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小草活下去了。
三天后,小草开始进食,一星期后,那些针管、鼻管、胃管都拔掉了。小草又能说,又能笑了。
“我把你们大家都吓坏了,是不是?”她笑着看每一个人。“我自己也好害怕,我以为我快死了,可是,我不要死,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努力,要努力……我真的很努力……好高兴我活着!好高兴我又能说话了!”
大家看着她,喜悦简直是无穷无尽的,充溢在每个人的心头,闪耀在每个人的脸上。
扬州医院里的全体医生护士,都为小草生还的奇迹兴奋不已,这不只是小草的成功,也是每个医生的成功。尤其是外科主任吴大夫,更是高兴。这天,他率领了眼科、耳科、脑科、神经科各科的主任,来给小草做最彻底的检查。检查完了,他非常欣慰地对大家说:
“我一度很担心她会有后遗症,例如记忆力丧失,语言或肢体不灵光,甚至失明失聪等,但她是个幸运儿,她将复元得很好,像以前一样健康!或者,会有点头痛什么的,但不会严重!她最大的本钱,是年纪小,有最强的再生力。恭喜恭喜!”
全体爆出欢笑声。
此时,眼科主任林大夫,忽然走过去,拍拍静芝的肩膀,很热心地说:
“傅太太,这些日子来,你经常待在医院里,我也观察了你很久,其实,你看得见光,也看得见影子,是不是?几年前,你也曾在这儿的眼科求诊过,是不是?”
静芝怔了一怔。
“是啊!”她应着。
“我去年才从美国回来,带回来最精细的眼科仪器,你愿不愿意彻底检查一下?如果你的视神经没有完全受损,说不定可以手术治疗!”
“手术治疗是要开刀吗?”振廷急忙问,“复明的机会率有多少呢?”
“没检查前,什么都不敢说!”林大夫温和地笑着。“我最近治愈一个病人,他已经失明五年了,现在虽不能恢复失明前的视力,配上眼镜,他也可以下围棋了!”
“我……我……”静芝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意乱。“我不要开刀……我不敢开刀……我不要心存希望之后,再面对失望,我不要!不要!”她紧张了起来。
“婆婆!”小草柔声喊,伸出手去握住静芝的手。“你不要怕疼,疼会过去的!如果你能看到了,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呢!你就不必数台阶,不必用手杖,不会常常摔跤,你还能看到我,看到青青,看到大哥,那是多好呢!”
静芝猛地就打了个冷颤。世纬深深注视着她,忽然心有所悟,老太太的眼盲,说不定是她根本不想“看”这个世界,不想“面对”这个世界吧!说不定,当元凯的灵柩送回来的一刻,她就决定不“看”这个世界了吧?
世纬对人类的心灵,从未探索过。但是,自从来到傅家庄,他已体会出太多太多。走过去,他用力握住静芝的肩,有力地说:
“最起码,你为我们大家,去检查一次,好吗?”
众人全体拍手鼓噪: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静芝在大家的期望之中,也就无可奈何了。
一星期后,检查报告出来,静芝的眼睛,并不像世纬想像的那么单纯,复明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二十。林大夫仍然力劝静芝为这百分之二十努力,接受手术治疗。静芝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地说:
“让我考虑考虑,让我有点心理准备,让我仔细想一想……总之,等小草出院再说,家里有一个病人已经够了!你们……大家……不要逼我吧!”
好吧!等小草出院再说。百分之二十的机会率打击了大家的信心。静芝如此抗拒,大家也就不再多说了。
小草出院,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她又恢复了活泼,她又跳跳蹦蹦了,她又在傅家庄的假山石上跑来跑去了。只是,她的额上,留下了一道疤痕。青青为她梳了点刘海,把那个难看的疤痕遮起来。抚摩着她的疤痕,青青仍然会悲从中来:
“漂漂亮亮的一张脸蛋,现在却多了一道疤!”
小草反过身子,把她紧紧一抱。
“我不要漂亮,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小草啊!”青青由衷地说了出来。“你知道吗?虽然我们自小就像姐妹一般地要好,我也一直疼你,爱你,可我从没想过到底对你有多爱?现在我才知道了!当医生宣布说你没救的时候,我心里头第一个念头就是:那我也不要活了!那种绝望让我对这个世上的一切都不留恋,甚至连世纬都留不住我!”
小草听了一半,就开始掉眼泪,听完,就热泪盈眶地紧搂着青青,一句话也不说。
又休息了半个月,小草回到了学校。
就别提整个学校,是如何腾欢了。众小孩把小草抬了起来,簇拥着在校园里兜圈子,大声欢呼:
“万岁!万岁!小草万岁……”
世纬和绍谦,看着这一幕,两人都十分震动。掉过头来。彼此互视,友谊,在两人眼里深刻的流转。经过了这番生死的体会,经过了联手制裁魏一鸣,经过了共同坐牢的经验,他们两个,终于成为了生死知己。其实,不只他们两个,还有石榴和青青,小草和绍文。这“六人行”的组合,简直是牢不可破,密不可分了。
就在这时候,傅家庄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竟然把这“六人行”的组合,给整个打破了。
是十月底的一个晚上,天气早已转凉了。庭院里的龙爪槐和法国梧桐,飘落了一地的落叶,秋意已深。枫树早就红了,吟风阁外的爬墙虎,已只剩下枯枝,绿叶全不见了。秋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可是,在傅家庄,大家都不觉得冷。围着桌子吃晚饭时,暖意就在餐桌上流动。振廷看到一桌子的人,个个笑意盎然,不禁心中暗暗叹息:
“怎样能留住这个画面,就好了!”
