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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南在他的小屋里生起了一个炭炉子,架上一口锅,正在炒着一个菜,菜香弥漫了整间屋子。他看看靠在椅子里的江雁容,她正沉思着什么,脸上的神情十分寥落。

“来,让你看看我的手艺,”康南微笑着说,“以前在湖南的时候,每到请客,我就亲自下厨,炒菜是一种艺术。”

江雁容仍然沉思着,黑眼睛看起来毫无生气。康南走过去,用手臂支在椅背上,在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俯视着她:

“想什么?”

江雁容醒了过来,勉强地笑了笑,眨眨眼睛。

“你娶了我之后会不会后悔?”

“你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不会,炒菜烧饭,甚至洗不干净一条小手帕,你会发现我是个很无能的笨妻子!”

“让我伺候你!你会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妻子!让我为你做一切的事,我高兴做,只要是为你!”

江雁容笑笑,又叹了口气:

“婚事准备得怎么样?越快越好,我怕妈妈会变卦!”

“房子已经租定了,剩下的工作是买家具,填结婚证书和做衣服。”

“还做什么衣服,公证结婚简单极了!”江雁容望着窗外,又叹了口气。康南把菜装出来,放在桌子上。望着江雁容。

“怎么了?”

“有点难过,”江雁容说,眼睛里升起一团雾气,“康南,你会好好待我?为了你,我抛弃了十九年的家,断绝了父母弟妹和一切原有的社会关系。等我跟你结了婚,我就只有你了!”康南捧住她的脸,看着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嘴角浮着个无奈的、可怜兮兮的微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女孩子终于要属于他了,完完全全属于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抛弃家庭来奔向他,她那种火一般的固执的热情使他感动,她那蚕丝般细韧的感情把他包得紧紧的。他温柔地吻她。

“小雁容,请相信我。”他再吻她。“我爱你,”他轻声说,“爱得发狂。”他的嘴唇轻触着她的头发,她像个小羊般依假在他胸前,他可以听到她的心的跳动,柔和细致,和她的人一样。他们依偎了一会儿,她推开他,振作起来说:

“来,让我尝尝你炒的菜!”

他们开始吃饭,她望着他笑。

“笑什么?”他问。

“你会做许多女人的事。”她说。

他也笑了。“将来结了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都可以帮你做。”

她沉默了一会儿,皱皱眉。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我有点心惊肉跳,我觉得,我们的事还有变化。”

“不至于了吧,一切都已经定了!”康南说,但他自己也感到一阵不安,他向来很怕江雁容的“预感”。“今天下午两点钟,我的堂弟和一个最好的朋友要从台南赶来,帮忙筹备婚事。”

“那个朋友就是你提过的罗亚文?”江雁容问。

“是的。”罗亚文本是康南在大陆时的学生,在台湾相遇,适逢罗亚文穷病交迫,康南帮助了他。为他治好了肺病,又供给学费使他完成大学教育。所以,罗亚文对于康南是极崇拜也极感激的。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康平。”

“好吧,我等他们来。”江雁容说。

“我弟弟写信来,要我代他向大嫂致意。”

“大嫂?”

“就是你呀!”江雁容蓦地脸红了。吃过了饭,他们开始计划婚礼的一切,江雁容说:

“我爸爸妈妈都不会参加的。但是我还没有到法定年龄,必须爸爸在婚书上签字,我不认为他会肯签。”

“既然已经答应你结婚,想必不会在婚书上为难吧!”康南说。江雁容看着窗外的天,脸上忧思重重。

“我右眼跳,主什么?”她问。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康南说。接着说:“别迷信了吧!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江雁容的不安影响了他。他也模糊地感到一层阴影正对他们笼罩过来。

两点钟,罗亚文和康平来了。康平年纪很轻,大约只有二十几岁,英俊漂亮,却有点腼腆畏羞。罗亚文年约三十,看起来是个极聪明而理智的男人。他们以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江雁容,使江雁容觉得脸红,罗亚文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给人一种亲切感。

“没想到江小姐这么年轻!”他说。

江雁容的脸更红了,康南也微微感到一阵不安。然后他们开始计划婚事,江雁容显得极不安,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走出了康南的房间,她奇怪地看了看天,远处正有一块乌云移过来。“是我命运上的吗?”她茫然自问,“希望不是!老天,饶了我吧!”

回到家里,一切如常,江太太不理她,江仰止在书房中叹气。只有江雁若和她打招呼,告诉她周雅安和程心雯来看过她,向她辞行,她们坐夜车到台南成大去注册了。

“去了两个好朋友”她想,“我更孤独了。”

以后半个月,一切平静极了。江仰止又埋在他的著作里,江太太整天出门,在家的时候就沉默不语。一切平静得使人窒息。江雁容成了最自由的人,没有任何人过问她的行动。她几乎天天到康南那儿去,她和康平罗亚文也混熟了,发现他们都是极平易近人的青年。他们积极地准备婚事,康平已戏呼她大嫂,而罗亚文也经常师母长师母短地开她的玩笑了。只有在这儿,她能感到几分欢乐和春天的气息,一回到家里,她的笑容就冻结在冰冷的气氛中。

这天,她从康南那儿回来,江太太正等着她。

“雁容!”她喊。

“妈妈!”江雁容走过去,敏感到有问题了。她抢先一步说:“我们已经选定九月十五日结婚。”

江太太上上下下地看着她,然后冷冰冰地说:

“收回这个日期,我不允许你们结婚!”

