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来,林彤虽早已离开,但于我而言,或者说,在我和李暮阳心中,她的事情仍是要去尽量回避而不愿提及的。这回倒好,终于有个彻底的解决了。
不过,她走后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量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向李暮阳问起她的近况。
李暮阳定定看了我一会,避重就轻地大略答道:“那刺史这些年来一直对她不曾忘情,自然时时体贴关照,加上刺史夫人性子温婉,因此,她的日子并不难过。”
他沉吟了片刻,又轻声叹道:“在我看来,她自己也已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那刺史也是……”
他没继续往下说,但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林彤那边的情况。想来,她也早从最初的自我牺牲心态转变过来了――虽然她那所谓的牺牲从来也没有什么大的作用。而那刺史呢,人虽然老了点,但无论是垂涎于她的美色也好,或是真的为她的才情吸引也好,总之,看来总算是关照了府中上下好生对待林彤。而最妙的,就是人家那个正室夫人性子好、不会像我一样和她一般见识。
我正想着,突然听李暮阳问:“你不问我们今天谈了什么?”
“哎?”我回过神来,对他撇嘴:“谁稀罕问,我才懒得听那些能让人把牙都酸掉了的肉麻话。”
他自然未曾料到等来的是我这么一句不着调的话,一时气结,半天方闷声说:“好,你今日不问,日后也别缠着我旁敲侧击来打听才好。”
我见他一副明明郁闷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将脸埋在被子里偷笑起来。
笑够了,这才稍微正经些说:“我不问,一来是因为我相信你们既已将事情说清了,自然不会再有什么纠缠,我问不问都是一样;二来呢,也算是我这个人自私的心理吧,我可不愿日后咱们一吵了架,我就想起今天你和旧情人依依惜别……”说到这,见他神色又有些不快,我忙改了口:“你别急,我不开玩笑就是。总之啊,我希望林彤只存在于你我的过去,而不再与咱们的未来有什么牵扯,所以,只要知道她现在过得还好,其他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说话时,李暮阳一直看着我。待我的长篇大论说完了,他轻轻舒了口气,慢慢笑起来:“日后,她与你我,再无关系了。”
他的笑容虽然坦然,但其中仍夹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苦涩。
也是,即便知道了真正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是谁,但要彻底切断与过去那段岁月的联系,怕是任何人都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吧。
何况……不仅仅是林彤,到此为止,算是和过去的一切完完全全的道了别。过去在重溪的老宅、少年的时光、在牢中离世的祖母,还有那段曲曲折折的官非,都已经是往日烟尘,再不须回首了。
我仰面躺在床上,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初在家时看过的老电影,《乱世佳人》末尾,斯嘉丽那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喂!”我侧身推了推李暮阳,“我想起来啊,我家乡那边的书中写过很多曲曲折折的故事,我在读书的时候,总是琢磨着,书中那些人要么逢凶化吉,要么百折不挠,只是不知道这些事情要是放在了现实中会如何。依我看,说不定这一回,我还能切身体会一次,这倒也算赚回我背井离乡的血本了。”我这人向来是信口胡说,又处在这么个没人能管制我的境地,因此言语上更是不假思索。
李暮阳默默瞪了我一会,翻身背对了我,一言不发。
我暗自笑笑,凑过去,在他耳边小声说:“别气啊,我可没开玩笑。”想了想,又说:“人生百年,大多人都是平庸而过,一世也难得什么起伏跌宕。而你我虽不及王侯将相一般生于终生之巅,放眼波澜壮阔,可如今经了这许多曲折世事,也算比寻常百姓更多尝了些苦乐滋味。我想,待到数十年后再回首今日,大约也是一桩乐事。”
今日之坎坷,放到了多年之后,便只剩感触、怀想罢了。这一方面是我的真实感想,另一方面,我说了这些也是为了略微排解一下某人的郁闷。
果然,他听完了我的歪理邪说之后,虽仍无什么动作,却淡淡笑了笑。我正要再去纠缠他一番,却听他轻笑道:“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到几个像你一般没心没肺之人了。”
看吧,我天生就是有把阴郁气氛变得喜庆的专长。
我心满意足地躺回床上。本来还想再说些闲话给自己正正名,顺便挤兑李暮阳几句,可惜,或许是有些累了的缘故,不知何时竟然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我深深吸了口气,崭新而忙碌的一天一如既往的开始了。
不过,这回的忙碌比起过去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首先,清菊出嫁就是半个月后的事情。这就意味着,我少了个帮手,并且多了要忙活的事情。然后,现在的宅子虽不大,但也不小,加上家丁丫鬟都还未全然熟悉新的规矩,结果便是日日都有几件或者乱七八糟或者鸡飞狗跳的事情要我黑着脸帮李霏去处理。而与此同时,铺子里的琐碎杂事也越来愈多,我担心李暮阳刚刚好转的健康状况再出问题,于是又不得不插手帮忙。总之,现在看来,我这人还真就是管家婆的命。
如此折腾到了四月初,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清菊嫁出去了,下人循规蹈矩,生意步入正轨、收入还算稳定。
我刚刚松了口气,打算着过几日养尊处优的少奶奶日子,这天一大早,却突然来了个小丫鬟低眉顺眼地赔笑问我:“少奶奶,方才清菊姑娘差我来请问少奶奶,下个月就是端午,咱们家的铺子里可要进些新样式的香料或者香囊?”
