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俩聊天这会儿,申老城主又去帮那干瘦老仆扫了会庭院。期间那老仆曾有意无意望向那座水榭数次,脸色并无异样。老城主停下笤帚,满脸得意道:“江老哥,咋样。我老申家的儿子,一正经起来,不赖吧?告诉你,他这会可不是脑袋抽风胡思乱想;方才我就想过去跟他聊两句。你猜这小子怎么着?三言两语把老子给轰走了,长能耐了啊。说什么别打搅老子背先生的课业,叫什么来着,河间六集?没什么新意嘛,这些文人们搞的东西,就喜欢语焉不详,让人看着云里雾里的。”
这位名叫江邠的老仆,曾是一位江湖武师出身,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否则当年也不至于流落到这落马城中,无处容身,最终是老城主怜其身世,收入府中做些杂役。
那边被陈太极以玄妙道术隔绝天地的景象,自然不是老江这种修为可以窥见的。只不过申功颉能在那正襟危坐半晌,却是申府之中一大奇观。老城主总得给个说法,免得下人起疑。
申功颉是陈太极记名弟子一事,历来秘而不宣,便是他娘亲都从不知晓。
江邠瞪了自家老爷一眼,面无表情,继续扫地。
申浪尴尬笑笑,不以为忤。他望着那老仆手中笤帚在青石板上划出的道道印痕,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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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功颉从师父口中,得知了老父辞去城主之位的来龙去脉。玄黄天下各地城主,历来世袭罔替,但也偶有老城主与山上新宗主道路不同,被中途撤换或者主动请辞的。但世俗城主,极少会与一地的老天爷掰手腕,所以这种事情,十分罕见。
这种名位得失,申功颉从来不会在意,只是有点不爽,这种事情,父亲为何要瞒着自己。
难怪自去年道院放假,临近除夕,自己的日子就开始难过起来。那老鬼不知为何变得极有闲心,也极有耐心,整天揪着机会就缠着儿子吹耳边风,三句不离讨媳妇。这不连陪着老仆扫地的昏招都用上了,还不是为了换着法儿围追堵截那四处躲藏的儿子!
这种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申浪远看那师徒两人的表情,估摸着正事也该聊得差不多了,于是又停下笤帚擦了把汗,一路小跑去往水榭那边。
不曾想申功颉在那边直接跟师傅作揖告辞,快步直奔院门而去!
“回来,你去哪里。”老头子心一急,却又不敢大声吆喝的样子,看着肉疼。
申功颉对此习以为常,一边跑一边遥遥应着,“明天返学了啊,得提前回去,跟道院定了间学舍,总得拾掇拾掇……”
话声渐远,人已在门外消失,留下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摇头嘟哝,“拾掇过锤子哦,从穿开裆裤到长成个人,就没见你拾掇过自己的屋子,那天不是乱得跟个鸡窝似的,把下边的婢女,累的怨声载道……”
陈太极倒没急着离去,被称为老哥哥的中年美男子,拍拍老人的肩头,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何苦呢。随随便便袖占一课,你申浪,都是儿孙满堂的命数。”
申浪猛然抬头,眼神热切,“要不,你不那么随便占一课看看?”
陈太极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你就不该主动请辞,留在城主的位置上,起码不会闲得如此无聊。”
申浪那微仰的头颅,须发轻飘,圆润的脸庞少见地现出一丝沧桑之色,“老哥哥是山上人,咱们这些个凡夫俗子,牵线木偶的苦处,你又不是不知。我老头子还能掏心窝子说几句话的,也就老哥哥你一个了。以前老宗主在,咱们怎么做,都好说话,只要不触及山上定下的底线就行。可现在你若还守着底线,反而成了罪无可赦,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拐不过弯了啊。算了算了,不能因为我申浪一人冥顽不化,误了山上的大事。新宗主胸怀大志,西乔当兴,但愿也是三城黎民之福吧。”
老城主一通牢骚,说的也是事实,陈太极不懂如何安慰,反而神色平静,淡淡道:“一时得失,其实也不算什么。老弟要是信得过我,不妨且逍遥几年,师父他老人家自从出任宗主,几百年来就从来没听说有过中途撂挑子的事。至于他老人家如何谋划,我不清楚,但我相信他老人家的西乔当兴,肯定不是目前这么个兴法。师父闭关之前,曾对我们三师兄弟千叮万嘱,在他出关之前,西乔山七子,必须还是从前的西乔山七子,而不是变成西乔山三四子。”
申浪接口道:“我相信老哥哥你,当然更相信老宗主。但万一,老宗主破境飞升了呢?天幕重重,长空万里,他哪里还顾得上这小小人间的方寸之地?”
陈太极一时语塞,这样的结果,他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潜意识中,他一直认为,或许师父的闭关,只是个借口;更有甚者,以师父的无上神通,即便是飞升去了太一天庭,仍会是个可以随意上天下凡的逍遥谪仙人,会世世代代荫佑整个西乔山一脉。
所以申浪口中的这个万一,无心一语,对陈太极却不啻一记晴天
霹雳,或者说当头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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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凉道院,酒壶山下的一座精雅小院,中年容貌的夫子与身材高大的年轻书生,正相对而坐。方凉小心翼翼地打开亦真所赠的哪只白玉瓷瓶,喝了一小口酒,便赶紧将瓶塞套上,好似生怕走了酒气。
“爹,自从见了那所谓的老前辈,你也快变成酒鬼了。”方懋即便面对自己的老爹,也是个有一说一的性子。
方凉皱眉道,“去去去,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老子了。再说了,你见过一天只喝一口的酒鬼?”说话间,下意识地一手轻拈那瓶塞,却最终没有打开。
方懋憨憨一笑,“连说话都有几分那老前辈的风范了啊,你以前就不会自称老子。”
斯文半生的夫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转移话题道:“别扯这个,再说说你那小师弟。以前我总觉得,就汪太中那忽悠死人不赔命的本事,硬要把他往这里送,必有蹊跷。不曾想那任平生,居然就是老前辈的亲传弟子,这就有点惭愧了啊。你说你老爹这里,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方懋一阵头大,读书人要读出老爹这份造诣,真不易!前些时日在哪老前辈跟前,那一通马屁拍的自然而然,滴水不漏;什么海纳百川,心有自由大天地的,出口成章,小师弟真要来了,你这个做夫子的,还不如我大师兄淡定啊。
“爹,他还不是练气士。只不过奇门术数,符箓之道,都造诣不浅,而且好像都是上古先天真传,与当世学问颇为不同。更奇怪的是,那一身剑术很古怪,虽然不是练气士,却是某种可以临渊杀金丹的上古剑道。上次见着那会,他正与西乔山一名玉字辈弟子,合创了一门太极拳剑,剑意极强。”方懋眉飞色舞,竹筒倒豆子。每每与父亲谈及那未入门的小师弟,这位大师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只不过还无人知道,大师兄生平发的第一笔横财,都是源自小师弟的交游广阔,取之有道。
方凉满脸疑惑,“既非练气士,何来临渊金丹之说?”
方懋道:“怪就怪在这里,人未修道,而剑自成道;且那一番临渊气象,绝对假不了,却又毫无望气与开府二境的根基,好像凭空而来,暗合天地;又或者说……”
方凉被儿子那欲言又止,挠得心肝痒痒,不满道,“有屁快放。”
方懋摇摇头,喃喃道:“应该就这样吧,总之,他的剑术,处处透着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