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白丁带了新人回来,免不了要交给俭叔一番训导。这种事情,姜还是老的辣。关键是,黄白丁对这种揣摩人心的东西,头疼。
俭叔则不然,言谈之间,那看似昏花的一双老眼,在两个汉子一个少年脸上不停转悠,时不时有精光闪现,只不过都是一闪而没。
藉此机会,任平生也得知那两个看起来身材精壮,面目之间不乏干练的汉子,稍高的哪个,叫黄友德;略矮一些的那个是个秃子,叫林德祥;都是安泰乡本地人,在里正府有户籍可查的。
这也提醒了任平生一个问题,自己在这玄黄天下,没有户籍。
好在他所报的原乡是引朵乡,邓福俭当然不会跑上百余里的来路,去查一个杂役少年的户籍。更何况,这少年本就是捡来的,没打算计上一个人头数。
但从黄白丁口中,俭叔得知任平生在待唤堂中所占的位置,有点蹊跷,于是多问了几句。
自己江湖经验不多,任平生便只是有问有答,绝不多口。关于占位一事,任平生只是说,其实自己跟爷爷学过几年剑法,不知能不能当保镖;反正都在待唤堂中呆三天了,也没人雇;占上半个武夫位置,也许能多些受聘的机会。弄得俭叔哑然失笑,做保镖,那是刀头上舔血的营生,没那几分本事,就算有人雇了,你真敢拿自己一条命去拼?
没有凶险的路,谁还雇保镖?
俭叔再请任平生把自己背后的铁剑,拿出来看了半眼,便更加哭笑不得。所谓半眼,是任平生抽剑出鞘,抽到一半的时候,俭叔便连连摆手道,“可以了可以了,路上万一有什么意外冲突,你自己站定杂役的行列,一般敌我双方,都不会为难你们。”
任平生默然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再好不过。
几番问答下来,饶是很老江湖的俭叔,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问题。三人被安排在驿馆中住下,任平生与黄友德和林德祥二人,同占一个大通铺。
就这样委身龟缩在下里巴人的行伍里,其实,惬意得很!
一大群劳苦雇工当中出现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其实挺新鲜。只可惜任平生不是乖巧讨喜的那种孩子,最多也就做到有问必答,至于同龄少年在大人面前普遍该有的呆萌活泼,他是绝对没有的。大家跟他搭讪几句,便连逗笑的心思都没了。
任平生不觉又想起了铁匠铺里的陈木酋。要是大师兄在,跟这伙人肯定能混个如鱼得水,搞不好油滑卖乖一番,便连自己分内的重活脏活,都有人关照了。
至于余子哥,是不可能在这样的人群中偶遇的。世上若真有那么巧的偶遇,这个商队,麻烦可就大了!
戌时,正是万家灯火,适合茶余饭后走街串巷的时候;驿馆大房之中,银池会的车夫们都三五凑群坐在通铺上,或天南海北寡淡荤腥各种聊着,或吆喝五六饮酒赌钱。也有不合群的汉子,也许是难忍长路寂寞,或难抑思念老家的温床,偷偷摸摸出了驿馆,到离驿站不远的安泰乡街上,找那些陋巷召客的揭裳女子去了。
任平生独自在自己的铺位床尾,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剑,横在腿上,一手抓了块黝黑发亮的石头,一下一下地慢慢研磨。每天晚上这个时候,他都要拿这么一小块的半天墨,用师父所授的独特手法研磨剑身和剑刃。
三年效力期满,离开铁匠铺的时候,师傅袁大锤曾告诉他,用那把悲天剑,以铸剑时的铲锉劲法砍劈那一方半天墨,就可以砍出完整的小块,日后下山,便于携带。
而且卷铺盖走人的时候,袁师傅曾交代,每天坚持研磨,不得懈怠。欠了一天,回头我就赏你一记板栗,从头顶疼到脚跟的那种。
当时任平生满口应承,心中却嘀咕道,只要你不天天看着,老子就十天半月不磨,你能晓得?只是这点小心思,立马被师傅一句话砸了过来,砸得七零八碎。“你这么想,也可以,不妨试试,看我到时知不知道。”
