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最终两手空空地从常小玉住的小院出来。两人没能达成任何协议。
也不是阿俏出不起这两千大洋, 而是常小玉贪得无厌的眼神令她感到忧心。常小玉现在就这样狮子大开口,在将股份正式转让给她之前, 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说来还是要怪她的父亲阮茂学耳根子软, 更是个心肠软的滥好人, 明明与这个常姨娘没有多少感情,偏偏经不住蛊惑,将一成的干股赠了给她。在父母与常小玉这三个人的关系之中, 如果冷静地看,阮茂学未必不是个受害者, 常小玉根本不是什么赢家, 而母亲宁淑则未必便输了。
沈谦好笑地看看阿俏, 低声说:“这件事……要不要我帮你?”
阿俏抬起头, 看着男人,很认真地回答:“你的好意, 我很感激!”
她随即看见男人眼神玩味,神情里带着好笑,仔细一想, 登时有点儿脸红。只不过她还是认认真真地说:“只是这件事,是阮家的事, 我想自己, 自己去……”
沈谦忍不住叹了口气, 伸臂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微笑着说:“是是是, 夫人之命,哪敢不遵。”
他随即凑在阿俏耳边,小声说:“只要你在需要帮忙的时候也能记住,我也是你阮家的好女婿就行……”
阿俏新婚未久,听见沈谦开口调笑,还是会红着脸伸出粉拳打回去。娇嗔还未出口,只听沈谦严肃地说:“那个常姨娘不是良善守信之辈,你家的干股落在她手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能拿回来的,长久下去,必然会有麻烦。”
阿俏听他突然换了一副口吻,也忍不住一怔,凝神思考,该用什么法子来处理常小玉手中的股份。
如果常小玉手里那一成股份也没法为她所用,剩下四成分别在祖父阮正源和父亲阮茂学手里,这两人,眼下正站在阿俏的对立面,要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很难了。
阿俏正犯了难,却得阮家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是阮正源老爷子想要见她。
阿俏回到阔别数日的阮家大院,门房见到她,多少觉得有些尴尬,颤颤巍巍地称呼了一声:“三小姐!”
倒是阮家厨房里的人听到消息,呼啦啦地全涌出来看阿俏。
“三……三小姐!”二厨和其他帮厨们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似乎阿俏将他们这批人全抛在脑后,不要了。
只有高升荣一个还维持着表面的冷静,结结巴巴地说:“三小姐,恭喜,恭喜三小姐……”
余人这才想起来,他们的三小姐这才新婚,也跟着开口。
阿俏“扑哧”一声笑:“你们一个个都守在这儿,是等着讨喜钱红包么?”
她事先准备了给各人的小红封,还有些从上海带回来的特产,当下分给众人。这下子阮家众人更加舍不得阿俏了,纷纷上前,却又都欲言又止:“三小姐,您……”
他们也盼着能跟着阿俏啊,毕竟有阿俏在,阮家的生意就有主心骨,而他们也就有奔头。
阿俏笑着点头让大家放心:“大家这些日子还是要认真将手上的活儿做好,我也知道你们最近很忙,先不耽误大家做事了。”
众人哪肯就此放她,始终都跟着阿俏,想请这位三小姐就阮家的将来给个准话。
“放心吧,我一定会让阮家的生意……好好的!”
阿俏不知该承诺些什么,只能先这么着答应。她知道自己肩上不止担着生意,还担着这许多人的生计与将来。
她不免也动了些感情,眼圈有些微微发红,冲厨下的人点点头之后,赶紧转身,往东进阮老爷子的书房走过去。
阮老爷子阮正源大约是一早就在书房等着了,见到阿俏进来,当即摘下戴着的老花镜,抬眼望着阿俏,笑道:“见过厨房的人了?”
