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驿路,走来一个左边袖管空空的独臂少年。即便没有背后那把长剑,这少年的举手投足,动静之间,都像是一把剑。
一处路边酒肆,那随风招展的酒旗已经残破不堪,与那茅舍店堂,倒也相称得很。
酒肆的招牌,很特别:刀剑醉。
门框上的那副对联,更特别,或者说,那根本算不上是副对联。
刀剑从此醉,
醉死了好啊。
少年在那酒肆前略一驻足,便转身走入那间酒肆;却不进屋,只在篱笆围栏的角落处,择了张露天的桌子就座。少年把背后长剑横放桌上,正襟危坐,也不出声。
事实上也无需他招呼,因为这家刀剑笑酒肆,所处之地实在太过偏僻,生意可想而知。当下的店内,就只有独臂少年一个客人。
一个黑色布衣的中年男人,两手空空,一瘸一拐的从屋内出来。一个瘸子,一个独臂,一个立,一个坐;一个不像客人,一个更不像店家;两人就这样相对而视。好在那瘸子脸上多少还有点笑容,要不然倒像是相约至此问拳问剑的江湖豪客了。
“客观是喝酒,还是吃饭?”既不端茶也不擦桌的这位酒肆老板,最终微笑开口道。
“不能住店?”傅同锐问道。
老板摇摇头,“开这家酒肆,就是为了方便过路的刀客剑客,吃饱好赶路。”
“有什么吃的?”一路行来,看这地形山势,傅同锐其实也清楚,再怎么赶路,天黑前都未必能遇到人家了;只不过他不习惯麻烦别人,哪怕只是多问一句。
“熟牛肉,就着本店的刀剑醉。对很多人而言,就是人间最后的美味。”老板那一脸笑意,始终如初。只不过此时再看,就有些十分诡异的味道。
“两斤熟牛肉;要是真的好,我还会来的。”傅同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就好似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只是,酒留到回来时喝。”
“好咧。”老板笑笑,转身进屋忙去了。
满怀自信,豪气干云的江湖过客,他见得太多了。有的会勃然大怒,拔剑而起,质问老板这种恶毒言语,是何居心?或直接走到院中空地,拉个架势,要跟老板问拳问剑,要不你怎知道我必然有去无回?
也有的如这少年,只是淡淡一笑,说一句“酒饭余着,我会回来的。”
因为走这条路的人,都知道路的尽头,是一座白骨累累的剑冢。
到访的剑客,死了会被就地埋葬;坟头一抔黄土,没有墓碑,只插着他生前所用的佩剑。
据说,那座剑冢之中,如今已插着三万多把长剑。
至于刀客和其他武夫,死了就只能曝尸荒野,佩刀随同尸首一起丢弃。所以座座坟茔之外,还有地上的白骨累累。
明知是条不归路,依然趋之如骛,皆因此间江湖,自古有语,能走到剑冢尽头,安然身退者,即为当世剑道至圣;不但会获得某种上古剑道的秘传,而且剑冢之中累积的剑道气运,将尽集于一身!
三万剑客身死,各人带来的剑道气运,数千年累积,尽聚于此。
所以每一位前来的剑客,都做好了锦上添花的最坏打算。
至于那些前来碰碰运气,想要藉此鱼跃龙门,脱胎换骨的武夫刀客;这座剑冢都不屑收留他们带来的那点武运,死了就直接任其曝尸荒野。
热腾腾的熟牛肉端上桌,傅同锐吃得很慢,细嚼慢咽,一如他在道院之中,对付每一口饭菜,都如同学练一式新的剑招。
“天就快黑了啊。”一旁闲坐的酒肆掌柜,都有点看不过眼,皇帝不急太监急。
傅同锐放下手中筷子,慢慢咽下口中食物,才望向老板答道,“没事,我不着急。”
那汉子点点头,倒也不催,手中一只霉斑点点的酒葫芦,凑在嘴边喝了口酒,然很敝帚自珍的样子,赶紧把木塞子塞好。
看那葫芦的成色,酒又能好到那去?
“你就不好奇,那座剑冢里有何古怪?”面对那木讷寡言的少年,老板忍不住提醒道,“不是吹牛啊,距离剑冢尽在咫尺,还活了好多年的人,普天下可没有第二个了。”
傅同锐刚刚拿回手中的筷子,只得重新放下,发问道,“那你这好多年的酒肆,可有过回头客?”
老板刚刚有灌了口酒,差点没呛着,一副喝错了马尿的表情,摇了摇头。
“那我问你何用?”说完,傅同锐继续慢慢吃肉,他根本没期待对方会给个答案。
老板当然也没有答案,郁闷之余,直接把那酒葫芦的木塞拍在桌上,一口接一口喝着闷酒。
傅同锐离开酒肆之时,驿路上已经暮色沉沉。
驿道自东向西,日落之处,暮色最令人思乡,也最悲凉。
一座古拙坚实的木门楼,两边门柱,顶上门楹,皆划痕累累。或者是刀痕,或者是剑痕,刻画极深,却从无一道将木头截断。
按理说,哪怕是一位寻常武夫,有了三四境的功底,要一刀砍断那一人合抱的木头,都不算难事。
莫非到了此间,剑道武道,都要受到某种极强的大道压制?
