂,你一句,我一句,众说纷纭,越传越烈。
这种传言是压制不了的。于是,吟霜与皓祯也听到了,雪如和王爷也听到了。
“我是白狐?我是来报恩的白狐?”吟霜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说呢?我怎么可能是一只狐狸呢?”
“其实,这种传言也有它的好处!”小寇子说,“大家谈起来的时候,都是好害怕好尊敬的样子,那丫头宫女房里,还有人悄悄画了白姨太的像,在那儿祭拜呢!所以,反正这传言对白姨太没有什么伤害,说不定还有保护作用,就让他们去说吧!”
“白狐?”皓祯啼笑皆非,瞅着吟霜。“就因为常常穿白衣服,就变成狐狸了?”他笑着去看她的眉、去看她的眼。“让我看看有没有一点儿‘仙气’?”
“如果我是白狐,”吟霜笑容一收,黯然地说,“我一定变成这么一点点大,”吟霜比了小小的两寸,“躲到你的袖子里,那么,你走到哪儿,都可以带着我。你陪皇上去承德狩猎,我也可以跟着你!”
那正是九月初,每年秋猎的季节。皇上已经降旨,要王爷带着皓祯皓祥,一起随行。当然,这秋狩猎的队伍十分庞大,随行的还有其他王室子弟,和王公大臣。但,一家父子三人,都被征召的,硕亲王府仍是唯一仅有的!这是了不得的殊荣,换了任何人,都会兴奋不已。唯有浩祯,却愀然不乐,因为,此去少则十天,多则一月,把吟霜留在公主旁边,没有自己来守护,他真是千不放心,万不放心。虽然,雪如一迭连声说:
“有我有我!你放心,好好去陪皇上,只要皇上欣赏你,这公主就拿你没奈何了!至于吟霜,我会拼了命来保护她的,我会像一个亲生的娘一样来保护她的!你去了,我会时时刻刻让她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看谁敢欺侮她!”
“现在的公主,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秦嬷嬷接口,对皓祯说,“自从你要杀崔嬷嬷以后,她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她一点也不凶了,一点气焰都没有了,我听小玉说,她吓得要死,她被‘白狐’的传言给吓坏了,听到‘白姨太’三个字就发抖,所以,她不会再来欺侮吟霜了!”
“这样吧,我把阿克丹和小寇子留下来保护她!”皓祯仍是不放心地说。
“不行不行!”吟霜坚持不肯。“我哪有那么娇弱,我在府里,有这么多人包围着,怎会有事呢?你出门在外,才需要有人照顾,小寇子和阿克丹跟你去!要不然,我也不放心!”
最后,折衷办法,阿克丹跟了皓祯,小寇子留在府里。因为阿克丹脾气暴躁,常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小寇子反应快,能随机应变。于是,皓祯要启行了。虽然是小别,皓祯和吟霜仍然离愁百斛,依依不合。整夜挑灯话别,说不尽的千言万语。至于公主房,却是冷冷落落,一片寂寥。公主也彻夜不眠,站在窗前,若有所待。但见满院秋风,簌簌瑟瑟。偌大的庭院,像一座死城。而那远处的静思山房,却彻夜灯明,如同白昼。这公主的失意与落寞,就真笔墨不能形容了。
然后,皓祯、皓祥和王爷,都走了。
府里的三个重量级男人一起离去,王府骤然清静了许多。吟霜每日拿着针线,到雪如房里来,静静地绣着皓祯的腰带,皓祯的钱包,皓祯的手帕……她的手那么巧,连皓祯的朝服,她也开始绣了。雪如常常面对着她,看着看着就出神了:这样温柔如梦,这样飘逸如仙……她是她的女儿呀!她嫡嫡亲的女儿呀!雪如神思恍惚,每天每天,必须用最大的意志力,来克服自己想把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好多日子过去了,府里静悄悄,大家相安无事。
然后,公主房传出来,公主病了。
一连几日传太医,终于惊动了雪如。带着翩翩,她去公主房探视。公主躺在床上,神情恹恹,两眼呆滞无神,精神恍惚,答非所问。雪如暗暗吓了一跳,怎么突然之间,病得这么重,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太医开了方子,不外是培元补气,治疗风寒的药方,连抓了好多服药,吃下去也没有什么起色。公主看来更憔悴,更消瘦了。然后,她开始拒绝吃药,也不肯躺在床上,整天在室内绕来绕去,像一只困兽。看到树影灯影,都会惊慌失措。常常一把抓住崔嬷嬷就惊叫起了:
“白狐!白狐!它来抓我了呀!它来报仇呀!它就在我窗子外面呀……”
崔嬷嬷慌忙关窗子,把每扇窗子都关起来了!“它进不来了!别怕别怕!”
