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易过,一转眼,小刚上三年级了,语文书里的文章以批林批孔为主,张姐感叹道:“不知道是哪一个天才,居然会把林孔两个不搭边的人拉到一起,孔子地下有知,恐怕也会啼笑皆非吧。”因为是批孔,所以以前对孔子的一切尊称,如孔子,孔夫子,尼父等等,全部改称为孔老二。于是全社会排行二的人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小刚的学校被大水冲毁之后,学生们就搬到城东的文昌庙上课。文昌庙是供奉孔子的地方,孔子变成孔老二之后,和孔子有关的一切,都被清理出文昌庙,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而孔子的塑像,早在破四旧的时候,就被砸坏了。这是当时所有神人仙人圣人的共同命运,火神庙被一把火烧过精光,龙王庙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土神庙的土地爷被砸碎了埋进土里,财神爷穷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件,只有木匠祖师爷鲁班,还供奉在所有木匠师傅的心里。
刘兴厚如果按刘家嫡系,应该是行大,但有刘小芳在他上面,所以他也算行二,叫他刘老二的人,一想起孔老二,就会发笑,他听到别人叫他刘老二也有些窘迫。长大后他才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个异父异母的亲姐姐。
这一天是赶场天,他牵着儿子刘伟全进城,来到小芳家,小芳见了十分欢喜,拿出糖果来给伟全吃,伟全刚满五岁,吃了糖果,就和哥哥小刚进屋看小人书去了。
兴厚跟他父亲刘秋生一样,也是一个本本分分,老实厚道的农民,年纪青青,皮肤已经黝黑,额头上也泛起了些许皱纹。小芳看了心痛,问道:“叔叔和丘娘都还好吧?”兴厚点了点头,拿出一大包茶叶出来,说是自家的茶园种的。
又拿出一个枕头样的小包,说道:“这是我妈给林哥做的中药腰枕,听说林哥腰扭了,我妈请村里的一个老中医配了药,做成这个腰枕,说是平时垫在腰上,可以舒筋活血,缓解痛疼,还抄了一个方子,说平时可以自己到药房去配。”小芳打开药方,只见上面写道:“当归、冰片、儿茶、芫胡、红花各15克,独活、没药、乳香、肉桂、川穹、酒大黄、白芷、丁香各10克。”她皱眉道:“你林哥这次腰伤得厉害,医生说是腰肌劳损,今天去医院换药去了。我叫他多休息几天,他还不肯,活路那有做得完的,把身体搞垮了就不值得了。”兴厚点头道:“是,我妈也这样说。我妈还说,请姐姐抽时间回家去看看,现在家里变化可大了。”小芳喜道:“好啊,我早就想回家一趟,一直总是有事,脱不开身。正好小刚放假了,就定在下周吧。”兴厚高兴道:“好,好,我赶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爸妈,他们一家会非常高兴。”说了一会儿闲话,小芳进厨房准备饭菜,平常她煮饭是两碗米,兴厚来了,就加到四碗米。
小芳心里十分感慨,自从离开刘家屯后就很少回去,先是进厂当工人,离得远了,后来结婚生孩子,自己家里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似乎从来就没有消停过。其实刘家屯说远也不远,现在有了拖拉机,两个小时就可以到,但她总是没有想回去的强烈愿望,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按说,刘家对自己有养育之恩,自己应该感恩图报才对,但缺乏血缘关系,始终让她觉得有一层淡淡的隔膜。所以一直以来,只是维持礼节性的交往,并不像真正的家人那么密切。现在自己已经儿女成行,想起过去自己艰辛的成长历程,想起刘家给自己的宽厚慈爱,自己应该诚惶诚恐,感激涕零才对。