像是晴天中的一个霹雳,江雁容立即被震昏了头。她愕然地看着江太太,感到江太太变得那么高大,自己正被掌握在她手中,她恐惧地想,自己是没有力量翻出她的掌心的,正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一样。她嗫嚅地说:

“爸爸已经答应了的!”

“要结婚你去结婚吧,”江太太说,“我们不能签字,要不然,等到你自己满了法定年龄再结婚,反正你们相爱得这么深,也不在乎再等一年多,是不是?你们就等着吧!我不干涉你的婚姻,但我也绝不同意你这个婚姻,明白吗?去吧!一年多并不长,对你对他,也都是个考验,我想,你总不至于急得马上要结婚吧?”

江雁容望着江太太,她知道她没有办法改变江太太的主意。是的,一年多并不长。只是,这一年多是不是另藏着些东西?它绝不会像表面那样平静。但,她又能怎样呢?江太太的意志是不容反叛的!她踉跄地退出房间,知道自己必须接受这安排,不管这后面还有什么。

当江雁容带着这消息去看康南的时候,康南上课去了,罗亚文正在他房间里。江雁容把婚礼必须延到一年后的事告诉罗亚文,罗亚文沉思了一段长时间,忽然望着江雁容说:

“江小姐,我有一种感觉,你不属于康南!”

江雁容看着他,觉得他有一种超凡的智慧和颖悟力,而且,他显然是个懂得感情生活的人。

“就是到了一年后,”罗亚文说,“阻力依然不会减少!你母亲又会有新的办法来阻止了。”他望着她叹了口气:“你和康南只是一对有情人,但不是一对有缘人,有的时候,我们是没有办法支配命运的!你觉得对吗?”

江雁容茫然地坐着,罗亚文笑笑说:

“既然你们不结婚,我也要赶回台南去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就放弃了!”

“你是什么意思?”江雁容问。

“这道伤口已经划得很深了,再下去,只有让它划得更深。”罗亚文说,诚恳地望着江雁容。“你自己觉得你有希望跟他结合吗?”他摇摇头,“太渺茫了。”

是的,太渺茫了,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江雁容才更加感到这希望的渺茫。江太太的态度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用无限的温柔和母爱来包围住江雁容,在江雁容面前,她绝口不提康南。同时对她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无形中也限制了她去探访康南。她发现,她等于被母亲软禁了。在几度和康南偷偷见面之后,江太太忽然给江雁容一个命令,在她满二十岁之前,不许她和康南见面!否则,江太太要具状告康南引诱未成年少女。江雁容屈服了,她在家里蛰居下来,一天一天地挨着日子,等待二十岁的来临。

生活变得如此寂寞空虚和烦躁,江雁容迅速地憔悴下去,也委顿了下去。对于母亲,她开始充满了恨意。江太太的感觉是敏锐的,她立即觉出了江雁容对她的仇恨。这些日子以来,她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眼望着江雁容,一朵她所培育出来的小花,那么稚嫩、娇弱,却要被康南那个老狐狸所攀折,这使她觉得要发狂。为江雁容着想,无论如何,跟着康南绝不会幸福。雁容是个太爱幻想的孩子,以为“爱情”是人生的一切,殊不知除了爱情之外,生存的条件还有那么多!她不能想象雁容嫁给康南之后的生活,在所有人的鄙视下,在贫穷的压迫下,伴着一个年已半百的老头,那会是一种多么悲惨的生活。她现在被爱情弄昏了头,满脑子绮丽的梦想,一旦婚后,在生活的折磨下,她还有心情来谈情说爱吗?江太太想起她自己,为了爱情至上而下嫁一贫如洗的江仰止,此后二十年的生活中,她每日为了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发愁,为三餐不继忧心,为前途茫茫困扰,为做不完的家务所压迫……爱情,爱情又在哪里?但是,这些话江雁容是不会了解的,当她对江雁容说起这些,江雁容只会以鄙夷的眼光望着她,好像她是个金钱至上的凡夫俗子!然后以充满信心的声音说:“妈妈,只要有爱情,贫穷不当一回事!”

是的,只要有爱情,贫穷不当一回事,社会的抨击不当一回事,亲友的嘲笑也不当一回事!可是,她怎能了解日久天长,这些都成了磨损爱情的最大因素!等到爱情真被磨损得黯然无光,剩下的日子就只有贫穷、孤独、指责和困苦了!到那时再想拔步抽身就来不及了!江太太不能看着江雁容陷到那个地步,她明知如果江雁容嫁给康南,那一天是一定会来临的!但是,要救这孩子竟如此困难,她在江雁容的眼睛里看出仇恨。“为了爱她,我才这么做,但我换得的只是仇恨!可是,我不能撒手不管,不能等着事实去教训她,因为我是母亲!”