就在此时,长贵忽然进来禀告:
“少爷!有位打北京来的华小姐找你呀!”
“什么?”世纬大惊,手中的筷子都掉到桌上去了。“你说姓什么?什么小姐?”
“华!她说她姓华,中华的华!这个姓不是挺奇怪吗?咱们扬州没这个姓!”
“哐啷”一声,青青手中的筷子,也跌到桌上去了。
“一个姑娘家?打北京来?”静芝的声音微颤着,“就她一个人啊?”
“还带了个老妈子,和一个男仆!”
世纬推开饭碗,站了起来,心慌意乱地说:
“你们吃饭,我瞧瞧去!”
“我跟你瞧瞧去!”小草跳了起来。
“我看,我们大家瞧瞧去吧!”振廷说。
世纬冲进客厅,就一眼看到了华又琳。
华又琳端正地站着,头发有些凌乱,一身的风尘仆仆。她穿着件红色褂子,红色裤子,外面罩着黑色绣花小背心,肩上披了件团花小坎肩。辫子垂在胸前,系着红头绳。她身材颀长,瓜子脸,面貌姣好,一对大眼睛,尤其清亮有神。眉毛秀气,鼻梁挺直,嘴唇的轮廓分明。世纬就这样看一眼,心中已暗暗称奇,好一个标致的姑娘,难道她竟是自己那从未谋面的未婚妻?不可能吧?他还没回过神,那姑娘已经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你——就是何世纬?”她简单明解地问。
“是。”他点点头。“我是。你——”
“你真的就是何世纬?”她再问。
“我就是。”
“很好!”她点点头,眼睛里冒出火来,对他再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咬牙切齿地说,“我是华又琳!”
世纬虽已有几分猜到了,但听她这样一说,仍然整个人都惊跳了一下。他瞅着她,实在没办法了解,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子,怎么会远迢迢到扬州来?华又琳在他眼中,读出了他的思想,她抬了抬下巴,全身上下,都带着某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何世纬,你给我听着!”她一口的京片子,字正腔圆。“你不满现状,离家出走,什么要到广州去看新世界,要找寻真正的自我……都是极端自私,极端不负责任,极端任性,又极端可恶的行为!你是一走了之,却把伤心着急、尴尬羞辱一股脑儿扔给何、华两家的人!我呢?我觉得我真是天底下最倒楣最冤枉的人,一口气憋了大半年,终于,听说你滞留在扬州傅家庄,我就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找了过来!因为,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告诉你!”她往前迈了一步,眼神凌厉。“我虽然是女流之辈,一样是士可杀不可辱!”
世纬震动地看着她,被她这等气势给震慑住了。睁大了眼睛,他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
“你要自由,你以为我不要吗?”她继续说,“你不满意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你以为我就满意了吗?你北大毕业的,你思想新,反传统。我是师范学院毕业的,我同样受的是现代教育,我也不含糊!老实说,我还正预备和家里闹革命呢!谁知你却抢先一步,跑了个无影无踪,这算什么呢?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也要做得干净利落!你尽可以跟你的父母争啊!革命啊!行不通,你堂堂正正到我家来谈退婚啊!逃什么,连这点勇气跟担当都没有,你根本不配做我华又琳的丈夫……”
话说到此,旁边跟随的老余妈,已经忍受不了,她跑过去,拉了拉华又琳的衣袖,又忙不迭地对世纬屈膝请安,急急地说:
“何少爷,你不要听我们家小姐说气话,我们这一路过来,真是吃了不少苦。小姐在北京,把家都闹翻了,才得到老爷太太的同意,来找寻何少爷……”
“余妈!”华又琳厉声说,“你不要对这个人摇尾乞怜。我把话讲完了,我就走!”
“好不容易找到姑爷了,”余妈叹着气,“你还要去哪里哟?要走,也得跟姑爷一起走……”
一阵手杖拄地声。
静芝扶着小草,抖抖索索地过来了。她的脸色惨白,伸手去摸着世纬,颤声问:
“元凯!是谁来找你了?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吗?她在说些什么呢?怎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华又琳惊愕地看着静芝,一时间,完全摸不清状况。小草站在一边,就急急地对华又琳又比手势,又拜,又求,表示静芝看不见,求她不要再多说。华又琳更加惊愕,瞪着小草,不知她是何许人。世纬无法再沉默,他一面扶住静芝,一面对华又琳恳求般地说:
“你先在这儿住下,所有的事,我们慢慢再谈,好不好?”
“对对对!”静芝忙乱地点头,空茫的眼睛里盛满惶恐。“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就是我家的朋友!月娘月娘,”她回头急喊,“快收拾几问干净房间,留这位姑娘住下来!”
“儿子?”华又琳喃喃地问,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她看看静芝,再看世纬,身子陡然往后一退。“你到底是谁?”她狐疑地问,“不要随便冒充何世纬!占我的便宜!”
唉唉!世纬心中大叹,真是一塌糊涂!怎么会有这种局面呢?他回头往后看,一眼看到青青扶着门框站在那儿,脸色雪白如纸,整个人僵着,像一尊化石。振廷和月娘站在一旁,也都神色黯然,如同大祸将至。
秋天的冷空气,就这样卷进了傅家的屋檐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