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老者背上丁长九亲自买来的新竹篓,沉默离去,既没道谢,也没收下后者主动付给的赔偿金。
任平生曾见过云海环绕的石林洞天秘境,也见过高楼层叠的青遨宫,少年时曾大开眼界的九井山庄,早已显得寒碜小气。然而当他跟随丁长九步入那丝竹声声,轻歌曼舞的得意楼中,才知道人间销金地,竟然还有如此雅俗共赏的穷奢极欲之地。
舞台上那些绫罗绸缎极尽奢华却仍然衣不蔽体的舞妓,让两个入世不深的年轻人不忍直视。
台下厅堂雅座中,有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怀抱美人,放浪形骸;有一身铜臭味的行商巨富,众美环伺,身手皆无忌;更有些道貌岸然的当地名流,坦然承受膝上胯间美人恩,却要辛苦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仪态。
好在这只是一段路过的尴尬,因为丁长九径直领着任平生和顺子上了二楼水台上的一处精雅包厢中。包厢的窗口对着舞台,此处风景,更加细致入微,却避免了众目睽睽的难堪。
“老弟修心不错啊。”此时的癞头老九,与当初街上那副煞神模样判若两人,对任平生微笑道,“是家教甚严?还是对此烟花浮萍之地,打心里不喜欢?”
任平生摇摇头,淡淡道,“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长了见识,却没多少兴趣。”
癞头老九一笑置之,却突然转头对顺子道,“小兄弟,看上那一位,只管开口啊,无论清吟小班还是花魁,今天我请客。别跟老哥客气。”
顺子连忙收回散逸窗外的眼角余光,魂不守舍,支支吾吾,“没……没呢,小姐姐们都好看……”
癞头老九豪爽一笑,“只要乐意,你要和任老弟商量着今天包场,老哥我也认了。”
顺子表情僵硬地低眉垂眼,这种地方,见一回世面就算不枉此生了。至于其他的……
要是小兄弟有意消遣一番,我顺子怎么说都是个带把的,舍命奉陪总可以的吧!
两人的尴尬却并没到此为止,因为很快就有了三位衣着更加清凉的美艳女子,端着托盘婀娜行来。三男三女,正好各成一对。要命的是,男人们都坐着,女子递酒端茶,询问所需,就都需要躬身相就;松散抹胸里的旖旎风光,完全是一览无余。
任平生接过杯酒,手还算稳;毕竟这半遮半掩的景色,比李曦莲还是差些嘛。
顺子接过酒杯的手,就老实不客气地哆嗦了半晌,杯中酒水,洒了一半。
“丁兄,十一楼?”任平生问道。
丁长九脸色一变,只不过瞬间恢复如常。他随即吩咐那三名美婢退下,郑重交代道,“没我吩咐,任何人不得上楼。”
包厢内只余三人,丁长九一手无意识地来回抚摸自己的一颗光头,良久,才叹了口气道,“这事,已经很多年没人跟我提起了。”
他突然目光如电,死死盯着任平生,“江湖传说,接触过十二重楼的人,都已是死人。所以,你?”
任平生一脸坚定,“若不方便,你可以不答;我也一样。”
顺子已经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也不知自己该走该留。两人之间片刻的沉默,顺子已经偷偷拉了好几次任平生的衣角。
只可惜后者
并未会意,只是一手轻轻摇着杯中酒水,神色冷静。
癞头老九好似身躯一软,整个人半躺在那雕琢华美的太师椅中,眼望窗外,目光游历。
“不错,十一楼!”这位哪怕是谈笑风生,都一直有那气贯长虹态势的一代枭雄,瞬间变得有些暮气沉沉,落魄萧索。
“在那地方,本应该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存在。但我离开之前,十二楼已无人!”
“那么,你就只是千人之上了?”任平生诧异道。一个连普天下山上宗门都要忌惮的存在,能做到唯我独尊的地位,没谁会选择离开。
丁长九呷了口酒,继续躺回那张太师椅中,缓缓摆了摆手意示稍安勿躁,这才继续道,“不是,那些年的十一楼,有两人。所以说百多年前,十二重楼其实名不副实。只不过外界不知而已。”
任平生长舒一口气,说道,“有些东西,若是不方便,真可以不说。只要丁兄已不是十二重楼的人,咱们应该还可以后会有期。”
丁长九淡淡一笑道,“无妨,都是过了上百年的老黄历,现在什么境况,我也不知。说什么高风亮节,急流勇退,那是屁话。人这辈子一步一步走来,走得越高,越是艰险重重,像十一楼那种地方,说九死一生都不为过。说什么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啥的,也只有没到过高处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来。只是要捎带上那一千多号弟兄的生死祸福,你就不能不竖起床板了多掂量掂量得失了……”
任平生笑道,“在十二重楼讲情义,你就不适合那种地方。”
丁长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是入喉如火烧的二十年西风酿。跟着就给任平生竖了个大拇指。
“不错,三言两语,你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而我当时,却是整整想了三个月!三个月,一头青丝,变成了一毛不拔。才终于想通了。”
任平生点点头,欲言又止,有些想问的话,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个人能跟你把话说到这份上,说明你在他眼里,就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自己人了。对自己人,没必要一层层的把对方剥个精光,看个透彻。有时候,那样会很伤人。
江湖漂萍客,天涯沦落人,有些缘分常常如此。
缘深缘浅,都是杯酒之间。
不曾想癞头老九杯酒下肚,反而打开了话匣子,不无自嘲道,“你是想问,都一个活了两三百年的老怪物了,为何还要如此行事,累也不累?”