当着人前,江太太显得坚强冷静,背着人后,她的心在流血。“为了救雁容,我可以不择手段,哪怕她恨我!只希望若干年后,当她也长大了,体验过了人生,看够了世界,那时候,她能了解我为她做了些什么!”她想着,虽然每当江雁容以怨恨的眼光看她一眼,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被猛抽了一下,但她仍然咬着牙去安排一切。有的时候,看到江雁容那冷漠的小脸,她就真想随江雁容去,让她自己去投进火坑里。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那么做,因为她是母亲,孩子的一生握在她的手里!“母爱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竟然不能不爱她!”她想着,感到泫然欲涕。短短的几十天,她好像已经老了几十年了。

江雁容更加苍白了,她的脸上失去了欢笑,黑眼睛里终日冷冷地发射着仇恨的光。她变得沉默而消极,每日除了斜倚窗前,对着窗外的青天白云发呆之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做,看起来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这样不行!这样她会生病的!”江太太想,那份蠢动在她心头的母爱又迫着她另想办法。她感到她正像只母猫,衔着她的小猫,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能安全。

没多久,江雁容发现家里热闹起来了,许多江仰止的学生和学生的朋友,开始川流不息地出入江家。江麟和江雁若都卷进了这批青年中,并且把江雁容拉了进去,他们打桥牌,做游戏,看电影……这些年轻人带来了欢笑,也带来了一份年轻人的活力。家庭中的空气很快地改观了,日日高朋满座,笑闹不绝,江麟称家里作“青年俱乐部”。江雁容冷眼看着这些,心中感叹着:“妈妈,你白费力气!”可是,她也跟着这些青年笑闹,她和他们玩,和他们谈笑,甚至于跟他们约会、跳舞。她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这些人是母亲选择的,好吧,管你是谁,玩吧!如果得不到康南,那么,任何男孩子还不都是一样!于是,表面上,她有了欢笑。应酬和约会使她忙不过来。但,深夜里,她躺在床上流泪,低低地喊:“康南!康南!”

和这些年轻人同时而来的,是亲友们的谏劝。曾经吞洋火头自杀的舅舅把年轻时的恋爱一桩桩搬了出来,以证明爱情的短暂和不可靠。一个旧式思想的老姑姑竟晓以大义,婚姻应听从父母之命,要相信老年人的眼光。一个爸爸的朋友,向来自命开明,居然以“年龄相差太远,两性不能调谐”为理由来说服江雁容,弄得她面红耳赤,瞠目结舌……于是,江雁容明白她已经陷入了八方包围。凭她,小小的江雁容,似乎再也不能突围了。

两个月后。

这天,康南意外地收到江雁容一封信。

南:

妈妈监视得很严,我偷偷地写这信给你!我渴望见到你,在宝宫戏院隔壁,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明天下午三点钟,请在那咖啡馆中等我!我将设法摆脱身边的男孩子来见你!南,你好吗?想你,爱你!想你,爱你!想你,爱你!

准三点钟,康南到了那家咖啡馆,这是个地道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而且每个座位都有屏风相隔,康南不禁惊异江雁容怎么知道这么一个所在!大约四点钟,江雁容被侍应生带到他面前了,在那种光线下,他无法辨清她的脸,只看得到她闪亮的眼睛。侍应生走后,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股脂粉香送进了他的鼻子,他紧紧地盯着她,几乎怀疑身边的人不是江雁容。

“康南!”她说话了,她的小手抓住了他,“康南!”

像一股洪流,康南被淹没了!他把她拉进怀里,找寻她的嘴唇。“不要,康南!”她挣扎着坐起来,把他的手指压住在自己的唇上,低声说:“康南,这嘴唇已经有别的男孩子碰过了,你还要吗?”康南捏紧她的手臂,他的心痉挛了起来。

“谁?”他无力地问。

“一个年轻人,政大外交系三年级的高材生,很漂亮,很有天才。有一副极美的歌喉,还能弹一手好钢琴。父亲是台大教授,母亲出自名门,他是独生子。”江雁容像背家谱似的说。“嗯。”康南哼了一声,放开江雁容,把身子靠进椅子里。

“怎么?生气了?”

“没有资格生气。”康南轻轻说,但他呼吸沉重,像一只被激怒的牛。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烟,打火机的火焰颤动着,烟也颤动着,半天点不着火。江雁容从他手上接过打火机,稳定地拿着,让他燃着了烟。火焰照亮了她的脸,她淡淡地施了脂粉,小小的红唇丰满柔和,粉红色的双颊细腻娇艳,她穿着件大领口的湖色衬衫,露出白晳的颈项。康南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抬了抬眼睛,微微一笑,吹灭了火。

“不认得我了?”她问。

“嗯。”他又哼了一声。

“你知道,妈妈和姨妈她们整天在改变我,她们给我做了许多新衣服,带我烫头发,教我化妆术,舅母成了我的跳舞老师……你知道,我现在的跳舞技术很好了!前天晚上的舞会,我几乎没有错过一个舞!前天不是和政大的,是一个台大的男孩子,他叫我作‘小茉莉花’。”“嗯。”

“人要学坏很容易,跳舞、约会,和男孩子打情骂俏,这些好像都是不学就会的事。”

“嗯。”

江雁容沉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问。

“还有什么话好说?”他喷出一大口烟。

江雁容默默地看着他,然后,她投进了他的怀抱,她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脸紧贴在他的胸前。她啜泣着说:

“康南,啊,康南!”

