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丘的夏天来得比世俗界晚。
因为海拔较高。
我没有形象地敞开单衣衣襟,穿着单裤躺在水榭里,雪臣摇着尾巴啃我的西瓜盘。叶侍立在侧,冷着一张脸不和我说话——
自从上次去医院接我闻到烟味,就不太和我说话了。
大造后来派人送了一份报告给我,说是关于桐华公主的,我没看到最后。魏不器那家伙没亲自来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其实想想也很简单。
能把生魂抽出来的家伙,想法怎么会和我还有魏不器一样。
魏不器大概要疯。
警司的人去过几次大造,无非是回收国石,做笔录,取证的事,那件从桐桐身体里取出的法器也被带走,警司下面的法器鉴定所找出一枚黑羊铜片。通告了国石警察那边,又沿着桐桐的赠予专卖记录抓了一大票人,捣毁了另外几个黑具工厂,每个黑具工厂负责人的资产登记里都正大光明地登记着一个完全异躯。
那个走私组织很狡猾,知道点事情的黑具工厂负责人最后都吞药变成怪物,剩下的工人大多是下城区的廉价劳动力,问什么都不知道。从发现的完全异躯上着手,又因为是拼装的,追查异躯部件来源又涉及黑市势力,从毁坏的黑工厂来往账目、运输记录等等入手,光是恢复就项大工程,案件进度一下子耽搁住。
于是,我又清闲下来。
镇日在室堂逗狗赏鲤,过得十分滋润,直到国政院上寮学务部国试司神职考试办的人找上门来,才恍惚记起‘春试夏考秋选冬定’这件事。
“今年的神职试题拜托您出了,”神职考院的主考官跪坐在蒲团上,朝我行了个大礼,茶叶不喝便起身辞行,“臣下还要去拜访下一个出题人。”
我叫住他,“我今年能看到你,是不是说有人报考了在堂神官?”
“是的殿下,今年进入神职夏考的有两人,一人填了住家方向,一人填了在堂方向。”主考官严肃古板的脸稍稍放松了些,“时隔三年,这个方向终于考生填报了。”
神职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在堂神官,一个住家神官。
在堂神官目前只有我一人。
住家神官本岛青都有一位,下泉屿水原有一位,住家神官必须定期来室堂修习,但这个期是我定的,自从拨款给他们修建了个人道场后,我便没召见过他们。
“您认为镜国很缺在堂神官吗?”我问了一句。
“这要看您了。”主考官问了回来,“您这里不需要人,就算夏考通过,秋选的时候您也看不上吧。”
我没回答,让叶好好把人送走。
晚上在中室出题,我故意加大了难度。
出到第十八题的时候,铜手环震了一下,接入一个通话。自从取下手环需要说出文崇明的宗名后,我极少脱下来,现在好好地在我手腕上。
“咦咦咦!居然通了!不好意思,我乱按的。”
“没事,挂线就好。”
“那个,这个号码是什么机关吗?”
“不是。”
“不是冥界电话吗?”
我看了下时间,“那个应该在午夜十二点打十个四。”
“我试过了是空号。”
“然后打了这个号码?”
“对啊!所以你们是什么机关?”
“陆守神丘。”
“听着很帅气啊,做什么的?”
“事神。”
“嗳,那我打错地方了。”
“挂线就好。”
“那个,你们是神那边的吧,我有事情你们也能求你们吧。”
“神不救人。”令人自救。
“我不想救啊,我想杀。”那边的人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担忧,“所以我想咨询一下冥界是什么样子的。你们是神那边的,应该知道吧。”
“挂线吧。”
“你不知道吗?”
“我说,冥界都是地狱的场景,你会放弃吗?我说,这边很多员工都想跳槽去冥界,你会马上去吗?听我讲根本没意义。”
“我,我可是要自杀了!神,神不是爱世人的吗?”
“你若不自爱,神恩再厚也庇佑不了你。”
那人静了三秒,掐了线。
我想想,划掉原来的题目,把第十八题改为:午夜,神官于中室端坐,忽有路人入室堂,扣问以轻生事,何如。
就寝时,觉缎被稍厚,召室工换薄被,又在熏香中加了龙脑香。
天气一天比热,到了在中室都能隐隐听见蝉鸣的时候,室工呈上一封带国政院火漆印的国书级别的密件。雪臣似乎很有兴趣,叼到一边咬起来。
最近它很喜欢咬各种东西。
“那个是什么?”我问叶。
“夏考的结果。”叶回答道,说着递了一杯冰水给我,“请用。”
我拿着手扇摇风,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接过冰水抿了一小口,“雪臣。”
“汪呜。”雪臣抬起头。
“破坏国书级别的文件要杀头的。”
“汪!”
雪臣一惊,密件从嘴里掉到水榭的木地上。
室工上前隔着三步伸着惨白的手去捡,室堂里的役鬼似乎很怕雪臣,好在收服之前大多是厉鬼恶灵一类,不会忽然失礼地远远躲开,但行事之间是不多亲近便是。
糊了雪臣口水的密件呈了上来。
我是没什么兴致看的。
要是仓藏老师推荐一个小孩,我可能能勉强答应,但仓藏老师快两百岁了,在元会之中不算最老,但也不年轻。
上了年纪的人,更加怕热,没什么心情理事。
我拆了密件,考神职的两人都过了国考线,其中填报住家方向那位超线五十八分,填报在堂方向那位超线三分。然而题都是一样的。
翻到第十八题,“这可有趣了。”
在堂方向那位引了青经差不多六十二小节,洋洋洒洒写了五千字左右的祷文——可能就是想证明他已经掌握了祷文撰写。
住家方向那位写道:不要理他。
“叶,要是你呢?”我问,“要是你会怎么做。”
“奴并不是神官。”叶答道。
“如果是呢?”
“奴不知道,”叶垂眼道,“如果是奴,无论奴怎么想,并不能放任镜国公民在奴面前轻生。况且,奴并没有‘想法’。”
“没有想法的时候要问回来。”
“君上,您怎么看?”
“世俗的做法,这种时候应该是要劝的,”我道,“因为你劝了,无论最后那个人死不死,你都没有事。”
但如果和青宗有缘的人,都是不劝的。
青宗信奉的至高神是主宰下界九地冥国幽府的府君陛下,国祚神是府君三子千陶神君,四主神和列位主神不是主宰一方山水的山水神,便是维持四时轮转的四时神,至于主管人界事务的世务神多是辅神——人间道德在青宗是看低的,不劝人世生死,但问大道持衡。
曾有教士称,若天地失衡,杀一万个人可以回衡,那不妨杀。
青宗宗士,多冷情——
大概但凡是成为一国国教的教宗,多是外圆滑而内无情的吧。
食人间烟火的住家神官,要圆滑。
守道奉诸神的在堂神官,要敛情。
两个人的答案正好相反。
我想想,让室工取了笔墨,在意见一栏填了‘劝退’,加盖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