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深冬,大雪;既是年时节气里的大雪,这一天的落马城,也下着鹅毛大雪。
作为落马城最繁华的街道,寸土寸金的北望街,北风料峭,冷飕飕的直往行人厚厚的皮草棉毛里钻,街上依然熙熙攘攘,人山人海。锦衣玉食的豪门子弟,百无聊赖的市井贩夫,甚至城外那些面有菜色的农家汉子,都一窝蜂涌到北望街上。人流一致奔向大街尽头的北城门。
其他城池,皆以东门为主城门;落马城的一大特别之处,就是以北门为主门。这或者与数千年前那一战有关,人族在此一战定乾坤,一路往北驱逐狂人,将后者驱入北荒苦寒之地。
而当今落马城的寒夜繁华,其实又与兵家的一大盛事有关。
北门广场那边,已经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嘈嘈杂杂。突然间有人潮一线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只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响;一位身披银甲金盔,手持长枪的军将,骑着高头大马,神威凛凛穿过人群,直奔广场西边那座高高的点兵台而去。
军将胯下白马,神骏异常,几下腾跃,便一溜烟上了点兵台后那面斜坡。将军下马,顾盼生风,傲视台下的熙攘众生,让人望而生畏。
这几日每晚约莫饭后时分,就有兵家主持的演武比武盛会。主持落马城这次演武的,便是这位来自灵山兵家大营的兵正大人。
兵家的兵正大人,品阶相当于护教军团的一名屯正,但掌管兵士的数目,却是屯正的十倍之多。毕竟边军将士,不可能都是那能以一敌百的修士或颇具境界的武夫。
那位银甲军将扫视人群一圈之后,再团团抱拳一周,干净利落。台下人群瞬间肃静。
“天下安宁,百姓乐业,固然是天恩浩荡,仙家荫庇,神灵佑护之功;然狂人雄踞北荒,不遵道法,不循教化,茹毛饮血,杀戮成性,亦需兵家将士浴血奋战,戍边守土,方有我等安家立业,娱妻弄子之境。尽管狂人蛮横,力大无穷;然北荒城固若金汤,更有边军将士武功盖世,忠勇无匹;因而历来投军从戎者,非为边境有恙,为建不世功勋而已。然沙场事,武夫事;欲申鸿鹄志,成万世功,皆论出身财力。非有数年武院磨砺,不得入投军之门……”
“……今经鸿蒙山太虚神殿恩准,贺兰天师心怀众生,北荒城主悲悯黔首;各地兵营敞开大门,让凡夫俗子有机会一展身手,投军从戎。……三年服役无过,则免徭役终身;略有战功,则可衣锦还乡,无论奴籍民籍出身,皆忝入贵籍;杀敌一人,赐良田五顷;杀敌十人,封一里之正……”
威武军将一番激昂言辞,被底下的雷动欢声数次打断。百姓投军,除了传说中的那一场人族驱逐狂人的创世之战,在人们翻得动的老黄历里,还是首次闻说。
俗世武院只所以长盛不衰,并且得到山上道家和北荒城兵家双方的支持,主要还是无论护教军团还是北荒边军,都需要武院源源不断地输送青壮子弟参军服役。凡夫俗子,只要手脚齐全,交得起学费,都可去武院拜师求学。武院方面,也是来者不拒。但能够练到武夫三四境者,毕竟都需要一定的武学天赋,还有自身筋骨等诸多条件。
武夫三境,必须投军服役。只不过这类武学骄子,一般都是先由护教军团挑选,挑剩下的才轮到北荒边军。
习武五年,若师父鉴定三境无望,也必须服役三年;而这一类人,在北荒边军里人数最多。别看境界不行,只要能从边军服役期满,回归乡里,回到家乡村镇,依然是地方一霸。
说起来挺简单,俗语道穷文富武;普通农牧人家,渔猎子弟,又有谁交得起武院那天文数字的学费!