他抚摸她的头发,鼻为之酸。

“我竟然学不坏,”她哭着说,“我一直要自己学坏,我和他们玩,让他们吻我,跟他们到黑咖啡馆……可是,我仍然学不坏!只要我学坏了,我就可以忘记你,可是,我就是学不坏!”

他捧起她的脸,吻她。他的小雁容,纯洁得像只小白鸽子似的雁容!无论她怎么装扮,无论她怎么改变,她还是那个小小的、纯洁的小女孩!

“雁容,不要折磨你自己,你要等待。”他说。

“等待?等到你娶我的时候吗?告诉你,康南,这一天永远不会来的!”

“你要有信心,是不是?”

“信心?对谁有信心?命运不会饶我们的,别骗我,康南,你也没有信心,是不?”

是的,他也没有信心。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孩子不会属于他。

可是,在经过这么久的痛苦、折磨、奋斗和挣扎之后,他依然不能获得她,他不禁感到一阵不甘心。尤其,他不能想象她躺在别的男人怀里的情形,他觉得自己被嫉妒的火焰烧得发狂。这原不该是他这个度过中年之后的男人所有的感情,为什么这孩子竟能如此深地打进他心中?竟能盘踞在他心里使他浑身痉挛颤抖?

“康南,别骗我,我们谁都没有办法预卜一年后的情形,是不是?妈妈个性极强,她不会放我的,她宁可我死都不会让我落进你手中的!康南,我们毫无希望!”

“我不信,”康南挣扎地说,“等你满了二十岁,你母亲就没有办法支配你了,那时候,一切还是有希望!”

“好吧,康南,我们等着吧!怀着一个渺茫的希望,总比根本不怀希望好!”江雁容叹了口气,把头靠在康南的肩上。咖啡馆的唱机在播送着一曲柔美的小提琴独奏《梦幻曲》,江雁容幽幽地说:“梦幻曲,这就是我们的写照,从一开始,我们所有的就是梦幻!”

他们又依偎了一会儿,江雁容说:

“五点钟以前,我要赶回去,以后,每隔三天,你到这里来等我一次,我会尽量想办法赶来看你!”

就这样,每隔几天,他们在这小咖啡馆里有一次小小的相会,有时候短得只有五分钟,但是,够了。这已经足以鼓起江雁容的生气,她又开始对未来有了憧憬和信心。她恢复了欢笑,活泼了,愉快了,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这引起了江太太的怀疑,但江雁容是机警的,她细心地安排了每次会面,竟使江太太无法捉住她。可是,世界上没有永久的秘密,这天,她才回到家里,江太太就厉声叫住了她;

“雁容!说出来,你每次和康南在什么地方见面?”

江雁容的心沉进了地底下,她嗫嚅地说:

“没有呀!”

“没有!”江太太气冲冲地说,“你还说没有!胡先生看到你们在永康街口,你老实说出来吧,你们在哪里见面?”

江雁容低下头,默然不语。

“雁容,你怎么这样不要脸?”江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你有点出息好不好?现在爸爸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江仰止有个女儿到男老师房里去投怀送抱!你给爸爸妈妈留点面子好不好?爸爸还要在这社会上做人,你知不知道?”

江雁容用牙齿咬住嘴唇,江太太的话一句一句地敲在她的心上,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好吧,既然你们失信于先,不要怪我的手段过分!”江太太怒气填膺地说了一句,转身走出了房间,江雁容惊恐地望着她的背影,感到一阵晕眩。

“风暴又来了!”她想,乏力地靠在窗上,“我真愿意死,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又过了三天,她冒险到咖啡馆去看康南,她要把江太太发现他们相会的事告诉他。在路口,康南拦住了她,他的脸色憔悴,匆匆地递了一个纸条给她,就转身走了。她打开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

容:你母亲已经在刑警总队告了我一状,说我有危害你家庭,勾引未成年少女之种种恶行。一连三天,我都被调去审讯,我那封求婚信以及以前给你的一封信,都被照相下来作为引诱你的证据。虽然我问心无愧,但所行所为,皆难分辩,命运如何,实难预卜!省中诸同仁都侧目而视,谣言纷纭,难以安身,恐将被迫远行。我们周围,遍布耳目,这张纸条看后,千万撕毁,以免后患。

雁容雁容,未料到一片痴情,只换得万人唾骂!世界上能了解我们者有几人?雁容珍重,千万忍耐,我仍盼你满二十岁的日子!

江雁容踉跄地回到家里,就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了头。她感到一种被撕裂的痛楚,从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她无法运用思想,也无法去判断面前的情况。她一直睡到吃晚饭,才起来随便吃了两口。江太太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苍白震撼了江太太,禁不住地,江太太说:“怎么吃得那么少?”

