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振羽眼神阴沉的有点可怕,但与店家僵持不下之际,他毕竟不至于要拿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同门师弟,在外人面前立威。这种拙劣手段,毕竟太掉他堂堂铁流驿嫡传的身份。而那两道足以杀人的目光在转到高大掌柜身上之时,后者顿时一身气机暴涨,整个店堂之内,顿时充满杀气。
戈壁荒漠之中,生命如同朝露,造就了一言不合那就刀兵相见的彪悍民风。高大掌柜不是看不懂那铮铮铁流的牌子,而是无论意气之争还是在商言商,他都没打算退让半步。
“掌柜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不要意气用事。”钟立笑眯眯地“好言相劝”道,“别以为你们这座小镇没有武院,你们这些闲散商户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你们平时怎么宰客,当地武院不管,无所谓。但如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们师兄直接代表铁流驿来查封你们这些商户,也不算僭越之举。”
钟立这番话,倒不算是吓唬人的言语。道家一统的玄黄天下;农耕产业是大头,归城乡管辖;工建次之,天下工坊工师,则归兵家管辖;商运居于末位,归武院管辖。
所以一城有城主府,一乡一镇,有城主府辖下的里正府。城乡收取的农耕税赋,除了截留三成作为府衙运作的经费,其余七成,则应悉数上缴当地道家宗门。而北荒城兵家在各处城池,亦有驻军,小城设兵正领军,大城则可驻将军。归属铁流驿管辖的各地武院,按照所在地域划分各自所辖的商运范围。
一般一座城池,只有一家正统武院。然而武道九境,一旦一座武院有弟子突破七境,则可以向师门申请在当地开设下院;或者在获得师门支持之后,直接向铁流驿申请到外地开设正统武院。所以武道七境,名为归虚境,又称为宗师境。但一位武道宗师要脱离师门到外地开宗立派,本身就是师门势力扩张的大好契机,所以师门一般都会鼎力支持。但此事除了需要铁流驿的批准,还要所选之地,出现了武院的空缺,二则要取得当地道家的支持,所以能够开宗立派的武道宗师,没有雄厚的家世底蕴和牢固的各方人脉,根本不可能。当然,如果铁流驿直接出面,指定一位武师成为某地武院的正统宗师,那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所以铁流驿的嫡传弟子,在天下商家眼中,都是太上皇一般的存在,掌握着一地商户的生杀大权。得罪了当地武院,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都还可以有回旋的余地,万一得罪了高高在上的铁流驿武师,到时你想给人做牛做马求一条生路,都不知往那求去。
所以那一脸粗豪之相的掌柜,无论你是如何大隐于市的隐秘人物,身怀何种神通,当下境况,实在是骑虎难下。
但此时门外的痞赖纷争,越发不像话,显得柜台前那剑拔弩张之势,多少有些戏谑的味道。
原来那神童钟礚澍对学长申功颉的纠缠不休,无处躲藏之际,另一位与申功颉差不多年纪的学长,开始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你申功颉堂堂落马城公子,自己想耍赖也就算了,欺负一个屁大的孩子,算什么本事?就一个欺软怕硬的市井无赖行径,还好意思说什么愿赌服输?”
此次游学之前,申功颉曾对少年钟礚澍信口开河,说自己
能知晓一个人的大道机缘所在。文章理学棋道处处稳压师兄一头的钟礚澍,就为了那一份关于大道机缘的天机,这一个多月来对申功颉可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言听计从不说,把师兄伺候得比随行奴仆还要周到。
如今少年死活不肯配合,申功颉正大为恼火,一听有人插话,愤愤然抬起头来,竟是个衣着朴素的高大年轻人,把钟礚澍拉到了自己身后。那护着少年的家伙,一张朴实无华的脸上,尽是鄙夷之色,看着申功颉。
申功颉瞬间换了一副脸色,皮笑肉不笑道:“哟,犁头成,你有种啊。想替人出头别光打嘴炮啊。来来来,先大战三百回合,准你接着种棵树赢下的先手。敢不敢?”