阿俏点点头。
阮正源让她在自己面前的椅子上坐了。阿俏坐下,一抬头,不免又见到老爷子书房里挂着的那幅中堂,只见上面写着:“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阿俏,到如今,祖父必须得说,你确实离‘知味’又近了一步,祖父为你,感到非常骄傲。”
阿俏万万没想到,她与阮家冲突在即,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候,祖父阮正源将她唤来,竟是为了说这个。
“祖父——”
阿俏低头看见阮正源面前摊着的一个簿子,发现上面竟是剪报,从各大报刊上剪下的,一个个豆腐块大小的报道。看那标题,竟是关于此前她在上海与洋人“打擂台”的报道。
阮正源见阿俏盯着他手边的剪报在看,索性将厚厚一个簿子都推了过去。阿俏一翻,只见前前后后,都是关于她的,从最近的“打擂台”,到此前她做出的阮家订婚宴大放异彩……完全没有其他关于“阮家菜”的消息,都是关于她的。
阿俏吃惊不已,再往前翻,一幕幕,竟是她带着“阮家菜”在省城大放异彩的一部全集。老爷子竟然将所有的报道都视若珍宝般地剪下来,仔仔细细地贴在簿子里。
“阿俏,祖父很欣慰,到底没有看错你!”
阮老爷子说得温和。
“祖父,”阿俏又唤了一声,心里不可避免地觉出几分惭愧。
她知道老爷子是关心她的,从他老人家无时不刻不在关注她取得的成绩,便可见一斑。更何况,祖父也曾经亲口说过,说总有一天,阿俏会明白,祖父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她。
阿俏想,她人生最重要的时刻,竟然没有祖父在场,甚至她也刻意避开了让祖父知道。这令她觉得好生对不起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阿俏一眼瞥见阮正源手边放着那只红木匣子,便开口:“祖父,我能再看看那只盒子么?”
阮正源点点头,伸手将那只匣子推给她。阿俏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匣子放在膝头上,伸手在匣子里翻了翻,取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凝神注视。
“你母亲,与清瑶,在上海,都还好吧?”阮老爷子不经意地问。
阿俏听见祖父关心起家人,身体轻轻一颤,点头“嗯”了一声,说:“都还好!”
阮正源微笑着说:“那就好!”
只听阿俏突然反问道:“祖父,您是真的希望我母亲与姐姐都好么?”
阮正源闻言心头一怔,脸上依旧温煦,柔声问:“阿俏为什么要问这个?”
阿俏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推至阮正源面前。
“祖父,这张照片上,我的出生年月,弄错了,比我的生日恰巧早了一年!”
阿俏紧紧地盯着祖父。
阮正源却神色不变,“是吗?”
他伸手将那张相片举起来,看了看相片中的人物。相片中,阮茂学与宁淑,正怀抱着襁褓中的阿俏,望着镜头微笑。
阮正源笑笑说道:“可能吧!这上面的出生年月,是祖父亲手写的。唉,都是陈年旧事了,若是一时记错了,写岔了,也未可知。”
他一抬头,望着孙女:“这岁月如梭,一转眼,阿俏,你都这么大了。”
阿俏也冲祖父微笑回应:“是啊,时间过得很快。有些事,过去了,就好像再没人追究了。”
她伸手从匣子里抽出另一张相片,也推至阮正源面前:“我想问问,这张照片写着的,为什么就是我真正的出生日期呢?”
两张相片,并排放在阮正源面前,相片里的三个人姿态一模一样,都在冲阮老爷子微笑。一模一样的两张相片之中,唯一不同的,就只有底下那一行小字日期,差了一年。
当年阮清瑶误会宁淑插足自己的亲生父母,害她的生母孤寂而死,就是因为看到了一张照片,误解阿俏出生的年份,因此才与家中反目,投靠外祖,才有了后来薛修齐骗婚的事。
面对阿俏的质问,阮正源笑容依旧,他的眼神却仿佛在责怪自己的孙女:遇事为什么还总是那么一惊一乍,这种习惯可不大好。
“两张照片,上面的年份都是祖父抄写的,也可能只是抄写的时候笔误,写错了而已!”
阮正源说得云淡风轻。
阿俏唇边也绽放了笑容。
有好些话,她还没问出来,比如为什么阮清瑶就正好能看见写错的那一张照片,而她自己,看过好几次,却从来不觉得生辰日期有误?