江雁容抬起眼睛来看了江太太一眼,江太太立即感到猛然被人抽了一鞭,仓促间竟无法回避。在江雁容这一眼里,她看出一种深切的仇恨和冷漠,这使她大大地震动,然后剩下的就是一份狼狈和刺伤的感情。她呆住了,十九年的母女,到现在她才明白彼此伤害有多深!可是,她的动机只是因为爱雁容。

吃过了晚饭,江雁容呆呆地坐在台灯下面,随手翻着一本《白香词谱》,茫然地回忆着康南教她填词的情况。她喃喃地念着几个康南为她而填的句子:“尽管月移星换,不怕云飞雨断,无计不关情,唯把小名轻唤!……”感到心碎神驰,不知身之所在。在今天看到康南的纸条后,她明白,他们是再也不可能逃出江太太的手心,也是再不可能结合的了。忽然,剧烈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突然的干扰使她浑身掠过一阵痉挛。然后,她看到门外的吉普车和几个刑警人员。她站起身来,听到江仰止正在和刑警办交涉:

“不,我没想到你们要调我的女儿,我希望她不受盘询!”

“对不起,江教授,我们必须和江小姐谈谈,这是例行的手续,能不能请江小姐马上跟我们到刑警总队去一下?我们队长在等着。”

江仰止无奈地回过身来,江雁容已走了出来,她用一对冷漠而无情的眼睛看了江仰止一眼说:

“爸爸,我做错了什么?你们做得太过分了!你们竟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刑警总队去受审!爸爸,我的罪名是什么?多么引人注目的桃色纠纷,有没有新闻记者采访?”

江仰止感到一丝狼狈,告到刑警总队原不是他的意思,他早知道这样做法是两败倶伤,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盛怒的江太太。望着江雁容挺着她小小的脊梁,昂着头,带着满脸受伤的倔犟,跟着刑警人员跨上吉普车,他觉得心中一阵刺痛,他知道他们已伤害了雁容。回过头来,江太太正一脸惶惑地木立着,他们对望了一眼,江太太挣扎着说:

“我只是要救雁容,我只是要把她从那个魔鬼手里救出来,我要她以后幸福!”江仰止把手放在江太太肩上,同情而了解地说:

“我知道。”

江太太望着江仰止,一刹那间,这坚强的女人竟显得茫然无助,她轻声说:

“他们会不会为难雁容?仰止,你看能不能撤销这个告诉?”

“我会想办法。”江仰止说,怜惜地看看江太太,诧异最近这么短的时间,她已经苍老了那么多。

江雁容傲然而倔犟地昂着头,跟着刑警人员走进那座总部的大厦,上了楼,她被带到一间小房间里。她四面看看,房里有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她觉得比较放心了,最起码,这儿并没有采访社会新闻的记者,也没有拥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那个带她来的刑警对她和气地说:

“你先坐一坐,队长马上就来。”

她在书桌旁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不安地望着桌面上玻璃砖下压着的几张风景画片。一会儿,队长来了,瘦瘦的脸,温和而深沉的眼睛,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捧着一个卷宗夹子,在书桌前面的藤椅里坐下,对江雁容笑了笑,很客气地问:

“是江小姐吧?”江雁容点点头。

“江仰止是你父亲吗?”

江雁容又点点头。

“我听过你父亲的演讲。”那队长慢条斯理地说,“好极了,吸引人极了。”

江雁容没有说话。于是,那队长打开了卷宗夹子,看了看说:

“康南是你的老师吗?”

“是的。”

“怎么会和你谈恋爱的?”

“我不知道怎么说,”江雁容回避地把眼光调开,“他是个好老师,他爱护我,帮助我,我感激他,崇拜他……当爱情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注意,而当我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爱得很深了。”她转过头来,直望着队长的脸:“假若你要对爱情判罪,你就判吧!”

那队长深深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笑了笑。

“我们不会随便判罪的。你和他有没有发生关系?”

“何不找个医生来验验我?”江雁容生气地说。

“你的意思是没有,是吗?”

“当然,他不会那样不尊重我!”

队长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

“这是他写的吗?”

他拿出一张信笺的照片来,这是康南某日醉后写的,她把它夹在杂记本中,因而和杂记本一起到了母亲手里。其中有一段,是录的赵孟频之妻管夫人的词:

你浓我浓,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我两个,都来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江雁容点了点头,表示承认。那队长说:

“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写这样的信未免过分了吧?”

“是吗?”江雁容挑战地说,“一个人做了老师,就应该没有感情了吗?而且,我看这信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老师的身份,我只把他当一个朋友。”她咬了咬嘴唇,又轻声加了一句:“假若你把所有全天下男女的情书都找来看看,比这个写得更过分的,不知道有多少呢!”那队长望着她,摇了摇头:

“江小姐,看你的外表,你是非常聪明的,你又有一个很高尚的家庭,为什么你会做出这种事来?”

江雁容涨红了脸,感到被侮辱了。

“我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了?”她愤愤地问。

“我是指你这个不正常的恋爱,”那队长温和地说,“你看,像康南这种人的人格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既不能忠于自己妻子,又不能安分守己做个好教员,给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女学生写这种情书……任何人都能明白他是怎么样的一种人!而你,江小姐,你出自书香门第,父亲也是个有名有学问的教授,你怎么会这样糊涂呢?你把自己和康南搅在一起是多么不值得!”

江雁容涨红的脸又转成了灰白,她激怒得浑身发抖,好半天,才咬着牙说:

“我不能希望世界上的人会了解我们的爱情!”