这三年来,他对师傅的观感,除了敬畏还是敬畏,至于本事,不知道,反正跟着他,除了打铁炼剑,其他的啥都没学会。就那蹩脚的望气之法,虽然多少有点意思,但对于练剑磨剑,迄今为止,没什么卵用。
但师傅敲在头上的板栗,那是真疼!而且,无论自己施展何种神通,都格挡不开,躲避不掉。
半天墨在铁剑上,摩擦出十分刺耳的响声,那些扎堆闲聊赌钱的车夫们,便都不满起来。共享一铺的黄友德率先出声,嚷嚷道:“小子,你能不能换个地方?你这么搞法,大家没法玩了。”
任平生停了磨剑,连连点头,便要出门找个无人的地方继续磨剑,却被一脸厚道的林德祥叫住了:“小兄弟,我看你这身板,想靠咱们这一行吃饭,还真得多花点闲工夫练练啊。你要有其他门路可走,那还好,不用靠力气身板。可在这玄黄天下,你得明白,哪怕你有独门手艺,没用,还得有张能把石头说开花的嘴。我瞧你这两样,都资质有限,所以,真想为自己以后攒下点老婆本,求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得练出力气。”
那汉子瞅了眼他手中的石头和铁剑,“在那待唤堂中,你又不是没看见,人家那些正儿八经的武夫兵士,用的都是什么家伙事?就你这玩意儿,听叔一句劝,别折腾了。人生一世,不就求个暖炕头暖被窝,一家老小饱暖平安?被那些高攀不起的东西吊在半截杆子上,摔下来,赚得疼。”
对这种善意的打击,任平生报以一笑,转身出了房门。
他不会觉得那林德祥说的有半分道理,只不过,这把磨了三年,至今未能蹭掉半点锈迹的铁剑,愈发令他满怀疑虑。这么个破旧东西,真值得任家人祖祖辈辈,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携全族老幼妇孺浪迹天下,居无定所?
那么落到自己身上,有如何为任家后代,尤其是自己这猎人一脉的后代,解除这个延续了万年的诅咒?
这种问题,对于还差大半个月才满十五岁的任平生来说,不但是很费脑筋,而且是费多少脑筋,都没什么卵用。所以,不如安心磨剑。
走出驿馆,绕过马厩车肆,出于习惯,对那支又已经精神饱满的马队和排列整齐的箱柜车,又施展了一番望气之法;二师父的易数推衍和符术,也得每日有事没事袖占一课,权当练习。这东西,与其说是应付二师父的课业,还不如说,是自己算着好玩。
而且结合望气之法得出的卦象卦数,推衍起来,结果就往往更加准确。
单调刺耳的磨剑声,在黑夜的无人旷野中,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那声音停下的时候,少年收剑归鞘,却依然坐在灯火阑珊处的那块石头上。他这一卦的易数推衍,也已经到了比较关键的节点,所以要余出右手,借助九宫指法演算。
当少年的拇指,突然停在其中某一个指节上时,他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好不容易,投靠了个商队,又是个多事的商队。”
“小小年纪,居然精通先天易理,失敬,失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的无尽黑暗之中传来,把任平生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我们当家的,并未跟你议定价钱,但江湖上奇人异士,我们银池会是从来不敢怠慢的。阁下既然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们也不便过问。只不过刚才你说这是个多事的商队,若是事关商队的安危,还望少侠明言。”
一脸沧桑的俭叔从黑暗中现出身形,走到了任平生跟前。
尽管刚才他一直在专心磨剑,加上有铁石摩擦的声音,影响了任平生对周围境况的感知;但能如此悄无声息地走到可与自己言谈的距离,这位老人的修为,不可小觑。
更何况,先前面谈之时,自己好像已经把这老者应付得很好了,看不出他对自己的身份来历,还有丝毫的疑心。
——姜,还真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