其实最深层次的原因,可以说小芳自己都不知道。那就是城乡区别,工农区别。长期以来,中国最苦最穷最底层的民众就是农民,虽然历史书写了很多农民起义,但其实是野心家借助农民的力量来起义,起义成功了,跟农民没有关系,起义失败了,农民受到荼毒,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所以,在中国社会,“农民”就是愚昧、无知、麻木、卑贱等等的代名词,看不起一个人,就称之为“乡巴佬”,就说他“土里土气”,这当然也不完全是歧视,由于农民受生活条件的限制,生活习惯和城里人确实有很大的区别,城里人看不惯,轻视,睢不起,也就是有所难免的了。
比如不刷牙,跟一个不刷牙的人一起吃饭,真是一件痛苦的事,看着他黄腻腻、粘乎乎的牙齿,你怎么可能还有胃口。又比如脚臭,那种类似豆豉的气味,实在是令人作呕。又比如对一些小动物的态度,如苍蝇、蛆虫、蟑螂、老鼠、臭虫、虱子等等,城里人是必欲除之而后快,乡下人却能够跟它们和谐相处。你如果跟他讲微生物、寄生虫、传染病这些知识,他反而会觉得可笑,祖祖辈辈生活了五千年,可都是苍蝇、蟑螂等小动物作伴啊。
人都是生活在自己的逻辑世界里,观念的对立导致了情感的隔膜。蟑螂又叫油蚱蚂,家里的碗柜里有它跑来跑去,在乡下被认为是家有余粮、食物丰富的标志,在城里则将之视为十恶不赦的坏蛋,因为它会带来肝炎、伤寒等病菌。
但从兴厚这一代开始,新的生活习惯已经渐渐将他们改变了,特别是与小芳一起生活的十几年间,不知不觉间,潜移默化,他们的生活方式与城里人已经没有了多大的区别,有时反而体现出局部的优势。
如伟全和小刚站在一起,小芳就暗暗有些妒意,伟全的皮肤红黑,小刚的则略显苍白,显然是日照不足,伟全眼睛膝黑,小刚显得不够清亮,这是读书太多用眼过度所致,所以小芳有时心想,读书把眼睛读坏了,即使将来前程似锦,又有什么价值呢?
而如果将林森和兴厚放在一起比,一个是手工业者,一个是农民,两人都是劳动人民,林森显得苍老憔悴,而兴厚则是敦敦实实,如同一座土堆,虽然毫不起眼,但是稳如磐石,稳如泰山,也许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心思单纯,与世无争的结果吧。
饭做好后,林森也从医院回来了,见了兴厚,笑道:“兴厚舅舅来了?兴民和兴农舅舅呢?”兴厚道:“他们有事,我这次是专门给林哥送腰枕和茶叶来。”小芳在旁边给他讲了大致的情况,林森感谢道:“多谢刘叔和丘娘,我都一直没有空去看望两位老人家。”小芳道:“我们商量好了,下周日就去刘家屯,就等你回来告诉你。”林森喜道:“好啊,我早就想去了,就是一直没有空。”小芳道:“你也趁此休息几天,把腰伤好好养一养。”吃饭时,林森喝一杯药酒,兴厚就喝两杯白酒。小刚听说要去乡下,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一直跟同学吹嘘他有三个叔叔,三个姑姑,三个姨娘,三个舅舅,但舅舅家门东门西都不知道,讲起来实在是底气不足,现在能到乡下舅舅家去玩,简直就是圆了他多年以来的一个梦想。
饭后,兴厚把带把的茶叶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茶饼,用小刀切碎了,用八分滚的水泡了一会,然后把水倒掉,说是洗茶,又说不能用十分开的水,说是会把茶烫伤了,听得林森直想笑,但看他做得一本正经,就不敢笑话他,心想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茶泡好后,倒出一杯给林森和小芳尝,小芳一口茶含在嘴里,吐又不敢吐,咽又咽不下,表情十分古怪,林森则一口就吞下去了,说道:“和我们平常喝的绿茶不同,味道似乎苦了点,颜色也浓了点,这叫做什么茶?”兴厚道:“这是全发酵的黑茶,是按普洱茶的工艺做的,跟绿茶、红茶、白茶都不同,主要是往西藏那边供应。”小芳道:“我有点喝不惯。”兴厚道:“姐,你要慢慢适应,这种茶性热,能暖胃,你以前胃就不太好,正好喝这种茶养一养。”小芳想想也对,就点头答应了。
林森问道:“为什么这种茶主要向西藏供应呢?”兴厚道:“西藏海拔高,气候寒冷,当地人以牛羊肉为主食,肉吃多了不容易消化,黑茶最主要的功能就是有助于消化,所以西藏人离开了内地供应的黑茶,他几乎就不能生存。”林森想了想,说道:“这样说来,黑茶对西藏来说,属于战略物资了。以前经常听人说茶马古道,就是将普洱茶送到西藏去吧。”兴厚点了点头,接着说:“上前年,村里来了一个普洱那边的客人,说我们这里的土质、气候、光照都适合种植黑茶,所以家家户户都把自留地空出来,栽上了茶树,后来又烧荒垦地,建成了茶园,名义上是生产队的,其实都是各家各户自己管理。做出的茶饼都由普洱那边的人来收,几年下来,收益还不错。”
