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川乡野的绿林道上,一个关于“割草娃”的传说,这几天传得沸沸扬扬。事情都是新近发生的事情,新鲜辣热,人们说道起来,才加倍的津津有味。
乌莫山一带聚众立寨,专门劫杀过路客商的“八大山鬼”,三天前,竟然被一个自称“割草仙”的青衫少年,一夜之间悉数砍掉右臂,成了废人。奇怪的是,面对刀剑精良的乌莫山匪众,那少年孤身上门不说,手中,竟然只有一把锈迹斑斑,无锋无刃的铁剑。
不但如此,那少年砍翻“八大山鬼”之后,直接将近百个山贼喽啰遣散,将乌莫山山寨一把火烧成灰烬。
据说,那少年起初根本不想惹事。八大山鬼中的老三,大头鬼林二旺,当时在横穿乌莫山的官道上寻盘踩点,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路旁一块大青石上,坐着歇息,啃食干粮。那少年虽然容貌俊朗,却一身风尘之色,显然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这种点子,当然难入八大山鬼的法眼。但大头鬼作为山寨的专职哨探,自有其独门绝技。从少年的行藏样式,负重程度,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子,身上的银子,不下百两!
当时不归山的银币,是山上银匠自行铸造的,一颗一两,比玄黄天下的制式银币要大一倍。林二旺看得没错,当时任平生身上的一百三十颗银币,一颗未花。按理说,这么一笔钱,对于在这芦桐线上实力不菲的乌莫山而言,也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大头鬼林二旺个人而言,这可就是不小的一笔横财了。
更何况,对方只是个娃娃,送到嘴边的肥肉,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在桐川城中,就足够觅一位姿色不错的相好,养上几年了!
要死不死的,也是活该林二旺败家。他直接横刀拦路,劫财害命也就算了。那青衫少年也懒得理他,只是将他揍了个猪头胖脸,让他知难而退。
其实看见那大头鬼一脸狠霸之色,却也是衣着普通,土头土脑的样子,任平生就想起了那位申阿姨临别前的话,于是一心赶路,不想和他一般见识。
长这么大,除了跟猎人兄弟余子干过一票,他也没见过真正的强盗,所以看林二旺的一身装束形貌,便觉得申阿姨所言极是。再说了,像余子这样的强盗,他都觉得只是好兄弟,绝非恶人。
只是那林二旺吃了亏,越发觉得眼前这小子,来历绝不简单,而且虽然自己本事不济挨了揍,但对方毕竟孤身一人,势单力薄,若不做了,给那少年带上家族势力,前来声讨乌莫山庄,那麻烦就大了。这还是小事,万一少年是某个道修宗门的小辈门徒,自己这小山头惹上了神秘莫测的仙家势力,那别说一寨上下百条人命将万劫不复;搞不好还要牵连九族,给弟兄们的亲人家眷,带来无妄之灾。
所以林二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仓惶逃离之时,脸上杀意已浓。任平生见对方如此冥顽不化,小心起见,于是施展猎人特有的追踪秘技,一路跟随林二旺上了乌莫山,并隐匿身形,悄悄潜入了山寨之中。
果然,那大头鬼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山上其他七位头目一说,免不了煽风点火一番,事情很快就敲定了。八大山鬼,连忙召集全寨的匪徒喽啰,准备全寨出动,抄近路到乌莫山口埋伏。既然那少年身手了得,剑术高强,为了尽量减少伤亡,各种陷阱,机关,弓箭,滚木雷石等,都做了详尽安排。
任平生听得无名火起;自己一个孤身上路的半大少年而已,对方竟要使出如此丰富的阴毒手段,非要将自己千刀万剐而后快。看来可怜之人,亦多有其可恨之处,不能一概而论,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同情心泛滥,处处与人为善。
于是他从隐身出一跃而出,那一百多正聚集在寨门内的匪徒,就如同看见一个青衣仙童,自天而降;惊得有些胆小的,立即伏地拜倒。
那八大山鬼,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两句江湖切口,立马扬威,就看见一道黑黢黢的剑影凌空劈来,有蓝焰萦绕,煞是好看。那道剑影,也不知往谁身上划来。总之,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直至剑影蓝焰一并消失的时候,八大山鬼才人人惊觉右肩一阵剧痛,而每个人的整条右臂,都已不见。
那些个早已跪地拜倒的,忙不迭直喊神仙饶命;其他一开始就气势汹汹围上来的,此时茫然不知所措。
任平生也是听得他们的求饶之声,来了灵感,于是自报名号:“我乃山上割草仙,收割的割,草莽的草,神仙的仙。仙家入世,不是佑护厚积阴德之人,就是惩戒伤天害理的废物。但是无论如何,天机不可泄,今天你们这些从犯也好,主犯也罢;谁偷看了我的仙家风范,本就是死罪。但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只要对天发过毒誓,绝不吐露半点,我可以暂且饶你们一命。”
然后他干咳了几声,组织一下言语,继续道:“谁若敢违背今天誓言,日后的报应,可不单是自身生死,还要殃及子孙家眷。”
这一番神仙言语,其实不算上道,但人在恐惧之中,那有脑筋去斟酌那些细节?再说了,这种一剑砍掉八条臂膀的神通,就算不是真仙,起码也是那些太一道教的神仙胚子了。所以一百多号人,呼啦啦跪倒一大片,誓言五花八门,任平生一条也没听清。但施展观气之术,看每个人的气息神韵,没什么弄虚作假的嫌疑。
