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
中原的秋季,北国已下起雪。
北风卷地,恰如杀气腾腾的扬军,摧枯拉朽,刮起无力的枯草般的败军。
一战又一战过去,豫军幸存者便分成越来越小股的势力,四下逃窜。
或三五人或十几人的残兵败寇,在扬狄两国边境来回躲藏,倒让人一时难以剿除干净。
冀州北部的边城小镇。
这里曾因战火荼毒,或迁走或死伤,损失大量人口,然而在反贼被赶出国境之后,又有人来居住,也不多。
一队十几人的败兵流窜到这里,将仅有的几户人家里的吃食抢劫一空,然后继续逃。
他们没有杀人。他们已经饿得没有力气杀人了,饥渴使他们除了抢吃喝的东西生不出别的歹心。
饥饿迫使他们冒险来到有人烟的地方,抢到东西后,就要朝荒芜之地逃了。
被两国军队追杀,自然是朝越人迹罕至的地方跑越安全,越不被人见过越安全。
几户人家没有人命被害,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人们都松了一口气,个个祷告上苍,说苍天有眼。
天之苍苍,倒不知究竟有没有眼。
豫卒逃兵走了,却紧赶来一队狄兵。他们就是追的前面那队豫卒仓皇逃窜的人。
这些外族人是扬军盟友,应该联合起来一起对豫贼余孽赶尽杀绝。
他们来到这里,不见奔走的豫卒,也不急于追,却似强盗般烧杀抢夺,奸淫掳掠。
几户人家原本还在庆幸劫后余生,现在却惨状连连。男子当即尸横就地,女子或被掠走,或被侵犯。
熊熊大火,房屋倾塌。
火光映红了天上项金的双眼。
项金刚到,就看到了这副惨状。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被荆玉按着。
来之前荆玉便料到少不了他冲动的时候,提前约好了压制他修为方便她控制。
“还是我去吧,我可以保证让他们只伤不死。你不够冷静,我怕你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妨碍了自己的大道坦途。”荆玉要跳下飞毯,又想起什么,回头笑道:“你这大善人好像还没杀过人吧,怕是你下去气死了自己也杀不了他们,那又是另一番尴尬境地。还是我代你出手的好。”
她心头泛起一种奇异的哀伤,“我好像生来就是替你行凶的。你做不来的事情,有我来代替你做。”
她正要去,却被项金紧紧抓住手。
“不要去了。”项金低着头,声音更是低落。
荆玉挣脱他,笑道:“我说着玩的。”
“我不要把你当作工具,可我好像已经利用你了,不只一次了。”项金心头也添了一层哀伤。
“少来!你只是一只傻傻的项小狗而已,也敢说利用了我?你只有被我当工具的份儿好不好!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本姑娘自己的意愿,我本来就是一个很凶的人,不打别人就会打你,真发怒了杀个把人命还不是家常便饭,与你无关。”
项金苦笑道:“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荆玉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傻狗!”
项金指向下方,“用不着我们了,有人到了。”
一队二十余人的马队来到,为首是一个佩剑的中年儒生。
新兴郡的父母官朱褈,新官上任,正在走访自己的辖境,走遍各县各乡,才能看到自己治下的世道真相。
郡是新划的,官是新任的,可地是大扬的旧地,民是大扬的旧民。
他们从前在大扬其他郡县过着太平日子,现在到了他的治下,同在大扬之内,没道理让他们陷入水火。
朱褈读书做官,读出了些许道理,便要做到实处。
朱褈不会武,却拔出佩剑,叫一声杀,纵马杀出,凭一身胆气乱砍。
好在他的一队护卫没有滥竽充数的,后于他动却冲在了他前面。
两个没来得及提上裤子的狄兵身首异处,脑袋滚出几丈,被马蹄踏碎。
剩下八个不断后退,聚拢在一起。
只有一个通言语,其余七个咕哝着听不懂的话,看他们脸色便知不是干净言语。
那个通言语的面色不善,“我们现在可是你们的盟军,是你们的皇帝和大元帅要和我们结盟的,你现在杀了我们的弟兄,是什么意思?”
