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声琅琅的方凉道院,瞬间寂静,变得落针可闻。只是出于对先生手中那条教鞭的敬畏,各班的大小学子,人人目不斜视,依然对着书本。只是对着,实际上早已经双目不见圣贤书,两耳只闻窗外事。
方凉道院自从落成招生,到如今有了数百学子,就从来没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倒也不是说白竹垌的村民,不喜欢门前狗迹湖边那片亭亭如盖的老榆树荫。在方凉道院落成之前,那狗迹湖只是一片无人护理的荒野山塘,湖边长满荒茅杂草,人迹罕至。
后来方凉道院买下了这一带地方,包括那座酒壶山和这片狗迹湖;也不算怎么大兴土木,这地方就成了一处清幽雅致之地。原本村民也趋之若鹜,夏夜乘凉,冬日烧烤,弄得湖边一带鸡飞狗跳,热闹非凡。夫子方凉也不会跟村民怄气,只是每当大家聚集此处,那位器宇轩昂,文质彬彬的中年书生,都会走出道院,客客气气地和每个人打个招呼。
方凉夫子跟其他书生不一样的是,随便碰上个乡野村夫,都能跟人家拉扯半天家常。夫子的言语,通俗易懂,便是半天学塾都没上过的贩夫走徒,都会听得津津有味。所以夫子无论与谁言语,都能入乡随俗,令人有如沐春风只感,却又绝不随波逐流,哗众取宠;一字一句,竟是诸子百家的道理学说,融入家长里短的嘘寒问暖之中。
一开始无人读书的白竹垌,也没过多久,家家长辈便都纷纷将那些学龄少年送往方凉道院读书。说也奇怪,孩子们来了,那些原本习惯在此纳凉烧烤的村民,却是几乎从此绝迹。偶然门前经过,也都会脚步放轻,不敢高声言语。
所以这十余年来,方凉道院的学子,从来就没人见过今天这种千人聚集湖边,骚动不安的场景。
李曦莲本就不大爱凑热闹,加上这个下舍班中,全身清一色的青涩新人;相比之下,她这个半途插班而来的同窗“师妹”,却是最年长的一个。所以但凡遇事,都会不由自主的显得稳重矜持一些。
然而随着那轰隆隆的一连串惊天震响,大地震颤摇动,整个道院,都不再淡定了。
无论是下舍的年少新人,还是那些上舍的学长,瞬间沸沸扬扬,骚动不已。大家都再顾不上那教鞭轻拍讲台的先生,一窝蜂从那狭小的门口涌出。
庭院中那株枝叶繁茂的老朴树下,一袭青衫的中年文士端坐石上,上身挺直,面容和善。原本惊慌失措的学子,竟是瞬间受了感染;纷纷沉寂下来。也或许更多的是离开了那摇晃不停的恐怖屋舍,到了空旷之地,所以大家都镇定不少,慢慢在夫子方凉跟前扎堆集结。
方凉对众学子微微点头,非但没有责怪他们的突然哗变,反而微笑以示嘉许。“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不算什么丢脸的事。若再能做到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则更能从容应对,自救救人了。好在道院的房屋,也足够坚固,大家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夫子几句安慰言语之后,对这一伙既受了惊吓,却又充满好奇的学子,好似丝毫没有要放行的意思,笑容熙和道:“门外的热闹,大家就不要去看了。虽先贤有训,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天地异象,必然牵扯气运;我辈凡人,还是理应心怀敬畏,敬而远之。咱们便在此处静候其果如何?”
人群之后,簇拥在雷振羽身周的那一拨执绔子弟,还有始终与众人若即若离的张屴他们,有些蠢蠢欲动。只是夫子那熙和眼神越过众人,不经意往这边一扫,大家随即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
夫子从来不是腐儒之人,但一旦如此出言相商,那便是没得商量了。
但方凉的目光从众人头上扫过一轮之后,突然脸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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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曦莲并没有随那惊慌失措的同窗离开课堂。一个太上魔道修行有成之人,对自身所处小天地的感应,十分敏锐。其实不管修行那种道法,哪怕只是登堂入室的武夫,对周围环境的感应,都会异于常人。
雷振羽和常安他们也一窝蜂跑了出去,倒并不是畏惧那一番山摇地动的威势,更多的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搞不好还有我辈武夫大展身手的机会。
但李曦莲身处太一道教的地头,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掩藏修为根本。以她平日里独自习练太极拳展现出来的功力修为,跟大家一起惊慌失措,只会显得更加欲盖弥彰。而且自从到了方凉道院,她是出了名的喜静不喜动,喜独不喜众。倒是对人从来不冷不热的雷振羽,对这位小学妹似乎给予了更多的热情;经常会出现无人小树林偶遇,僻静巷子碰面这样的巧合。两人也少不了会同时驻足,聊上几句。
