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那环抱胸前的双手突然放开,怀中铁剑提在手中。在场所有妖媚精怪,除了那金敖神色如常之外,其他的,都不由得心中一紧。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不曾想任平生只是把铁剑收回背后剑匣中,并未发难,只是淡淡笑道:“你就吃定我是那江湖野修,不是山上的谱牒仙师?万一哪天我再带着同门长辈来一趟,你这青遨宫,就不再是青遨宫了。”
金敖笑容灿烂道:“好邻居好兄弟,以诚相待嘛。别说你的剑道修为,根本不对,即便是那山上道家,当下变得兼容并包,容得下诸子百家百家齐放了,就你那些言语,也该被清理门户。这个年纪,还没脱俗吧,说不定还要牵连九族呢。这可不是诅咒你什么,事实如此。”
金敖说罢,手中捏了个发诀,往身后那含沙屏中一指。那如同一面屏风,有七色细沙平铺其上的含沙屏上,顿时出现了山界断崖那边的景象。
“含沙这种东西,辅以独特的术法神通,可以起那含沙射影的功效。不但是当时景象声音,异地可见,若是有意留存一份如同海市蜃楼的景象,也行,只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法而已。只不过含沙这种东西,为牙巴山特有物产,与一地山水气脉相连,拿到别的地方,就没用了。”
断崖上,任平生与一千棍的酣畅一战,还有前前后后的言语对答,如同光阴倒转般,清晰再现于那面含沙屏上。
金敖道:“咱们彼此大道根底不同,却不妨碍殊途同归,都是不能见容于山上仙家的邪魔外道。若还要自相残杀,万一惊动本地的山上仙家;人家最多也就是御风飞天一趟,给没死的补上一刀,顺便捡个现成的便宜而已。连个渔翁得利的惊喜都没有。何苦来哉?但若是彼此相安无事,甚至结下唇齿之盟,便是应对道家宗门的专程来犯,起码都还有全身而退之能。何乐而不为?”
金敖笑道:“我求他年的青冥自在;你求有朝一日的各行其道。彼此彼此!”
在那面断崖之上,任平生与一千棍的那些言语,放到任何一个道家宗门,确实大逆不道得很。道门子弟,收那妖族精魅作为宠物仆从,也是身份和修为的象征;但若是收一位山泽妖怪作为弟子,那就是有违道家伦常的大罪了。再说那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语,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接下来的好兄弟明算账,金敖倒是没刷什么花样,五件镇山之宝,其中一件便是那含沙屏。这东西一旦离了牙巴山,便没什么用处了。所以真正有用的,其实也就四件。
其余四件,有一件小如核舟的芥子囊,这种东西,比任平生先前得到的多宝盒,品秩更高,内中容物空间,相当于一座普通人家的大屋。
有一件镶金羊脂玉印章,方圆四寸,上有纽绞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金篆大字。这方印章古意盎然。任平生以望气术观之,其中承载的天地气运,丰厚且霸道。
有一只麒麟雷火丹鼎,青铜材质,四只脚皆是麒麟瑞兽雕像;据说用此鼎炼丹时,可获上天五雷真火之助。世间道修,灵丹难求,不单单是因为境界高深的炼丹士极少;此外炼制上品灵丹所需的天才地宝,更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即便这一切都不在话下,则至少还需要经得起三昧真火炼烧的丹鼎。而能够引来五雷真火的丹鼎,更是凤毛麟角。这样一只丹鼎,哪怕是西乔山这样的道家豪门,也都是视为镇山之宝的存在。
另有一块不过二十斤重的青石,形状极不规则,却有一面平整。这块青
石,任平生端在手中摩沙观摩良久。看得出这不是一块完整的石头,质地却十分坚硬。以任平生数年打铁炼剑的经验,他看不出有什么样的人间器物,可以凿开如此坚硬的一块石头。据金敖所言,这东西得自五百年前,一个亡命之徒手中。当时那个垂死之人,被无数太一道教的护教骑兵和随军修士追杀,走投无路,跑到了一座深山老林之中。
那是盘踞深山的一只金丝猴王,已经开悟入道,却未化出人形,曾帮助那个亡命之人隐匿山中。怎奈那人受伤实在太重,终于不治身亡。金敖见曾躲在暗处见过那人独战百人,战力逆天;垂死之际,依然不肯丢弃这块石头,便视为镇山之宝。猴王巢穴几经搬迁,直至如今离家万里的牙巴山青遨宫,金敖始终留着这块青石。
可惜的是,除了特别硬之外,他至今未能发现这块青石的玄妙之处。
任平生选了这块青石,和那块承载天地气运的羊脂玉印章。那块印章,与程程身上承载的天地气运,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至今不是道修,所以丹鼎之类的东西再好,他也没用。任平生倒是很想要哪个芥子囊,但想到自己已经有一只多宝盒,多一个锦上添花的物件,意义不大。
那块青石,在身怀望气和炼剑术的任平生眼中,却是真正千载难寻的宝贝。青石平滑那一面,剑气流转之盛,远胜自己那块不知磨剑多少年的半天墨!