当时断了一臂的八大山鬼,在地上哀嚎不已,但得到饶命的许诺之后,也是忍着伤痛,一一发了毒誓。少年面无表情,一直在旁看着。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任平生才冷冷说道:“人多,我喊十个数;之后还出现在这里的,鸡犬不留。”
然后,少年就真的闭上双眼,收剑归鞘,不紧不慢地数了十个数。再睁眼时,周围空无一人,连那八个断臂重伤的头目,也已经一并消失。
这个故事,经一传十十传百,中间诸多加油添醋,就完全变了样。讲故事的人,没人能准确描述出那位割草仙的面样身材,这就很难尽兴了。于是各种版本,神乎其神。有说那是个只披挂一件红肚兜的胖娃娃,所以更确切地说,这位割草仙,在天界的真实称号,乃是割草娃。
其他版本,不一而足,有称为割草人,割草客的,却都不如那说成割草娃的来劲。所以关于割草娃的传说,流传最快最广。
这几日,但凡经过乌莫山地界的行商过客,都会在路边那块大青石下,焚香礼拜,也少不了要把自己祖宗十八代据说积攒过的功德,毫无保留也不妨加油添酱地称颂一遍。其中张冠李戴的事迹,只会多了,绝不会少。
因为据说那方青石,其实是割草娃在人间的坐骑化身。割草娃降临人间,这青石就会瞬间变成一尊神兽,供他骑乘。割草娃回归天庭,则那神兽就会化身巨石,日夜在此守候。
所以在那块石下焚香祷告,就能上达天听,得到割草娃的佑护赐福,求财得财;求个一路顺风,更不在话下。起码盘踞在这一段官道上的乌莫山匪窝,已经被他一剑给端了。
现在,正在青石下虔诚跪拜的,是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的祝福祈求之语,说得极其艰难。自从昨天在路途中听了关于割草娃的传说之后,那男子就一路艰难地梳理着关于自己家世祖上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只是任他想破了脑袋,除了知道自己姓黄,名白丁,是个被南荒北海洲穷苦盐伕收养的孤儿之外,实在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黄白丁肤色黝黑,身材壮实,满脸风雨飘摇之色,一看就是大海风雨浪潮打熬出来的皮囊筋骨。
黄白丁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所有的努力,惴惴不安道:“割草娃大仙,我黄白丁身无长物,家无祖宗,要说厚积功德,实在是说不出来了。你保佑咱们这一趟干制海产的生意顺顺利利,多挣些钱,让恨剑滩的盐伕,饥寒交迫时,能多两件御寒的衣衫,多两口下肚的米粥;咱们有了力气,少了病痛,一定多攒些功德。回报您老人家的浩荡天恩。”
黄白丁站起身来,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错漏甚多。首先,人家是神仙,怎么能叫老人家?另外,割草娃明明是个娃娃,怎么会老了?再说了,自己这个商队,明里做得是干制海产,可实际上,一辆辆的箱车里,暗藏的……且不说咱们早已杀人无数,功德全无,罪业不轻;如今连神仙都骗,你还想得他保佑?
其实,黄白丁对这个割草娃大仙顶礼膜拜,主要还是觉得,这神仙娃娃一剑砍下八条臂膀的本事,比自己一刀砍下两颗人头的壮举,不知厉害了多少倍。
但无论如何,祝福之语,不可出尔反尔,否则极易招来天神之怒。黄白丁只好暗自摇头,算了,这个世道,多半还是得靠自己,和手上那把刀。
黄白丁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浩浩荡荡的二十多驾车马。近些年,太一道教在恨剑滩盐池一带的势力越来越强大,盐伕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家乡父老,对这一趟远赴桐川的私盐贩卖,满怀期待。
一个满脸沧桑的老者,看着年轻人不安的神色,走到他身边,沉声道:“少当家的,咱们海客,一条命在风浪里漂的,各路神魔鬼怪,都得小心伺候,诚心供奉,这是祖宗遗训,不可违背。但咱们的货,本来就都是在神仙手下抢饭吃的勾当。无论如何,到了陆上,咱跟这些陆上神仙没点过多少香火,当然也没多少功德情分,算了吧。好在弟兄们手里的刀斧鱼叉,都不是吃素的。”
黄白丁点点头,看了那沧桑老者一眼,“俭叔,这一趟货,远走千里,辛苦大家了;好在还算一路顺风,但舟车劳顿,各种水土不服病倒的,还是不少。我黄白丁,本事有限,也是万般无奈之中,想出了往陆路上讨口饭吃这种苦大力沉的办法。”
俭叔名为邓福俭,看那皮肤斑驳得如同鸡爪子般的一双黑手,就知道是个几十年面朝银池背朝天的老盐伕。“少当家的,既然你年纪轻轻,就被推上了这个当家的位置,小到各种柴米盐油;大到数千人的生死祸福,就都要比我们多伤些脑筋了。这主意既然大家都认可了,上了路,经多少祸福,有多少亏赚,那就都是其次的。关键是,这是你少当家闯出来的一条线路。咱们银池会,与天讨饭吃,世世代代的当家就都得开出自己的路子;每一条路子,又都会很快被那些仙家宗门堵死。所以,咱没有老路可走。你少当家开出来的路,领大家走了,是生路死路,咱都奉陪到底。这也是规矩。”
那老者一提到仙家宗门,年轻男子眼里,便有一股狠厉的杀意,一闪而逝。老者作为银池会辅佐过三代当家的老前辈,他对黄白丁最为欣赏的,就是眼神里那一股杀意。
因为,饶是他邓福俭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如此狠厉的一股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