然而她却知道不需再问了。
今天,她在这阮正源的书房里,能同时见到两张照片,依阮正源的谨慎,一定不是什么“不小心”,而是——摊牌的时候到了。
于是阿俏也笑得恭敬,从自己随身带着的手包里,取出一张被折得歪七扭八的纸,递给老爷子,柔声说:“照片的事,有可能是笔误,可是您看看,这个口供,又是怎么回事?”
那张口供不是别的,而是那天夜里阮浩宇被人劫去,向阮家索要赎金。后来沈谦安排人将幕后运作此事的黑手抓住,三言两语逼问出了结果,写下了这份口供之后,才送去了巡捕房。
这份口供上所写的,阿俏原来一直半信半疑,毕竟这背后的真相太过惊人,阿俏总存了半分侥幸,觉得万一是有人胡乱攀咬,将责任都推在她阮家头上,以求脱罪,也未可知。
可是今天她在木匣子里见到两张一模一样、唯独日期不同的照片。她便知这份口供上写的,并非歹人心口胡说:真相,就是这么惊人。
见到那张供词,阮正源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可是老爷子凝神片刻,面部表情立即又恢复了自如,抬头望着阿俏,柔声说:“阿俏,你可记得,祖父曾经对你说过的……”
没等阮老爷子说完,阿俏已经点头接口说:“是,祖父,您说过的,您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阿俏。这个……”
她抬起下巴,正正直视阮正源,一字一句地说:“可是,祖父,您做的这一切,阿俏承受不起!”
这叫她怎么受得起?
伪造她的出生年月,离间二姐与家人的感情;以游戏豪赌引诱亲弟,更试图绑架以令阮家人财两失……
最可怕的,这一切,竟都是以她之名。
于是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这些,她承受不起。哪怕她是那个早早被选中了,要继承“阮家菜”的人,可就因为这个,她身边的人便要一起被连累吗?
“祖父,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阿俏直视阮正源,毫不客气地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您觉得这么做了,就可以左右我的人生?”
难道祖父所希望的是,她也和前世一样,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她而去,她孤绝地独自提着厨刀,一个人面对着这个世界么?
“不这样,你如何能真正做到‘知味’呢?”
阮正源转头去望着垂下的那一幅中堂,幽幽地叹出这样一句。
“清瑶与浩宇,都远不及你!没有你的天赋,也没有你的决心和毅力。他们只会分你的心,拖累你。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本不该还留在这个家里。”
阮正源将这话说出来,阿俏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寒,她几乎要跳起来,双手撑着阮正源的桌面,勉强压低了声音,暂时忍住满腔的愤怒,小声问:“二姐和小弟,难道他们不是你的亲孙子孙女?我爹和我娘难道不是您的儿子与儿媳?难道咱们这个家,除了祖传的菜式和生意之外,就不能有天伦之乐,手足之情吗?”
阮正源听阿俏这样义愤填膺地说话,反而笑了,转过头来,冲阿俏点头,微笑道:“确实如此,阿俏!”
“好多事,是上天注定的,我们都没有资格选择。”阮正源淡淡地说,“你既然被选中继承阮家的家业,就注定要孤独一人往下走,家人亲友,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渐渐被甩在身后。他们没有资格影响你,干扰你,在你真正掌握‘知味’的精神之前,他们会一个一个地从你的生命中消失而去,以各种各样的方式……”
阮正源的声音越说越低,阿俏从刚开始的义愤填膺,转为如坠云里,接着她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哀伤,阮老爷子那带着蛊惑的话语仿佛令她一下子看清了人间的真相——
原来,人,永远得是孤绝的啊!
得是孤独无依,失却所有,才能无爱无恨,放下人世间所有的杂念,全身心地投入唯一的那件事,那件事,就是她在这个世上活这一遭的意义。
——阿俏几乎都要信了。
她突然“啪”地一掌击在桌面上,手掌震得几乎麻木。可是她借着手掌的疼痛,陡然清明过来,盯着她的祖父,低声说:“那是您——臆想中的人生,不是我的!”