青遨宫的宝库中,其他各种品秩的天材地宝,琳琅满目,主要还是这些山泽妖修,到处捋取掠夺,却不谙使用之法;数百年积攒下来的家底,不可谓不丰厚了。只不过对于天才地宝消耗极大的道家宗门而言,青遨宫这点积攒,其实不足经年之用。
任平生对于这些功效各异的天材地宝,所知也不多,只是按其功效分类,各取一些。有那适合炼制功伐法器的如灵兽犄角,麟甲,适合编织法袍的灵禽羽毛,千年葛丝;也有一些适合炼丹的灵药,和那些适合炼化为人身五属本命物的天材地宝。
任平生以望气术甄选,都是些灵药和蕴含五属之气的物件。这些东西,除了可以炼制治伤灵药的天才地宝拣选一些,更多的,是征求小积壳的意见,可以用于他炼制阴阳二属本命物的。
草木精怪的本命物,与禽兽妖修和人类修士不同,本命物只分阴阳二属,却不需要五行齐备。
在此过程中,双方同意五十年中,彼此以那片断崖为界,井水不犯河水。此外,青遨宫不得侵犯山下人族,只能往牙巴山以北的雪山地界发展势力。
反正山上妖物,惹不起山上道家宗门;而俗世人家,对他们其实也可有可无。所以如此一来,倒算得上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回去的途中,红脸儿一改先前的颓废之态,十分兴奋,话也多了起来。倒是小积壳一路心事重重。
明地里药山已经在老爷的荫蔽之下,好像能高枕无忧一段时间了。但即便真的五十年秋毫无犯,对于万年修行的树木精怪而言,这点光阴,简直就是弹指之间。更何况,山泽妖物,那有什么信誉可讲。那天他有能力吃定你了,那空口盟约的效力,连个响屁都不如。
任平生对此没有多言,更没有刻意安慰和解释,只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说法,让小积壳放心。
此后小积壳独自回到古树木屋,任平生则带着红脸儿,顺着鲤鱼口下来的山坳,翻越鲤鱼口回去。因为天色尚早,所以他飞掠上山的速度,可以从容照顾红脸儿的修为脚力。
在鲤鱼口的山口雪地中,却碰到了来此接应的胡久。原来施玉清见任平生过午未归,怕他有什么意外,所以只会了胡久,让他到山口两边接应。
鲤鱼口山坳,东西两边视野都十分开阔,无论那边出现激烈战事,胡久皆可察觉。
胡久对那初次见面的红脸儿,十分冷落。任平生简要说明此行经过之后,他对红脸儿依然没有半分热情。要命的是,刚认的老大,竟要他红脸儿先跟着胡久。说是他临战经验,江湖历练都是白纸一张,跟着胡久这位老江湖,可以先学些东西。
对此胡久也没拒绝,总之也没什么兴致就是了。红脸儿死缠烂打,好说歹说,老大就是不肯改口。到最后,那猴子精哀求道:“老大诶,你整天那么多大事要忙,身边总得有个手脚麻利的人端茶递水,洗衣做饭啊。这些东西,我在行得很,青遨宫有大事,我都是要去帮忙的。实在不行,我帮老大蹲大门也行啊,反正是在山里,我比谁都好使,即便是有哪些仙家修士来犯,也很难发现我这样的暗哨……”
任平生任他磨破嘴皮,最后直接飞掠而去,瞬间不见了踪影。留下个生无可恋的小家伙,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
胡久不知何时,又弄来了一顶斗笠,却不是新的,一样的边缘破旧,竹篾乱窜。
一大一小两人,大眼瞪小眼,红脸儿瞬间便不敢直视对方。
胡久先开口道:“放心,你老大既然有过交代,我不会藏私的。跟我学东西,每天一顿揍,挨得起,就坐着吃饭;挨不起,就躺着挨饿。创伤骨折之类的皮肉之伤,咱们江湖中人,有的是灵丹妙药,都不带过夜的。当然,正如你老大答应的,我不会揍你的脸。所以啊,跟我这样慈祥和善的老师相处,不用太过拘束的。”
红脸儿眼泪便禁不住扑簌扑簌流下脸颊。
你大爷的慈祥和善啊!老子这就是才离魔窟,又入狼窝啊!
红脸儿片刻之间问候遍了自家那没攒下什么阴德的十八代祖宗。
此后数日,是红脸儿有生以来最暗无天日的光阴。每天不是被那胡久不是喂拳,便是练刀,皮开肉绽不停,每天只有骨头断折,关节脱臼,才会停止休息。那天杀的家伙,药葫芦里总有用之不完的黑色药粉,每天的伤筋动骨,还都真如他先前所言,只是彻夜疼痛,撕心裂肺;第二天却又完好如初了,然后接着挨今天的拳脚。
但胡久更多的,是要红脸儿学那潜行刺杀之术,说是它在此道有得天独厚的天赋,每天拳脚如雨,刀光如练,都是要练他的躲闪身法。若是有那天超常发挥,侥幸得以筋骨完好;红脸儿都来不及高兴,便被那斗笠汉子一手拎着那小身板,飞到高崖之上,远远扔出……
结果不言而喻,红脸儿不过是区区的临渊境妖修,又不会那应天境的飞天神通。
七八天来,被他日夜祈祷赶快现身的老大,始终不见踪影。
焉知任平生这几天,也是着实的忙。每天除了去那药山,让小积壳帮着采药,就是制定帮他炼制本命物的具体章程。从金敖哪里得来的天材地宝,以集齐所需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任平生也需靠小积壳的心传口授,甚至划出图形来讲解,以便日后搜寻。对精通望气术的他而言,搜集这些天材地宝,需要的只是知道产地,和可以抽身的时间而已。
他每天最为专注的事,还是跟小积壳辨识各种药物,听后者讲解药理药效,乐此不疲,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