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的声音很轻,若有若无的,也极为短促,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错过。
谭姑姑隐约听见了,似有所觉,回过头来,正瞧见一双潋滟的桃花眸里盛着烛光,神采奕奕地盯着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连手里的活都下意识地停顿了片刻:“怎么了?怎么……这样盯着我看?”
“你现在,可是一等女官啊,这些琐事,交给底下的小宫女们去做就可以了吧?”顾云听笑吟吟地反问。
“主子不是说,今晚有特殊的‘贵客’要来么?这些事交给那些小孩子去做,只怕不能安心,何况这些事平日也是我在做,都是习惯了的,交给她们,反倒不合适了。”谭姑姑不明所以,便如实地解释道。
“可是按常理,别人宫里,一等女官都是不做这些事的。”顾云听道。
“这都是贴身的事,当然还是亲力亲为的好……”谭姑姑沉默了片刻,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主子是说——这样会让别人看出端倪?的确,她们可能会因此而发现我与别的姑姑们不同,如果查到我这里……或许会牵连到许多暗桩的身份!”
谭姑姑想到这里,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举止也变得不安起来。
“没有的事,就算觉得此处不妥,也只会觉得我们二人是所谓的‘主仆情深’,最多就是让外人觉得我性情多疑,信不过外人罢了。再者说,不是我们没有给别的小宫女上前听差的机会啊,不过是她们自己挨了罚,不敢来了。”
“云无恙”拿的是温柔端方的人设,然而偶尔也会有逆鳞,也正是有逆鳞,看起来才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也更可信一些。
不过她发起火来虽然不凶,罚得却很重,普通的宫人们就不敢在她不希望有人打扰的时候上前讨好,而那各方的眼线们为了藏住自己,也就不得不按照寻常宫人的想法行事。
毕竟顾云听也是抓过一个眼线的。
虽然她没有打骂,甚至什么都没做。
但她直接把人交给了楚江宸。
楚江宸顺水推舟发了火,处死了那名细作,将那“不忠不义”之人挫骨扬灰,弃于掖庭宫井底。
从那以后,暗线们一个个都埋头做事,小心翼翼做人,保命在先,打探消息在后。
所以她们轻易也是不敢出头冒尖的。
正如献太妃白日里警告过的那般。众人都想活命,所以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尽管顾云听那般作为,更像是狐假虎威,可虎愿意借威势给狐,百兽自然不敢放肆。
顾云听叹了口气,才又道,“我只是在想,姑姑你什么事都替我想到了,倒不像是女官。”
“那像什么?”
“像我家里人。”
顾云听笑了一下。
她笑的时候,要么是敷衍的,要么是张扬的。
极少有这样卸掉一切假面和伪装,将原本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情态显露出来。
谭姑姑一时看怔了。
“家里人?”她也笑了起来,谈不上惊喜,但却是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她有点喜欢这个说法。
谭家早在好多年前就没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被充进宫里为奴为婢的,真正熬到这个年头的,也就只剩下了她一个。
她早就没有家了。
顾云听却说,她像家里人。
可不是么,朝夕相处,彼此照顾,虽是主仆的名分,可私下里她早就没有自称什么“奴婢”了。
再者说,谁家的仆人像她似的,几次三番在照顾小殿下的事上絮叨数落主子?
那都不要命了。
但好像不管是顾云听,还是她自己,谁都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妥。
一切都好像没有丝毫刻意,水到渠成。
“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对是错,我没见过我娘,也不知道做娘的应该是什么样子,偶尔见过别人的娘,看过几眼,好像……也就是你这样子?”顾云听轻声笑着,道。
“这么说,你是想认我做娘了?”
谭姑姑笑意盈盈,灯下目中,隐隐闪烁着些许水光。
流泪未必是感到难过。
因为难过的人不会笑得这么绚丽夺目。
“我想认,你愿意领这一声‘阿娘’么?”顾云听道。
“那再好不过了,我没了儿子,你也找不到娘,偏生老天爷又让我们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既然这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我们当然要知足。”谭姑姑侧过脸揩去眼角尚未落下的眼泪,又笑着调侃道,“何况,你和殿下是一对儿,要是我成了你的阿娘,那将来殿下见了我,都是要乖乖低头喊一声‘岳母大人’的,这么大一个便宜,你说我捡不捡?”
她说着,大概是觉得很有意思,边说边笑出声来。
但却也没笑多久。
大概是一边认了女儿觉得高兴,一边又想起自己从前那个败落的家,想起死于非命的父兄、夫婿和幼子,潸然泪下,便成了哭一阵笑一阵的古怪模样,换了不知情的,只怕是要当她是疯了。
顾云听静静地看着她,有些走神。
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在琢磨要不要安慰几句。
可她也的确不会安慰人。
她前世的母亲太过强势,不能容忍一丝忤逆。她可以为了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放弃很多很多东西,哪怕是手段十分残忍,哪怕是要她拿丈夫、儿女的性命去换,她也在所不惜。
那个女人没有感情。
或者说,无情到像是一种……折磨人又折磨自己的古怪病症。
或许有些东西,真的是刻在灵魂和血脉里,会一直遗传和继承的。
顾云听有时候觉得,自己和她,也没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