林森想了想,道:“既是如此紧俏的东西,我们其实可以自己组织货源,跑两趟西藏。”兴厚接不上口,显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倒把小芳提醒了,她道:“西藏那边最有名的是牦牛和藏獒,把茶叶运过去,换几头牦牛或藏獒回来,说不定这边的人接受。”林森道:“那是一定的,物以稀为贵。西藏人重视茶叶,是因为他没有。中原的人没有牦牛和藏獒,当然也会加以重视,只是不知道容易不容易养殖。”小芳道:“也不一定就是养来吃,也可以是为了观赏的目的。”这个主题有点远,林森和兴厚都拟想不出牛和狗还能用来观赏,所以也就没有接着说下去。
林森又道:“我一直听说那边的原始森林又多又密,早就想去弄点好木材过来,我感到现在人们对好木材的需求又开始旺盛了。你们听我的名字叫林森,反过来就是森林,我不到原始森林里去走一次,还真对不起我这个名字。”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林森道:“我听人家讲,做生意讲究不熟不做,刚才小芳提到的牛啊狗啊,只能说是给我提了一个醒,我只对木材了解,对动物不了解,所以真要做生意,也只能从木材着手。”兴厚道:“林哥讲得对,我回去后也开始留心这方面的信息,到时候我就跟着林哥一起做。”林森笑道:”跑江湖辛苦得很呢,披星戴月,餐风露宿,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兴厚道:“我不怕,我能吃苦。”林森道:“好,就这么说定了。”小芳在旁边笑道:“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在这里做白日梦。”林森道:“先要有想法,才会有活法。想都不敢想,就更不要指望做了。”小芳道:“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去给我摘下来。”林森道:“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你就等着吧。”小芳道:“我会等的,只怕要等到花儿都谢了。”林森听她讲起私密的调情话,就“嘿嘿”干笑几声,不再接口。
晚上,小芳拿出药酒给林森擦到腰间,又为他推拿按摩,待到肌肤发热,药力渗进去了,才又将医院开的药膏贴上去,等他平躺好了,最后才将兴厚带来的腰枕给他放在腰下。林森见她鼻尖上沁出汗珠,心痛道:“你早点休息吧,不要忙了。”小芳道:“你腰痛这段时间,我已经休息得很好了。”林森奇道:“你天天都在忙,没有见到你休息啊。”小芳轻笑一声,道:“只要你不碰我,就是我最好的休息了。”林森牵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对不起,我太自私了,以后我不会天天碰你,我三天碰你一次。”小芳低着头,羞红了脸。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道:“森哥,这次你的腰伤这么严重,我想可能和房事过频有关,以后我们转移一点注意力,多作一点其他有益的事。”林森心里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想想她所说的是逆耳忠言,也就只好默默点了点头。
这时,已经一岁半的小儿子小军在旁边的小床上醒了,他是饿了要吃东西,小芳连忙把准备好的米浆给他喝了,他饱后他倒头又睡着了。小芳笑道:“小军真好带,吃饱就睡,睡醒就吃。以前你还说是个女儿,取名叫涌惠,结果生下来是个儿子,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林森笑道:“只要是自己的孩子,是儿是女都一样。我不是准备了两个名字吗?女儿就叫涌惠,男孩就叫涌军,所以这个名字就被他用上了。”小芳道:“他和他哥哥不同,憨憨的,长大了可能最有福气。”林森问道:“下周日去刘家屯,小军带不带去?”小芳道:“当然带,刘家屯算是我们家的根,要让他从小就去感受一下。”