公主转着眼珠,四周注视,拍着胸口,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一转眼,见墙上一个宫灯影子,又指着大叫起来:
“它进来了!它进来了!没有用的!她是白狐,她无所不在,我斗不过她的!你瞧你瞧,”她抓着崔嬷嬷,浑身簌簌发抖。“她把额驸弄走了,她孤立我!要来对付我呀!她就这屋里,你感觉到没有?”公主眼光发直,“冷飕飕的一股风,过来了,过来了,过来了……”
“公主呀!”崔嬷嬷也吓得魂飞魄散了。“咱们快走吧!咱们回宫去吧!咱们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吧!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公主激烈地吼出来,倏然一退,悲切地看着崔嬷嬷,“我怎能回宫去?我回宫了,万一皓祯来找我,找不着,怎么办?”
“他……”崔嬷嬷目瞪口呆,看着公主,见公主虽然吓成这样子,仍然心系着皓祯,嬷嬷那句“他不会来的!”就硬生生收了回去。她咽了口气,束手无策地说:“那要怎么办?怎么办?”
“崔嬷嬷!”宫女小玉在一边侍候公主喝药,急急地插进嘴来:“公主这样子吃药,吃了好多服都不见效,看样子根本不是病,是冲煞了大仙!正经的,还是请个道士来帮帮忙吧!”
“道士!”公主听了,脱口就惊呼出来,眼眼里闪着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对对对!请道士来作法!你快去给我请个道士来!”
于是,道士就人了公主院中。
那道士一手拿摇铃,一手拿拂尘,半合着眼睛,对院落四面八方,东摇摇铃,西摇摇铃,嘴中念念有辞,念着一串没人听得懂的咒语。然后,他就煞有介事地面朝东方,“呀”的一声说:“果有狐祟!”
“是吗?是吗?”公主对东面看去,赫然就是静思山房的方向!“那要怎么办?”
“必须设坛,公主屏除杂念,坐于坛后,再把那幻化于人形之狐仙绑于坛前,贫道即可作法化解!”崔嬷嬷闻言傻住了。“这白姨太……”她浑身通过一阵颤栗,就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咱们没有人敢去碰她,更别说绑她了,不行不行,做不到的!”
“那么,把她请到这院子里来也成!”道士说,“剩下的事交给贫道!各位别怕,贫道自有办法与她斗法,叫她现了原形,邪咒自然就破解了!”
“道长能让她现出原形?真的能吗?”崔嬷嬷问。
那道士频频点头。
“这么说,”崔嬷嬷充满希望地。“只要她现形,所有被她迷惑的人,都会清醒过来了?”
“那自然!”道士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不管她迷惑的是男人,还是女子,都会醒来的!”
如果额驸能醒过来,如果福晋知道她是只狐狸,如果公主不再被邪气缠身,如果额驸能回到公主身边……崔嬷嬷看着公主,毅然一点头。不管是用骗的,用抢的,非把吟霜弄来不可!即使为此丢掉项上人头,也在所不惜!
这天一早,吟霜才梳洗过后,正预备去雪如那儿,就被崔嬷嬷给拦下了。她直挺挺地跪在吟霜面前,哀声说:
“白姨太!我求求你发发慈悲,亲自去看看公主,站在她床前,对她说一些你已经原谅饶恕了她的话,不论公主把你想成什么,你都不要跟她计较!我实在已经无计可施,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求你,因为公主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如果你不解除她的心病,只怕她会凶多吉少!”崔嬷嬷说着,就对吟霜磕头如捣蒜,“上次绊白姨太摔跤,是我罪该万死,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只要能救我们公主,就是把我杀了,我也情愿!”她真心真意地流下泪来。“你是个好心肠的人,这么做,固然是委屈了你,可救命要紧,何况,那公主毕竟也是额驸的人呀!如今额驸不在家,我不知该求谁,走投无路呀……”
吟霜心中一阵恻然。自从公主卧病,她就很想去探视服侍,只是雪如拦着,说什么也不让她去。吟霜当然知道“狐祟”之说,却认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在她内心,其实很想和公主言归于好,然后共事一夫,那才是长久之计。因而,她弯腰扶起了崔嬷嬷,热心地说:
“好吧!我就跟你走一趟!果真能使公主心神安宁,那就大家都安心了!总之,我先瞧瞧去!”小寇子迅速拦了过来。“不行!”小寇子说,“要去,也要和福晋一起去!”“小寇子,”吟霜摇着头说,“你不要小题大作吧!”说完,跟着崔嬷嬷就走。小寇子直觉不妙,撒开腿就直奔福晋房。这边厢,吟霜跟着崔嬷嬷,迅速地来到公主院落中。才走进院子,身后的门就砰然一声阖拢,把急急追来的香绮关在门外了。
吟霜大惊,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嗖的一声,左边有条绳索飞来,嗖的一声,右边又有条绳索飞来。吟霜身上,立即就被套了两圈绳索。只见面前,有两个小道士交错游走,嘴中念念有辞,她被缠绕得动弹不得。
吟霜惊恐地睁大眼睛,对前面看去,这才看清,眼前竞有个祭坛,有个老道士站在坛后,双目半合,嘴里大声念叨,一手高举着摇铃,一手在胸前结着手印。在道士后方,地上画了个八卦图形,公主就盘腿坐在这图形中,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公主呀!”吟霜大叫,“你在做什么?快放开我呀!快放开我呀!”