“江小姐,”那队长又继续说,“你父母把这件案子告到我们这儿来,我们只有受理。可是,为你来想,搅进这种不大名誉的案子中来实在不太好,你要知道,我是很同情你,很想帮助你的。你也受过高等教育,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怎么不知道洁身自爱呢?”

江雁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竭力憋着气说:“请你们送我回去!”

那队长也站起身来,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着她说:

“江小姐,如果你能及时回头,我相信你父母会撤销这案子的,人做错事不要紧,只要能改过,是不是?你要为你父亲想,他的名誉也不能被你拖垮。你小小年纪,尽可利用时间多念点书,别和这种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

江雁容咬紧了嘴唇,眼泪迸了出来,她把手握紧了拳,从齿缝里说:“别再说!请你们送我回去!”

“好吧!回去再想想!”

那队长叫人来带她回去,她下楼的时候,正好两个刑警押了一批流莺进来,那些女的嘴里用闽南语乱七八糟地说着下流话,推推拉拉地走进去,一面好奇地望着江雁容,江雁容感到窘迫得无地自容,想起那队长的话,她觉得在他们心目中,自己比这些流莺也高明不了多少。

江雁容回到了家里,走进客厅,江仰止和江太太正在客厅中焦虑地等着她。她一直走到江太太的面前,带着满脸被屈辱的愤恨,直视着江太太的眼睛,轻声而有力地说:

“妈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说完,她转身冲回自己的房间里,把房门关上,倒在床上痛哭。江太太木然而立,江雁容的话和表情把她击倒了,她无助地站着,软弱得想哭。她知道,她和康南作了一次大战,而她是全盘失败了。她摇晃着走回自己的房间,江雁若正在江太太的书桌上做功课。江太太茫然地在床沿上坐下,江雁若跑了过来,用手挽住江太太的脖子,吻她的面颊,同情地喊:

“哦,妈妈,别伤心,妈妈,姐姐是一时冲动。”

江太太抚摸着江雁若的面颊,眼中充满了泪水,轻轻地说:

“雁若,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也会从妈妈身边飞开,并且仇视妈妈了!”

“哦,不,不!我永远是妈妈的!”江雁若喊着,紧紧地抱着母亲。“不会的,”江太太摇摇头,眼泪滑了下来,“没有一个孩子永远属于父母。雁若,千万不要长大!千万不要长大!”

江雁容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宁,好几次都被噩梦惊醒,然后浑身冷汗。她注意到每次醒来,江太太的房里仍然亮着灯光,显然,江太太是彻夜未睡。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深深懊悔晚上说的那几句话,她明白自己已经伤透了母亲的心,这一刻,她真想扑在母亲脚前,告诉她自己是无意的。可是,倔犟封住了她的嘴,终� �,疲倦征服了她,她又睡着了。

早上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她起了床,雁若和江麟都上课去了,饭桌上摆着她的早餐。她整理床铺的时候,发现枕边放着一封信,她i宅异地抽出信笺,竟是江太太写给她的!上面写着:

容容: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们都叫你容容。那时候,你喜欢扑在我怀里撒娇,我还能清晰地记得你用那软软的童音说:“妈妈喜欢容容,容容喜欢妈妈!”曾几何时,我的小容容长大了。有了她自己的思想领域,有了她独立的意志和感情。于是,妈妈被摒绝于她的世界之外。大家也不再叫你容容,而叫你雁容,我那个小小的容容已经失去了。

今天,我又叫你容容了,因为我多么希望你还是我的小容容!

事实上,我一直忽略着你在长大,在我心中,管你是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你还是我的小容容,可是,你已经背弃了我!孩子,没有一个母亲不爱她的子女,这份爱是无条件的付与,永远不希望获得报酬和代价。孩子,我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对是错,全基于我爱你!小容容,如果我能洒脱到不爱你的地步,我也无需乎受这么多的折磨,或者,你也就不会恨我了。可是,我不能不爱你,就在你喊着你恨我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依然是我那个摇摇摆摆学走路的小容!孩子,事实上,你仍在学步阶段,但你已妄想要飞了。容容,我实在不能眼看着你振起你未长成的翅膀,然后从高空里摔下来,我不能看着你受伤流血,不能看着你粉身碎骨!孩子,原谅妈妈做的一切,原谅我是因为爱你,妈妈求求你,回到妈妈的怀里来吧,你会发现这儿依然是个温馨而安全的所在。小容容,回来吧!

所有做儿女的,总以为父母不了解他们,总以为父母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事实上,年轻一代和年老一代间的距离并不是思想和时代的问题,而是年老的一代比你们多了许多生活的经验。可是,你们不会承认这个,你们认为父母是封建、顽固和不开明!孩子,将来,等你到了我的年龄,你就会了解我的,因为我凭经验看出你盲动会造成不幸,而你还沉溺在你的梦和幻想里。容容,别以为我没有经过十九岁,我也有过你那份热情和梦想,所以,相信我吧,我了解你。我是在帮助你,不是在陷害你!

最近,我似乎不能和你谈话了,你早已把你的心关闭起来,我只能徘徊在你的门外。所以,我迫不得已给你写这封信,希望你能体会一个可怜的、母亲的心,有一天,你也要做母亲,那时候,你会充分了解母亲那份爱是何等强烈!