朱褈大喝一声,“既然是盟军,为何残杀盟国百姓?为何结盟?你等知不知?”
“结盟自然是帮助你们中土人平叛,是我们来帮助你们,我们这些北人为了你们的家事可是没少流血拼命,要你们几个娘们儿泄泄火,又怎么了!”
朱褈视线扫过地上的一具具尸身,面色越发阴沉,目光里的杀气越来越重。
又一队五人士卒来到这里,是扬军。
那狄兵也意识到杀了这些平民有些过分,“这些人反抗的太激烈,我们情急之下一时失手,误伤了这些人命。现在你们也杀了我们俩弟兄,咱们就此打住,不要破坏了两国同盟。”
可是他还是没觉得奸淫掳掠是错的,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朱褈不肯让步,“我是这里的父母官,父母官你知道吗?爱民如子你懂吗?这些活着的死了的,都如我的亲生子女,你们这是在割我的肉,要我的命!”
“你想怎样?”
“把你们,都杀了!”
刚来的五个扬军的伍长是个老卒,带着四个年轻新兵,此刻吐了口唾沫,啐道:“都杀了!”
那狄兵大笑道:“你说我们杀了你的子民,你们扬军就都是好东西吗!入了我们的边境,杀起我们的百姓来不也是一样的!”
天上的项金把神识不断探向更远的地方,哪怕脑海中阵痛,范围到了极限,他还要再扩一圈。他想要看到更多大大小小的战场。
荆玉只能阻止他的精气,阻止不了他的神,只能陪着他,“少做傻事,不然我就强行带你回家。”
项金得到的结果终是冰冷失望的。
借同盟之名来烧杀掳掠的狄兵不只这里有,在狄国边境大肆抢劫的扬军也不罕见。
狄兵杀起扬朝子民来满身鲜血,扬军杀起北国百姓岂非也同样手起刀落,毫不手软?
项金只觉得胸中郁结,一口愤懑浊气积压吐不出。
这个世道的真实模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这个世道它不应该是这样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前人早有论断,这不是你该纠结不释怀的事。”荆玉将他揽在怀里。
他现在仅剩她这点温暖了。
朱褈道:“你们也有各地的父母官,谁杀了你们的人,你们就要他偿命,正如我朱褈今日所做,要你们偿命!”
那狄兵道:“抢个把女人财物之类的小事儿,那都是两国的君主元帅默许的,你看有谁管过吗?不这样做,士兵哪能时刻保持如狼似虎的血性?”
项金刹那间道心失守,七情六欲种种悲苦一起涌上心头,气神修为一起倒退,原本快要再进一重的金丹又回到了刚进七重的样子。
父亲是男孩心中最伟岸的形象,是男孩成人之前最崇敬的人。这个形象一旦崩塌,人也就毁了一半,大道迷茫,从前的是非对错变得不再可信。
荆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不能慌乱。她现在是他唯一的支柱。
“对你父亲大人有点儿信心好不好?下面这是个什么东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信他还是信父亲?”荆玉想办法引导他重新坚定自己的道心。
老伍长呸一声,“什么屁话!老子没听过!你以为你是谁啊,北狄可汗?北狄元帅?默许不默许的你说的话不如人家一个屁!老子今天就要杀光你们!”
那狄兵道:“你们是要破坏两国同盟吗?”
“都说了不要把你自己当个人物,你屁都不是!杀了你们几个能破坏什么?你们是怎么死的,那肯定是和豫贼作战英勇牺牲的。”老伍长冷笑着,“反正你们死绝了,谁说的清楚。”
那狄兵一怔,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一时气结,“你们扬人真他妈的不厚道!”
老伍长冷笑不做声。
不厚道?看看这一地鲜血,老子就是太厚道了,才给你们骑在头上拉屎!
二十多人杀八个敌人,很快的事情。
伍长与太守再次分开,各尽各的职责。
项金重新稳住心神,睁眼道:“我们回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嗯。我们回家。”荆玉以最快速度控制飞毯,不想再让他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