到了周日,林森一家五口穿戴整齐,就往刘家屯进发,从表面上来说,是回娘家,从实际来说,是要加强两家人的联系,关系拉近了,才能联合起来做大事。
林森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考察刘兴厚所说的黑茶的情况。近些年来,他的腰、腿、手臂、颈椎,等等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劳损,看来,随着年龄的增大,做木工这种重体力活是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必须想出新的办法,找到新的谋生之道。
去刘家屯可搭剩的交通工具只有拖拉机,分为两种,一种是高轮有方向盘,带个大拖斗,一种叫“手扶式”,叫快了也听成是“狗扶式”,这种响声大,在石子铺的乡村路上,颠簸得厉害。所以林森拦车时就专门拦了一架高轮方向盘式。
赶到刘家屯时,已近中午,兴厚媳妇已经把饭都做好了。兴民和兴农到村口来迎接。到了家里,送上给每个人的礼物,自然一番寒喧热闹,刘秋生和丘萍年事都已高了,想起当年与吴国安一家的亲密交往,想起自家无儿无女的凄惶,如今儿孙满堂,忍不住老泪纵横,感慨万千。
下午,兴厚带路,林森一家来到茶园,以前满坡的杂草,如今变成了整整齐齐的茶树,郁郁葱葱的茶树正在开花,一点点白色的小花开在绿叶丛中,无数的蝴蝶和蜜蜂在花间飞舞。山坡下,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屋前屋后,是红的桃花,白的李花,正是春风浩荡的时节,空气中弥满了醉人的花香。
林森仔细询问了茶叶的栽种、护理、采摘、揉制、发酵、压饼等等各个工艺环节,粗略估算了一下产量,全村的加起来数量居然不小,所以他的心中也就有了主意。兴厚虽然说过要跟他闯江湖,一起去做茶叶和木材生意,但他心里其实最想做的还是饲养牛及狗,因为林森也说过,不熟不做,他对木材是外行,对牛和狗则知之甚深,即便是牦牛和藏獒,不过是名字不同,想来跟这边的土牛土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小刚这天是开心极了,带着弟弟传全和妹妹涌贤在茶园里疯跑,而所见所闻都是那么新鲜有趣。那些金龟子、打屁虫、天牛、蚱蜢、屎克郎、蒙蒙蚊,在茶园里盘旋起落,爬行奔跑,俨然是一个热闹的世界,如果静静地看蜘蛛织网,就会发现它有时还能织出“一”字或“大字”,有时甚至是一串像英文字母的字母,看蚂蚁忙碌,排着队向前,只要捧一把水浇在它们的路途上,它们一下子就乱了阵脚,开始四处乱串了。
他的弹弓绝技也得到充分的发挥。到村口时,他就发现,村子里的房雀特别多,所以他已经捡了大小适合的石子,装满了口袋,进了村子,弹无虚发,连接弹中五只房雀。房雀就是麻雀,因为大多住在人们的房屋墙洞里,所以也叫“房雀”,它们的待遇比燕子低一级,燕子可以住在堂屋的横梁上,而且燕子受保护,一般不杀害它,因为它吃害虫。但房雀却不受保护,因为它主要吃田里的稻谷。广东那边称之为禾花雀,曾经将之与老鼠、苍蝇、臭虫一起列为四害之一,发动全民捕杀,弄得它几乎绝迹。
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把麻雀杀死后拔掉毛烧来吃,也别有一番风味。加之麻雀的形状颜色和男性生殖器相似,所以男人们在一起说麻雀时,就另有含义了,街面上还流传两句话,道是“冷水洗鸟,越洗越小,”“冷水洗雀,越洗越缩。”那个意思大概是告诫男人们要注意养护,不要轻易用冷水去洗之。
小刚把射杀的房雀用麻绳串成一串,用一根竹竿挑在肩上,算是向人炫耀他的战利品。城里的房雀已经是惊弓之鸟,精得很,只要用弹弓一对着它,它就惊散飞走了,而乡下的房雀却很傻,瞄准它半天它都没有什么反应,所以小刚才有这么多的收获,这让他喜出望外。
女孩子只对花花草草感兴趣,小贤把茶树上的小白花摘下来,戴在头发上,然后追着蝴蝶跑,小军在母亲的怀里咯咯地笑,他也将挣脱下地,跟哥哥姐姐们一起玩,但小芳怕他摔了,抱着他不让他下地,这使他有些不高兴,一瘪嘴,就放声大哭起来。
在刘家屯呆在两天,快乐得如同夏天里吃了一个西瓜,又如同冬天里洗了一个热水澡。林森一家乘兴而来,尽兴而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