孩子,我一生好强,从没有向人乞求过什么,但是,现在我向你乞求,回来吧1小容容!父母的手张在这儿,等着你投进来!回来吧,容容!做父母的曾经疏忽过你,冷落了你,请你给父母一个补过的机会。儿女有过失,父母是无条件原谅的,父母有过失,儿女是不是也能这样慷慨?

回来吧!容容,求你!

妈妈于深夜

看完了信,江雁容早已泣不成声。妈妈,可怜的妈妈!她握着信纸,泪如雨下。然后,她跪了下来,把头放在床沿上,低声地说:

“妈妈,我屈服了!一切由你!一切由你!”她用牙齿咬住被单,把头紧紧地埋在被单里。“妈妈哦!”她心中在叫着,“我只有听凭你了,撕碎我的心来做你孝顺的女儿!”她抬起头,仰望着窗外的青天,喃喃地,祈祷似的说:“如果真有神,请助我,请给我力量!给我力量!”这天下午,江雁容和康南又在那小咖啡馆中见面了。她刻意修饰了自己,淡淡地施了脂粉,穿着一套深绿色的洋装。坐在那隐蔽的屏风后面,她尽量在暗沉沉的光线下去注视他,他沉默得出奇,眼睛抑郁迷茫。好半天,他握住了她的手,才要说什么,江雁容先说了:

“别担心刑警队的案子了,妈妈已经把它撤销了。”

“是吗?”康南问,凝视着江雁容,“怎么这样简单就撤销了?”“妈妈总是妈妈,她不会伤害我的。”她轻轻地说,望着面前的咖啡杯子出神。她不能告诉他,今天早上,她们母女曾经谈了一个上午,哭了说,说了哭,又吻又抱。然后,江太太答应了撤销告诉,她答应了放弃康南。她咽下了喉咙口堵塞着的硬块,端起咖啡,既不加牛奶也不放糖,对着嘴灌了下去。

“好苦,”她笑笑说,“但没有我的心苦!”

“雁容,”康南握紧了她的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沉吟地看着她,终于说了出来:“我们要分离了!”

她迅速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这话应该由她来说,不是由他!她嗫嚅地问:“怎么?”

“省中已经把我解聘了,教育厅知道了我们的事,有不录用的谕令下来,台北已经不能容我了!”

“哦!康南!”江雁容喊。多年以来,康南是各校争取的目标,学生崇拜的对象,而现在,教育厅竟革了他的职!教书是他终生的职业,学生是他生活上的快乐,这以后,叫他怎么做人呢?她惶然地喊:“康南,我害了你!”

康南握住了她的小手:

“不要难过,雁容,在这世界上,只要能够得到一个你,其他还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你连我也得不到哦!”江雁容心中在喊,她已经作了允诺,想想看,经过这么久的挣扎和努力,她还是只得放弃他,她不忍将这事告诉他,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

“不要愁,”康南继续说,“罗亚文在A镇一个小小的初级中学里教书,我可以去投靠他,或者,可在那中学里谋一个教员的位置,吃饭总是没问题的。我会隐居在那里,等着你满二十岁,只是,以后的日子会很困苦,你过得惯吗?”

江雁容用手蒙住脸,心中在剧烈地绞痛,她无法压抑地哭了起来。“别哭,”康南安慰地拍着她的肩膀,“只是短暂的别离而已,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是吗?雁容,等你满了二十岁,你可以给我一封信,我们一起到台南去结婚,然后在乡间隐居起来,过你所希望的茅屋三间,清茶一盏,与世无争的生活。到那时候,你为我所受的一切的苦,让我慢慢地报偿你。”

江雁容哭得更厉害,她用手抓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康南,一年太长了,康南……”她绝望地摇头。

“只要有信心,是不是?”康南拍着她的手,“我对你有信心,你难道对我还没有信心吗?”

“不!不!不!”江雁容心里在叫着,“我已经答应过了,我怎么办呢?”但她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紧紧地抓着康南的衣服,小小的身子在发抖。

“雁容,相信我,并且答应我,”他用手托起江雁容的下巴,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年之后,到台南车站来,我等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雁容,记住,一年之后,你已经到了法定年龄,你可以自己做主了,那时候,我会守在台南火车站!”

“哦!康南!”江雁容深吸了口气,恍恍惚惚地看着面前这张脸,她对江太太所作的允诺在她心中动摇。她闭上眼睛,语无伦次地说:“是的,一年后,或者我会去,没有法律可以限制我了,我要去!是的,你等我,我会来的。但是,但是,但是我怎么办呢?我会去吗?我真会去吗?我……”她痛苦地把头从康南手上转开。康南感到他握的那只小手变得冰一样冷,并且寒战着。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凝视着她:“雁容,你一定会去,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我……”她咬咬牙,颤抖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假如我没有去……”

康南捏紧了她的肩膀。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对未来没有信心!你知道!”她叫着说,然后,痛哭了起来。“康南,”她泣不成声地说,“我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我是要去的,我会去的,你等我吧!只是,假若假若到时候我没有去,你不要以为我变了心,我的心永远不变,只怕情势不允许我去。”

康南把手从她肩膀上放下来,燃起了一支烟,猛烈地吸了两口。

在烟雾和黑暗之中,他觉得江雁容的脸是那么模糊,那么遥远,好像已被隔在另一个星球里。一阵寒战通过了他的全身,他望着她,她那泪汪汪的眼睛哀怨而无助地注视着他。他感到心中猛然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拿起那支烟,他把有火的那一端揿在自己的手背上,让那个烧灼的痛苦来平定内心的情绪。江雁容扑了过来,夺去了他手里的烟,丢在地下,喊着说:

“你干什么?”