是的,那是祖父阮正源所认为的,她阿俏应该走过的人生,历尽艰辛,尝尽人间的苦涩,最终抛却一切包袱、拖累,忘却正常人的感情,完全执着于两个字——“知味”,这样阮家先祖所寄予的希望,便能终于在她身上实现圆满。
“祖父,世上没有这种事,清瑶、浩宇、我,我们都是独立的人,您凭什么以您的想法来左右我们的人生?”
阿俏握紧了拳头,她的人生,她要自己来书写,旁人没资格来左右,她该爱什么,又或是该恨什么。
“阿俏,你错了,这不是我的想法!”
阮正源继续笑得温煦,柔声说:“这是上天注定的。是上天选中了你,赐予你天赋与心智,也推着你朝命定的方向往前走。你不妨想一想,你人生最重要的那些决定,都是你自己做出的,不是祖父。”
阿俏微咬下唇,她知道阮正源说得不错。这条路走下来,每一个重要的选择,都是她自己做的——甚至阮清瑶阮浩宇也是一样,二姐那些糊涂的决定,都是由她的性格决定,自己做出来的;而浩宇一直很容易轻信朋友,早先发生的那些事,浩宇自己,多少也该负上一点点责任。
她一面这样想着,阮正源便一面望着她的面孔,柔声说:“是这样,就是这样,祖父只不过是顺着你们这些孩子们自己的天性,从旁轻轻推了一把而已……”
阿俏紧紧地锁了眉,索性站起身,对祖父说:“您再怎么说都没有,如今二姐好好的,浩宇也好好的,我娘也开始有她自己的事业与人生。您即使再从旁煽风点火,我们……也依旧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
阿俏说完就转身要走。
“对了,祖父,‘阮家菜’我一定会好好继承下去。”阿俏临走没忘了提醒一句,“以我自己的名义!”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铁了心,要以阮家外嫁女的名义,继承“阮家菜”,并在百花齐放的中华烹饪之中,将这一别具特色的菜品发扬光大。
“阿俏!”阮正源突然在她身后开了口,“常姨娘那样贪得无厌的人,与她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阿俏一怔,脚下几乎凝住。
——所以,她的打算,阮正源早已都知道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知道祖父所指是什么。”
阮正源脸上没有了笑容,他说话之际也不再刻意掩饰些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开口,说:“回阮家来,婚结了还可以离。可是你若想成就自己,成就‘阮家菜’,就一定要抛开那些你关心的,依恋的,忘却所有,只有你自己……只有这样,你才能,你才能完成你注定的使命。”
这时候,阮正源老爷子也再没法儿保持镇定了,他撑住椅背的双手,此刻也很明显地爆出一根根青筋。
老爷子这话仿佛在说,你注定一生孤绝,一无所有,因此才能心无旁骛,成就一切。
此刻阿俏却疑惑地回头,望着祖父。
“您对常姨娘似乎很了解!”不知为何,阿俏口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她其实一直在怀疑这件事:上辈子,父亲阮茂学娶了姜曼容这样有野心有手段的女人做二房,这样的事未必有多出奇,可是这一辈子她绝了姜曼容进阮家的路,改变了对方的人生轨迹,因此阮茂学再没有机会遇见姜曼容。
——于是他便娶了常小玉。
阿俏一直没想通这背后的关窍。可是现在听祖父这样说,她终于明白过来——她那位渣到掉渣儿的渣爹,有可能也只是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而已。
阮正源这时候终于“呵呵呵”地笑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手一扬说:“去吧,好好想一想祖父对你说的。‘阮家菜’的事,就不要再折腾了,祖父还是那句话,只要离了阮家的楠木厅,凭你做得多好,都不会再是阮家菜。千万不要谋这谋那,将自己也都谋了进去……”
说实在话,阮正源之后到底说了什么,阿俏几乎没有怎么听进去。
这一位,在她眼里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位年高德勋的祖父了。
为了阮家所谓的传承,可以不惜毁去这个家里曾经的和睦与幸福,不惜伤害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偏偏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她阿俏。
“怎么,还没拿定主意?”阮正源呵呵地笑了起来,“女孩子么,心肠软也是有的。”
“不过,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祖父都在这里,等着你——”
阮正源伸手拈着颏下花白的胡须,胸有成竹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