只不过申功颉根本未等对方应答,便即大手一挥道:“不敢说话啦?算了,反正像你这种货色,胜之不武。”
犁头成本名周成,落马城中一户普通工师人家的出身,父母开了一座加工修理农具和锅钵瓢盘之类家用器具的小工坊。正儿八经的市井出身,玩这种游戏,十个申功颉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周家犁耙和扬场机,享誉一城,所以最擅长给人起外号的申功颉,认识没几天就给了周成一个“犁头成”的名号。
店堂内,在钟立威逼利诱之下一脸悲戚的汉子,突然哈哈一笑,朗声道:“我赫连无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贱人贱命一条,这间客栈倒是开了二三十年,什么客人没见过。两位大宗师,老子还真不伺候了;爱上哪上哪住去。武院封店又如何,老子直接一把火烧了也不留给你们住。”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店内店外,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门外两声轻微的叹息,竟然显得尤其刺耳。雷振羽身边,一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循着那两声叹息望向已经停止了吵闹的申功颉和周成两人,目光狠厉。
周成惴惴不安地咧嘴一笑;申功颉眼观鼻鼻观心。
那位公子哥阴恻恻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得身边的雷振羽缓缓说道:“常安,自己人的帐,回头再算。”
名为常安的公子哥十分默契地收回视线。老大既然如此开口,常安自然知道这是该他发号施令的时候,反应行云流水,“钟立,张屴,既然老板豪爽,要点这么大一堆篝火请我们露营;为了不扰他人清梦,你们协助店家清一下场。各位同窗,咱们就到街上等着烤火了。”
原本齐聚店内的大部分同窗,开始嘻嘻哈哈,撤出厅堂。这一路跟着雷振羽跨州游学,顺风顺水,无论到哪都被人当大爷一般伺候着。在这山高皇帝远的一座荒原小镇,按说本该最多两贯铜钱就能住上一晚的房间,居然直接抬价数倍。所以大家都乐见这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黑店”受点教训。
至于这点教训只是略施小戒,还是涉及身家性命,无所谓。
身后的同窗全部退出之后,雷振羽一张俊脸,才第一次正眼望向那高大掌柜,缓缓道:“两刻之后,便即封店。若是店内还敢留宿客人,后果自负。”
雷振羽说罢直接转身,缓步而行。常安和始终笑脸迎人
的钟立,和那黝黑青年张屴则留在了店堂之内。这便不是讨价还价的阵势了。
高大掌柜双手藏于柜台之后,看不清动作,但那青筋毕现的脖颈,已经显示出在做着拼死一战的准备。
张屴身形一闪,已经到了柜台之前稳稳停住。由于身法太过迅疾,停住之后,背后还隐隐可见一道掠行的残影。而原本距离柜台最近的钟立,则自知这已经不是该自己出马的时机,面含微笑地倒退几步,却也没有走出店堂。
“两刻时间,你是打算先动手,还是先清场?”张屴永远言语不多,直截了当。
名为赫连无极的高大掌柜,嘴角扯了几下,显然已是怒击。柜台内突然一阵气机迸发,只见赫连无极一跃而起,如鹰击长空,落在店堂正中。张屴则如形随影,依然是身形一晃,恰恰在对方落地之时,始终在对面相距不过五尺的位置。
赫连无极亮出那一对指节结满老茧的拳头,冷冷说道:“一刻钟定生死,我死,你清场放火;你死,我会一路杀出去。”
赫连无极这番话的声音不大,却中气充盈,低沉雄浑;整个小镇的人,顿时都如同闻到数声天人梵音,响彻大地。
原本冷冷清清的街上,一下子有人群从各处疏落的街巷涌出,往旅馆门前聚集。蛮荒之地的土人,长相身形,果然都与内地迥异。只见这些不断汇聚而来的乡民,都一色的高大身躯,面色焦黑;轮廓犀利的脸上,都是一副十分冷漠的神色。即便是女子,也都自有一股彪悍之气。
聚拢而来的人中,居然也有不少孩子,各家大人,竟也不打算阻止那些天真无邪的小家伙来看这种极有可能场面血腥的热闹。
雷振羽默默无语地扫视了一番围观的人群。若是这些地方刁民敢于出头,聚众哗变,这件事情,会更有意思。
可惜,众人脸上,便只有一副旁观者的冷漠之色,而且根本不像内地那些看热闹的好事者,会议论纷纷。一百多号人熙熙攘攘的街上,静得很。
旅馆的大门那边,已经有好几个客人背着大小包裹,慌慌张张地往外跑着;一出门便远远躲开,既远离那帮年轻的内地书生,也不敢靠近那些高大彪悍的本地人。
正因为有旅客陆续穿过店堂,所以本已剑拔弩张掌柜和黑脸书生张屴,暂时收敛了一身杀气,以免伤及无辜。
与那些客人一起出门的,还有原本留在店内的光鲜公子常安,因为他已经发觉现在的街上,也许更需要自己出面维持局势。这位兵家青苹州都督常思德之子,军旅世家。
常思德虽贵为一州都督,却因行事低调,在民间名不见经传。
但常安的叔父常一问,却是位在整座天下都声名显赫的人物。直属鸿蒙山辖下的护教骑兵西京军团主将,太一道教不归山归望宗的开山始祖,无论哪一个名头拿出来,都很骇人。
武院与兵家的关系,千丝万缕;所以作为一州都督府的世家子,与那铁流驿宗主的得意门生,能够在同一间道院成为同窗挚友,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