“这样可以舒服一些。”他闷闷地说。

江雁容拿起他那只手来,抚摸着那个灼伤的痕迹,然后用嘴唇在那个伤口上轻轻摩擦,把那只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她的泪水弄痛了他的伤口,他反而觉得内心平静了一些。她轻声说:

“康南,你不要走,你守住我,好吗?”

“小容,”他用手指碰着她耳边细细的茸毛,“我不能不走,但,我把我的心留在你这儿。”

“我可能会伤害你的心。”

“你永远不会,你太善良了,太美,太好了。”

“是吗?”江雁容仰视着他,“你相信我不会伤你的心吗?”

“我相信!”康南说,“雁容,拿出信心来,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了,我要你有信心!”

“康南,”她拼命摇头,“康南!我没有办法,没有信心,命运支配着我,不是我在支配命运!”她把手握着拳。“我的力量太小了,我只是个无用的小女孩。康南,假若到时候我没有去,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

康南狠狠地盯着她。

“你好像已经算定你不会去!”

“我不知道,”江雁容无助地说,“可是,康南,我永远爱你,永远爱你。不管我在哪儿,我的心永远跟着你,相信我,康南,我永不负心!我会永远怀念你,想你!哪怕我做了别人的妻子,我的心还是你的!”

康南捧起了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说起来像诀别似的!”

“康南,”她闭上了眼睛,“吻我!”

他的嘴唇才碰到她的,她就用手死命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嘴唇火热地压着他的,身子紧紧地靠着他。他感到她的泪水正流到嘴边,他可以尝出那泪水的咸味。然后,她的身子蜷伏进他的怀里,她小小的头倚在他的胸口,她轻轻地啜泣着,一遍又一遍地低喊:

“康南哦!康南哦!康南哦!”

“容容!”他的鼻子发酸,眼睛潮湿了,“相信我,我等着你。”

江雁容闭上眼睛,一串眼泪滴在他的衣服上。就这样,她一语不发地靠着。唱机里又播放起《梦幻曲》来,她依恋地靠紧了他。曲子完了,她的梦也该醒了。但她不想移动,生怕一移动他就永远消失了。好半天,她才颤抖着问:

“几点了?”

康南把打火机打亮,用来看表:

“快六点了!”

江雁容在打火机的光亮下注视着康南,脸上有种奇异的表情。“不要灭掉打火机,让我就这样看着你!”她说。康南让打火机亮着,也在火焰下注视江雁容,她的黑眼睛像水雾里的寒星,亮得奇异。脸上泪痕犹在,肃穆*,有种悲壮的、牺牲的表情,看起来凄美动人。许久许久,他们就这样彼此注视,默然不语。然后,火光微弱了,机油将尽,最后,终于熄灭了。江雁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走吧,该回去了!”

他们走出咖啡馆,一阵寒风迎着他们,外面已经黑了。冬天的暮色,另有一种苍凉的味道。

“你什么时候走?”江雁容问。

“明天。”

“好快!”江雁容吸了口气,“我不送你了,就今天跟你告别。”她望着他:“康南,再见了,别恨我!”

“我永不会恨你。”

“康南”她吞吞吐吐地说,“多珍重,少喝点酒,也少抽点烟……”她的声音哽住了。“如果我今生真不能属于你,我们还可以有来生,是不是?”

康南的眼睛模糊了。

“我等你,雁容。”

他们走到宝宫戏院前面,霓虹灯闪耀着,戏院前的电影广告前面疏疏落落的有两三个人在看广告。江雁容说:

“站住!康南。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当男女主角必须分手的时候,男的停在一个商店前面,望着橱窗,女的在他后面走开了。现在,你也站着,五分钟内,不许回头,我走了!”

康南遵命站住,脸对着橱窗。江雁容轻声说:

“再见,康南,再见!”

康南迅速地回过头来:

“雁容!你会去的,是不是?”

江雁容默然。

“我不知道,”她轻轻说,“我真的不知道。康南,回过头去,跟我说再见。”

康南望了她好一会儿,把头转了过去,颤声说:

“再见,小容!”他咬住牙,抵制即将涌出的泪水。“她不会去的,”他想着,定定地望着橱窗,“我永远失去她了!永远失去了!经过这么久的努力,我还是失去她了!”

“再见!康南!”江雁容喊,迅速地向信义路口跑去,跑到巷口,她回过头来,康南正伫立在暮色之中,霓虹灯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瘦瘦的,长长的,孤独的,寂寞的。“就这么永别了吗?是的,永远不会再见了!”她酸涩地想,拭去了颊上的泪痕,向前面走去。

夜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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