所以此刻独自在学堂内翻书的李曦莲,双眼是看着书本,其实目中无字。心神摇曳之中,窗外的一切热闹,对她而言根本毫无兴趣。
每每独处,她心中会不断浮现每一次与那位高冷学长偶遇的景象。有时少女远远已经发现学长就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会心潮起伏一番,却在碰面之前那段颇显漫长的道路中,想好了如何招呼的言语,所以二人碰面时,彼此都会落落大方。但有时候是突然碰上,猝不及防之下,少女会顿生面红耳赤,心跳气促,惊惊慌慌地打个招呼之后,既舍不得就走,两脚却又总不由自主的快步逃离。
奇了怪了,先前与任平生一路同行,偶有意乱情迷的时候,李曦莲作为“姐姐”,都是很大方的嘛。她甚至以女子之身,衣冠不整之时,都敢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本该十分羞人的对方十六岁之约。
每每想起那个夜晚,两人在河边篝火中的那些言语行径,李曦莲都会独自会心一笑,颇觉心神往之,只不过也会随即暗自摇头,颇觉荒唐。
浮想联翩的女子干脆合上书本,便觉眼神一阵恍惚,本该空无一人的课室中,赫然有个的金甲神人立于身前,玉树临风。李曦莲出于女子的警觉,全身气机暴涨,只是她旋即努力平稳了自己的气息,从座位上缓缓站起,全身掤劲暗中蓄满,戒备森严。
金甲神人嘿嘿一笑,人畜无害,表情却是多少有些调皮,“不错不错,怀春少女,独坐兰舟,见有人来,倚栏回首观藕。绝代佳人,羞花闭月,不过如此了。这样的女子,又岂能少了一份旷世姻缘。”
李曦莲本来对那俊朗男子,观感不错,只是听闻了那些轻薄言语,勃然怒道,“要你多事!学堂静地,只是授课修学之所;先生若无事,请自便罢。”
金甲神人连连摇头,“人生大事,岂能说无事。明明心神徘徊,却非要装模做样,这可也不是什么
正事啊。多情少年皆翩翩,难取舍。确实不好取舍。嘿嘿……”
被说中心事的女子,更加恼羞成怒,却无言以对,转身拂袖而去。却发现无论如何,那金甲神人总会倏忽现身于前,若即若离,总是相距数尺。
金甲神人一脸认真,喋喋不休道:“别一言不合就走啊,跟你说真的呢。我方才袖占一课,已知你姻缘所在,要不要听听结果?很准的,比门外那个卖卦的老骗子准。还不收卦金,如何?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回头你还得满心戚戚的,好不容易从胭脂水粉里抠搜些银子出来,上街去让那些江湖卦师给骗了。”
李曦莲只欲离开,哪里肯听对方啰嗦。却发现对方眼神闪烁之际,有几分狡?一闪即逝。她不再顾忌在道院中好不容易攒下的翩翩淑女气质,一个闪身插步,脚踏八卦方位,绕过那神人阻挡的路线,夺门而出。
能如此轻松脱离,李曦莲倒是有些意外,移步中不自觉地回首一望,却见那金甲神人如形随影出了课室,仍是皮笑肉不笑地立于身后,轻轻挥手,“佳偶难求,且行且珍惜啊。”
李曦莲一头雾水,只见对挥手之间,竟似牵扯某种气机,凝成一条若有若无的红线。那条红线往她立身之处激射而来,李曦莲下意识的想要躲闪,却已经来不及。好在那红线一闪之际,半途中突然有一道白光横斩而落,不但将红线生生切断,还好似从断口处瞬间燃起一道明火,迅速将两段红线烧成灰烬。
这等奇异景象,李曦莲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正惊愕中,却发觉身心一阵激灵。那根红线毕竟没有被完全烧尽,一小段的残余,竟是径直射入了女子的柔荑指掌中,却毫无痛感,也未见伤口。便只如一线清流,触肤即化,连一滴水珠都没留下。
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书生,倏然出现在李曦莲与那金甲神人之间,见自家道院的弟子,终究还是受了那残余红线的沾染,眉头略皱,对那金甲神人道:“自古强宾不欺主,前辈如此行径,就很不善了!更何况是对一个未经世事的俗世孩子。”
金甲神人几乎是同时身形一晃,身形倏忽飘远飞起,去向天上那片云海。神人飞行之中回过头来,便有笑语如在两人耳边响起,“今日迫不得已,在道院的地盘上闹出了些动静。好在都没死人,也没损毁道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就只是一场乡野鄙俗津津乐道的热闹而已。夫子大人大量,莫要见怪啊。劳逸结合,文武之道也,我这不是让那些莘莘学子们,稍稍放松一下嘛。也算是帮了夫子的忙,咱们一笔揭过,从此秋毫无犯如何?夫子若是气不过,带一帮人敲锣打鼓的,来我那二祖峰闹回来便是。走了走了,不用送啊。”
夫子方凉倒也没有追赶,双手负后,微微叹气。
那金甲神人身形消失之际,周围气机一阵轻微波动,那座先前被隔绝出来的小天地瞬间消失。
逃到云海中的金甲神人,马不停蹄,匆匆驾云奔往西北方向的老巢而去。第一次与道院夫子方凉打交道,既是迫不得已,也是有意试探。但对方既然能一眼看穿这边的异象,并且不着痕迹地直接突入自己隔绝出来的小天地,那就绝非易于之辈了。就算对方修为未必强于自己,可毕竟无仇无怨,我隗广作为老前辈,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当真与一个小辈道友撕破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