公主纹风不动。道士手中的摇铃往祭桌上重重一扣,双眼蓦地张开,眼眼对着吟霜大大一瞪。吟霜被他那圆睁的怒目吓了一跳,身子本能地往后一缩。那道士已含了口水,直喷到吟霜身上。
“啊……”吟霜惊叫着,“不要!不要……”
两个小道士各朝绳索的一端,不住拉紧,吟霜被牢牢捆住,站在那儿,无处可躲。
道士已换了一把木剑,剑端插着黄符,在吟霜面前挥来舞去,嘴里喃喃念着:
“拜天地神明日月之光檐前使者传言童子奏使功曹拜请天监灵通遣得强兵降临手执生刀宝剑身骑白马奔驰舞动金鞭黑旗打起诸神庙开枷脱锁救良民急急如律令……”
念着念着,他就托起桌上的香炉,把黄符焚化,然后将香炉在吟霜面前晃来晃去,骤然一声大喝:“疾病厄运,灰飞烟灭!”顿时间,一炉香灰,全泼向吟霜。“啊……”吟霜惨叫着,满头满脸满身都是香灰。“妖魔狐鬼,立现原形!”道士又大喝一声,拿起桌上的一碗鸡血,再对吟霜泼去。
“啊……”吟霜再度惨叫,“不要这样对我啊,不要不要啊……我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呀……”
“哗”的一声,又是一盆水洒了过来。
道士手执摇铃,在吟霜面前又晃又摇,嘴里再度念咒,然后,又是喷水、撒香灰、泼鸡血……一一来过。
“啊……啊……啊……”吟霜不住惨叫着,躲不开,逃不掉,已满头满胸满衣裳都是水、鸡血,和香灰。
这时,雪如和小寇子已冲了过来,远远地,就看到香绮扑在门上,用全力捶打着院门,嘴里尖叫着:
“开门!开门!不要这样啊……”
雪如大惊,直奔过来,那公主院的围墙上有各式镂空花窗,雪如凑过去一看,简直惊得魂飞魂散,她隔着花窗,对里面就大喊大叫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这太过分了!快来开门!崔嬷嬷,你不要命了吗?快来开门啊……快来啊……”
院子里,道士作法做得十分紧张,根本没有人理雪如。小寇子张望了一眼,就又飞奔到“练功”房去调人手。
片刻之后,吟霜已满身狼狈,水、汗、香灰和血渍弄得全身一塌糊涂。她呛得不停地咳嗽,又吓得不停地哭泣。而院外,侍卫们已经赶到,合力撞开了院门。
“师父,”两个小道士放掉手中的绳子,“她没现原形啊!怎么办?”
崔嬷嬷冲上前来,激动地抓着道士。
“你不是说能让她现出原形的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这……”道士回头一看,见来人众多,慌忙说,“她法力高强,贫道法力不够,斗不过她,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他对徒弟们一招手,“快走啊!”
趁着众人冲入,一团混乱之时,他竟带着两个小道士,一溜烟地逃之天天了。
雪如顾不得追道士,顾不得骂崔嬷嬷,顾不得责问公主……她只是扑向吟霜,一边拼命解绳子,一边拼命用衣袖去擦拭吟霜的头发和面庞,一边流着泪痛喊着:
“吟霜!我苦命的孩子啊!我眼睁睁看你在我面前,受此屈辱,我却无法帮你说清楚,我真痛不欲生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