那道道划痕进入傅同锐的两眼余光,如那驿道边上的一草一木,只是随着他的前行进入视野,又消逝于视野。
一座座土堆纵横罗列,长剑如林,有的已锈迹斑斑,有的则依然寒光闪闪,都没有剑鞘;更没有一把剑因不堪锈蚀而折断腐化。
坟中尸首或已成泥,但佩剑不朽。
一条石径通往剑冢深处,不见尽头。
“来者何人?”前方传来一声喝问,但闻回声袅袅,不见其人。
“陆沉州剑客,傅同锐。”少年目不斜视,脚步不徐不疾,就好似对身边人说话,语气如常。
那个声音一阵狂笑,阴恻恻道,“不过临渊瓶颈的剑修,就敢来此送死?”
“什么境界算高?”傅同锐随口反问道。
一阵沉默,那声音好似骤然不知应对,滞了一滞,“起码也得是个真人境界吧。面对天道惩戒,起码能做出些许反应……”
“长生瓶颈,能活?”傅同锐干脆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问道。
“不能。”那声音回答得倒是干脆。
傅同锐淡淡道,“至境都不能活。那境界高得没边了,谁还稀罕找你。”
“小子,你不怕死?”那来自虚空深处的声音,愈发冰冷。
“一把剑而已,谈何生死。”傅同锐针锋相对。
你声音怒极而笑,“打肿脸皮充胖子,比你这毛头小子会装蒜的,我见得多了。这座剑冢,就是一处天道显化之地。在天道面前,别说你一个小小的中境剑修,就算是整个人间剑道
,都不过是蝼蚁残生。天道无视,你可以苟延残喘;天道要灭你,也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那正好,傅同锐已将灭之身,问剑天道。”少年缓缓拔剑出鞘,所指无方。
“哈哈……想得倒美,想演一出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挥霍掉一条小命,搏一片喝彩声?没用的,你既然来了,此间天道,就要先问你一剑。这一剑,没人接得住的!”
傅同锐不再言语,眸子中两道寒光,射向夜色深处;人在漫步其中,那瘦小的身形,本身就是刺入黑夜的一把长剑。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道剑光,自天际一闪而至!
傅同锐不闪不避,长身前掠,朝整座剑冢一剑递出!
他任凭那道剑光从自己的胸口透体而过。
少年一剑,如入泥海;那瘦小的身体,却在同一瞬间后仰倒地,胸口那透体而过的伤口,血流如注。
身受重创的傅同锐,却并未立即死去;甚至意识神智,都还清楚得很。那心脏被洞穿的剧痛,和胸腔内空空落落的虚空感觉,尤其强烈。
夜风凄清,傅同锐斜躺于小径上,只心念一动,右手五指,条件反射地握紧剑柄。
然后,那个瘦小的身躯,摇摇晃晃站起。
此方天地,好似刻意要针对那少年剑客似的;座座坟头,突然都有粒粒剑光亮起!
剑光如布满大地的点点繁星,突然冲天而起,如同一场流星雨划破夜空;最后的点点繁星,汇成一束,笼罩于少年的立身之处。
剑冢三万剑,斩杀一少年!
~~~~
风尘仆仆的老卦师心急火燎闯入本未堂的静室之中,对着那病床上已经不成人样的徒儿,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抱怨。
“亏我还送了他一壶珍藏多年的神仙酒酿,你们道院这夫子,怎么当的?对自己的学生下手狠也就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啊;人家打狗,都还得看几分主人面!”
任平生忍着剧痛,神色古怪。
“人家开学塾,是误人子弟;他方凉一个后生小辈开个道院,是谋财害命呢。你谋那些个寻常富家子弟,也就罢了。我亦真是谁?好歹纵横江湖几十年,随便在那家酒肆吃喝,都有人抢着结账的。这事儿,没完。”
任平生一脸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好言相劝。这么多年,虽然聚少离多,但二师父一旦丢了面子的反应,他不是没见过。
“师父,这事儿……其实怪我。早知道作弊就作弊,我上回也应该听你指点一二的。其实那座云山秘境,倒没针对谁,夫子来之前就有了。所以倒也未必是他的过错。”任平生搜肠刮肚,总算搜刮出了几句自认为得体的说辞,“就师父你的符箓手段,对付这点道法~功伐之伤,不是什么大问题吧?要不趁着这次养伤,你老人家好好给我复盘复盘?反正只要得到那份机缘,我也勤点修习夫子的道法,到时境界高了,同窗就算有人想要说三道四,你徒儿我,一道符箓加几道术法过去,还不都得闭嘴?有道是胜者为王,谁那么嫌命长,会过问那王者是因何得来的……”
亦真狠狠瞪了徒儿一眼,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就算你到时真能有那份本事,我你师父我,侠肝义胆大半辈子,可丢不起那脸。至于治伤嘛……这倒是实情。用在你身上这点微末道法,虽然有那千丝万缕的气机入侵气府经脉,一团乱麻;但对师父来说,那都是小菜一碟了。你且安心在这里躺上一晚,待我慢慢布好一座符阵,再辅以小胖子的疗伤药石;不会误了你明早继续上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