更何况即便花尽几辈人的积蓄,勉强入了武院;之后常年累月的淬炼体魄,喂拳问剑,伤筋动骨都是家常便饭。那时所需的医药之资,更是学费的
数倍之多。
所以说功业无门,却挑出身,历来都是这么个道理。
那位银甲军将下去之后,便有军中文书介绍演武规矩,军士选拔要求。
既然称为“演武”与“比武”,就不再拘泥于往常那样,只能捉对比试拳脚器械,而是划出十数种选项,任君挑选,各显神通即可。
不会一招半式,没关系,你可以挑开床弩,轮铁锤之类的项目展示气力;擅于渔猎的可以演练射箭驭舟;武院子弟,则依照传统比武对打。
山上道家子弟,江湖野修,也都各有合适的比对方式。
演武比武的结果,并非看水平高低或者输赢,而是看是否被兵家录用。奴籍民籍子弟一旦被录用造册,当场便能领到一笔颇为丰厚的安家费。至于贵籍子弟,当然仍需是武院出身,或者入道修行者,投军算是义务,军功另有封赏。反正对他们而言,那一百几十两的银子,都不够逛一轮窑子打赏花魁的。
人群外靠近城门的角落处,一个青色布衣的年轻男子,看似路过,又似看热闹的,倚着城墙负手而立。一身朴素衣裳,丝毫掩不住他那出彩的容貌。更何况,那一副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样子,便完全出卖了他的身份。
普通平民子弟,那有这等闲情气派。
三五牵黄玩鹰的执绔公子,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恶奴护院,在人群外四处游走,不时对那些躲闪不及的妙龄女子摸摸捏捏,搞得乌烟瘴气。甚至遇上一个容貌不错的落单民女,干脆让恶奴围上去,大行轻薄无礼之事。女子尖叫不断,惊恐万状;只可惜毫无用处。
倒是有一队十数人的兵士过来了,兵戈雪亮,队列整齐。围困女子的恶奴训练有素,迅速缩小包围圈,以人墙将女子与两名正及时行乐的公子哥围在中央。那俩公子哥,倒也默契得很,一前一后,把女子夹在中间;后面那个,则负责一手把女子死死抱住,一手捂住她的樱桃小口,令其既无法动弹,也出声不得。
那队兵士也只是往这边瞟了几眼,目光流火;看得出这种事情,他们其实也很有兴趣。兵士的头领再略一端详那伙歹人的神气动作,既无修士神韵,亦不似有武夫身手的,便聊无兴致,带着下属转向他去了。
军士们一走,那牢牢抱着女子的壮硕公子哥,却好似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一把甩开怀中女子,任由后者狼狈远遁,都懒得回头再望一眼。
同行的几位执绔,也都是跟那壮硕公子一般的表情,齐刷刷望向城门那边。几个家伙,也就是那么一愣之下,立马回过神来,欢呼雀跃往城门跑去,边跑边喊。
“申哥儿,你这多半年,都跑哪去了?可想死哥们几个了……”
“申哥儿,你咋都穿成这个样子;是老李家那二愣子得势不饶人?……申哥儿你说一声,哥几个立马把那二愣子摁倒护城河里去,不把他鸡儿冻得缩到肚脐,决不饶他。”
“申哥儿……得意楼都没了,你再这样,哥们儿几个都没活路了啊!”