我脑袋嗡的一下,几乎背过气去。这什么事儿啊!还有没有人权了。我累死累活了这么久,竟然连个双休日的福利都没有。
不过抱怨归抱怨,我心里还是明白的。李家现在生意分为两大部分,一边是经营香料,另一边呢,则是经营与香料有关的器具――比如玉制的香炉、香囊等。而此时端午将至,正是让李家增加营业额、打开销路的大好机会,绝不可轻易放过了。
我叹了口气,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吩咐道:“当然要赶紧进货。寻常的香草、香囊都要尽早准备了,至于其他少用的香料和熏香用具,虽不知是否会受到端午的影响,但我今日也会与少爷先做个商议。你去回清菊,叫她和靳宓明天一早便过来,有什么事,我到时再与他们细说。”
看着小丫鬟出了门,还未等她绕过不远处的假山,我忽然又想起些什么,急忙唤住她:“哎!你等等!”
她忙回了身,垂首笑道:“少奶奶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你找个小厮,去把许掌柜找来。让他到……嗯,到待客厅去等我,我有事要与他商量。”我本想说让他直接来我居处的一楼书房即可,但转念想到,虽然现在家中规制仍很是混乱,我也少了当初那许多不准抛头露面的禁忌,但私自叫外面的雇员来寝居,恐怕仍是容易给旁人留下不甚美妙的话柄,于是只得中途改口。
嘱咐完了,我便自去找清竹。
她心思细腻,无论是此处风俗节气上的事情还是家中、邻里间的人情世故,只要问她,大多都能得到个满意的回答。
果然,她稍微思索了片刻,便笑着给了我答复:“我常年在府里,外面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就只挑着我知道的和您说说吧。这边的习俗中能和咱们家的生意有所关联的,不外乎就是去年您亲自经历过的挂菖蒲、艾草,沐兰汤,佩香囊几种。”
我默默点头记下了,又听她说:“可这菖蒲和艾草,往年我听说,都是去山里采的,或者去药铺子里买回来。我想着,此处大约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到咱们的商铺中购置。少奶奶若是想着售卖的话,恐怕还是先考虑其他的物件更好些。”
的确,若想一时半刻改变镇中百姓的既定消费习惯,恐怕只会得不偿失。我沉吟了一会,又问:“那‘沐兰汤’需要何种香草?药铺可有售卖的?还有,这边香囊中都惯常放什么香料?”
“沐兰汤,用的是佩兰,这种……”清竹轻轻咬了咬下唇,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好一会才说,“我记得,当初在重溪的时候,好似也是在药铺子里买的。而香囊的话,放什么的都有,既有放些药材的,也有放其他香料的。”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若我想要卖的东西都让药铺给抢了先,再加上这个时代,保不准还有多少人心灵手巧自己在家缝香囊玩呢,那我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
“既如此,你可知道,端午时节药铺可有卖香囊的?还有,其他香料铺子若售卖放了药材的香料,可有人买?”我有些丧气地问了最后的问题。
清竹还未来得及回答,外面突然吵嚷起来。
我本就不很愉快,此时听到院外乱糟糟一片声响,更是皱了眉。清竹见我不快,赶紧笑道:“少奶奶别急,先喝杯茶歇歇。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