任平生点点头,却转移话题道,“刚才在街上,多谢提醒,日后出手之前,我会多想想。”
丁长九大手一摆,不悦道,“年纪轻轻,别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更何况我老九当你自己兄弟,明白了就好。”
他拍拍自己的心口,“谢来谢去的,多见外,老子这儿难受。”
先前在街上,旁人看不出来,但任平生心知肚明,若不是丁长九突然出手,那么那些其软怕硬对他出言恫吓的街坊百姓,会是一样的被瞬间打飞出去,却不会像老九出手那样毫发无伤。
有人抬走的,恐怕都会在床上躺上几个月。
把自以为能稳压一头的弱小者往死里欺负,无论你是山上仙师还是尘俗蝼蚁,这种人任平生都看不惯,也受不了
。
“那你为什么还非要把自己装成一个恶人?”任平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其中真相,其实只有三人知道。李存会,任平生和老九本人。
当初在街上李存会出拳无忌,刀光四溢,这场落马城百年未遇的神仙打架,本来会让无辜百姓血流成河。
这种事情对于一地武院而言,只要师出有名,蝼蚁残生的生死,不算什么大事。但丁长九却要分出一半的自身功力,将两人相斗之处隔绝成一方独立天地。
更有任平生在外围以自创的太极剑术,四两拨千斤,将那些漏网之鱼的残余刀光消耗殆尽,才避免了一场惨案。
以一半功力,接那位武院宗师的全力出拳,只是稍稍落了下风。这一点,任平生也心知肚明。
癞头老九与他这个陌生的异乡少年,并非一见如故,而是同场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而且素不相识的两人,竟然能做到十分默契。丁长九以一个两三百年的老江湖,相信对方不是对自己有足以性命相托的信任,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来。
他若知道任平生是因为身怀某种天下早已失传的望气神通,对场中所有的气机流转洞若神明,恐怕要哭笑不得。
自以为阅人无数的老江湖,竟然没能识破一个毛头小子的“作弊”。
癞头老九一脸无奈道,“我若是个善人,这百年光阴,恐怕什么都做不了。恶人总有恶人磨,却可以让更多的善良之辈,过得稍稍安心一些。”
他望向一旁愈发局促不安的顺子,学着白竹垌的口音笑道,“想不到我癞头老狗是这样的人,么得干系嘛。出去,别乱说就行。我老九认了的兄弟,就信得过。以后遇上什么难办的事,报我老狗的名头就行。”
李安顺忙不迭小鸡啄米,自始至终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会降临自己头上。
对于一个寻常村夫,谁都明白,别说是成了他癞头老九的兄弟,只要这位江湖大佬,愿意对一小撮人为自己说句不轻不重的话,那都意味着什么样的出人头地!
可现实就是,癞头老九就坐在自己对面,一口一个兄弟叫着,比自家亲兄弟都要亲密几分。
“你认得那位申家老仆?”丁长九突然面色凝重道。
任平生摇摇头,“申家?就是老城主申浪的家?”
“是的。”丁长九多看了任平生几眼,似乎想从后者脸上看出花来,最终略略失望,喃喃道,“没道理。没道理!”
“什么没道理?”任平生大为奇怪。
丁长九道,“落马城虽一直是个平静的边陲小城,但其中藏龙卧虎,有多少奇人异士,恐怕就数我一中堡最清楚了。但这位孤僻老人,几十年不显山不露水的,也从不与外人来往。所以我们也一直不曾发现他有任何过人之处。”
任平生突然想起,最后一道自己接不住的刀光,至劈开那老者的背篓而止!当初没加细想,还道是伤人无数之后,刀势至此而竭。那老人是白捡了一条性命。
现在老九一提,还真没道理得很。
任平生自问无需全力递出一剑,也能将那围得层层叠叠的一两百普通人斩杀~精光。
更何况那是自己都没能挡住的一缕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