半年前得意楼突然关闭,摇身一变成了医馆,此事让诸多落马城执绔扼腕叹息,感慨人生从此光景惨淡。所以原本可以放心上街的良家女子,这半年来每次出门,就都要战战兢兢,警觉万分。
一袭布衣的申功颉,听着一帮往日猪朋狗友的仗义执言,声声诉苦,倒也不厌其烦。一身读书人气派,尽管有点假,几分形似还是不缺。
经历了年初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武院江湖之争,得意楼关门,令全城多少风流雅士扼腕叹息,在加上半壶月和公道馆的相继歇业,好像整个落马城,就都变得死气沉沉了。
要不是西边那百灵镇的大兴土木,高楼林立,加上外地各派势力在城中
的疯狂置业,掩盖了落马城原住民那几分失落;单是这三件事,就足以另整座城池变得一蹶不振,落寞萧条。
也不知那丁长九到底施展了何种神通,靠上了那条门路上的幕后大人物,除了那得意楼一开始就改行做了医馆之外;半壶月酒楼与公道馆,在歇业半年之后又相继重新开业。
事实上,除了一中堂这块硬骨头,一直啃不动之外;武院那边已经将这条街上的其他同行的产业,通过各种威逼利诱,悉数收入囊中。那么后来的城主府要求取消的那些行业禁令,武院也正好有了合适的台阶可下。反正此后无论做什么,传薪武院都可以做到一家独大,这种日进斗金的生意,也不妨作为首选。
城主的新老交接,对于普通百姓,满城商贾而言,往往波澜不起;反正该纳的赋税照纳就行,至于钱进谁的口袋,没关系。
但一座城池的新旧武院更替,则往往带来一场场的腥风血雨。全城商家的伤筋动骨,都算是毛毛雨的小事。最挣钱的行业,比如盐运油坊粮仓,青楼银号赌馆之类,往往都是一场赶尽杀绝的推到重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远不能描画那种场面的惨烈。
就别重复的哥几个,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对得意楼的沉寂扼腕叹息之余,更多的,开始对独树巷和菜根巷那边的小门小户,风韵妇人开始挑三拣四,评头论足。到最后,又都一致地感慨世风日下得要紧,连青楼女子,都一日不如一日了。
原来率先对良家女子发难的那位壮硕公子,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老大,还是你行啊!百灵镇哪座仙家铺子?”
申功颉神色自若,却其实已经有些掩不住内心翻滚,板起脸道:“肉铺儿,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别说当今申家陨落,就算我家那老鬼在位,那种仙家生意,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可以染指的?”
壮硕公子脸色一红,手足无措。申功颉不经意间对他使了个眼色,那个外号肉铺儿的执绔公子,真名屠著。但一起玩的熟的哥儿几个,喜欢喊他屠猪,久而久之,就有了肉铺儿的外号。
肉铺儿看似没心没肺,蛮横好色的莽夫一个,却是申功颉的铁杆跟屁虫;屁股一翘都知道彼此想放什么屁的那种。
所以屠著当下心领神会,却一时间找不着可以转移的话题,神色愈加捉急。
好在这时候,先前经过的那队兵士,去而复返;而且这一次,是一路奔跑而来,浆硬的军靴急促踩踏青石地板,军威凛凛。
几个正聊到兴头上的执绔子弟,都不约而同的惊诧莫名。
难道是改了主意,要忽悠我们这几个既非修士,又无武功的贵籍子弟投军?
边军这种所谓演武募兵的闹剧,坑蒙拐骗那些个想要咸鱼翻身的寻常百姓,肯定有用。但对贵籍子弟,这也不合规矩啊!
“兵家这次,很反常……”趁着那队军士还远,肉蒲儿嘀咕道。
“莫不是北荒城那边……”
另一个名为莫隆镶的高瘦公子刚接话头,就被申功颉打断,“看着,少说。”
哥几个默默点头,神色如临大敌;正心神忐忑间,那队军士已经行近。
然后屠著几个,脸色加倍的尴尬。倒不是不知如何应对,而是
……人家根本就懒得多看他们一眼。
十几个军士拦住的,是几个肩上挑着重担的几个农家男子。后者每人各自都挑了一对巨大的木箱子。看脚步轻重和扁担的起伏,每付担子,怕不下两百斤重。这拨农家青年,显然是城中某个大户人家雇来的,搬运什么大件家当出城。碰巧这几天,每夜都是城门大开,出入自如。
只不过像这种连夜搬运大宗货物的,还是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