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得了迎春保证, 一颗悬悠悠的心肝落了实处, 拉着迎春手连连点头:“好孩子,母亲信你,你说说什么是什么。”
张氏虽然说了这话, 手里却没放开迎春,母女一路进了西跨院, 来看凤姐。
贾琏的奶娘赵嬷嬷刚得了信儿,风风火火赶来, 正在忙前忙后。抬眼见了张氏, 就似见了菩萨救星,一把搀住张氏:“哎哟,这是什么话说呢, 原是预测九月生, 我还欢喜来着,直说他们父子有缘分, 倒生在同一个月份, 这是怎么说呢,忽然间就早产了?二奶奶身子又不是那羸弱的呢?”
家丑不得外扬,张氏且不会说什么,只是摇头:“这孩子早产,谁人想得到呢, 真是劳累嬷嬷担心了。”
赵嬷嬷忙摇头:“太太这话说的外道了,老奴不操心二爷操心谁去呢。”
赵嬷嬷搀扶着张氏,亲婆婆奶婆婆一起进门来看媳妇, 却见凤姐合目躺着,两只腿上熏着艾香,老嬷嬷则拿手占了酒水,替凤姐按摩顺胎位。天气炎热,凤姐与嬷嬷都是满头脸汗水。
平儿守着凤姐身边,不住手替凤姐擦拭脸上额上汗水,间或在凤姐耳边嘀嘀咕咕,替凤姐宽心。见了张氏一行,忙着过来张罗接待。
夏荷则不时替两个收生婆子递敷子递茶水,也是满头大汗。
反观吉祥如意,却是碍手碍脚堵在门口,手里丝绢子扇的呼呼的,平儿不拨一下,她们也不知道主动张事儿。
张氏眼眸一扫见贾琏走出书房门,心下明白了,那眼眸就越发冷了:什么妖精玩意儿。连累张氏再看儿子贾琏心气也不顺了。
男人不许进产房,贾琏只能守在中堂。就是张氏,收生嬷嬷也说房中之人不宜太多,只得在套间坐定。迎春青春少艾原不许进产房,正好陪伴张氏,母女静坐,话也不敢大声,一起眼巴巴瞅着平儿进出忙碌。
张氏眼见平儿忙来忙去,挥汗如雨,倒是越看越顺眼。吉祥如意见张氏再做,不免时时过来殷勤服侍,嘘寒问暖续茶奉承,可惜张氏不是浅薄之人,最看不得这样狐媚妖道不实诚之人,媳妇的下人却也不便直言斥责,只是沉静脸色,眼角也不撩一下二人。唯平儿夏荷过来,张氏方才殷殷垂询,询问凤姐情形。
等待的时光真是难挨,尤其是等待一个新生命降临,让人心焦不了。那钟表的滴答声,一下一下直敲在人心肝尖上。让人有滴血的冲动。
两个时辰静静过去,子时将至,凤姐疼痛加剧,忍耐到了极限,开始凄声尖叫。迎春吓了一跳,临门偷窥,却见嬷嬷动作也重起来,那气喘的呼呼有声。伴随着摸摸推拿搓揉是凤姐一阵阵惨烈叫声,只叫迎春心中渗得慌。
张氏原本合十静坐,此刻再也坐不住了,一掀帘子进了产房,看这摸摸粗鲁动作,张氏吓得心肝打颤:“嬷嬷,您轻些儿?”
嬷嬷大口喘气:“太太,您别心疼,一旦宫门全开,孩子位置还没正过来,若是胳膊先出来,大人孩子可就遭罪了。”
张氏闻言僵住。
嬷嬷手里不住:“太太别急,没事儿,奶奶情况还算好呢,我有把握一双两好,您还是外面候着吧,没得吓着您。”
张氏闻听这话,心中稍安,却是惊吓够呛,那腿只跟压了石板,哪里拖得动呢,全靠迎春木犀木香三人驾着出了产房。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过了子时,凤姐尖叫更加凄厉,只跟杀人似的。迎春听着,一颗心肝乱蹦。这已经超出了迎春的承受力,这阵势比当初张氏生贾珏那会儿吓人多了。当初张氏虽然羸弱,却是不哼不哈,多半时间昏迷不醒。迎春那时一心点击救母,鼓着一口气,虽然害怕发慌,却没得这般渗人,叫人六神无主心里慌乱。
凤姐尖叫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变成闷哼,迎春心里也没底了。因怕吓着母亲,迎春暗暗握紧拳头,强自镇定,不敢稍露怯色。
最终,迎春撑不住了,手握澄亮铜镜,慢慢挪步至门口,狠心咬破食指,迅速描绘一幅慈眉观音,口里念了三声佛号,踮脚将铜镜挂在房门上。
贾琏就在中堂守候,这个动作勾起贾琏记忆,似乎是母亲生珏儿的时候。贾琏无声走近门前,张嘴咬破自己食指,紧紧摁在观音眉心。
迎春愕然抬头,原来贾琏什么都记得。
张氏看似闭目合十,暗暗祷告,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注意迎春,迎春初时变色,张氏吓得差点把持不住。迎春这个动作却让张氏真正放了心。张氏想起自己那会儿可是比凤丫头凶险多了,自己能够逃出生天,凤丫头肯定没问题。
五更梆子响起第一声,凤姐屋里传出呜里哇啦婴儿啼声。嬷嬷声音更响亮:“恭喜太太,姑娘命好呢,我说如何爱到这般时刻,原来等待凤展翅呢。”
张氏接了孙女在手,喜气盈盈:“好俊的丫头,瞧着粉嘟嘟脸蛋,亮晶晶眼,果然花枝颤微满屋香哟!”
迎春眼眸湿润了,忙着过来接受小侄女,捧在手里,小小巧巧,活似个小猫咪。双手掂着递给贾琏:“恭喜二哥哥做爹爹了,来。看看你女儿。”
贾琏把手一缩,不敢接受:“这么小啊,如何抱呢?”
张氏抱回孙女一声笑:“瞧你这个当爹的,没出息。女孩子秀气才好呢,要五大三粗做什么!”言罢回头看着凤姐笑:“好好歇息,我去给公公报喜去,他又升官咯,当了爷爷呢。”
今晚一切,凤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时泪眼婆娑:“太太……”
张氏保住了媳妇孙女儿,眼睛也有些湿润:“好好的哭什么,添人进口,高兴才是呢。”
凤姐抽噎着笑了,却无端端蹦出一句:“媳妇没用呢,没生下儿子来!”
张氏摇晃着孙女,一声嗔:“这话该打嘴,女儿才好呢。先开花后结果,姐姐牵着弟弟跑,如何不好呢。”说着点点孙女嘴唇:“丫头,你说呢?”
巧姐儿却本能伸出尖尖小舌头,快速舔了一下张氏手指,连连吧唧嘴唇。张氏呵呵一笑:“快拿蜜糖水儿,这孩子敢是饿了呢!”
原本这会儿应该奶娘上阵了,只可惜巧姐儿提前出世,找好的奶娘还在坐月子,月份大些的倒有,只是月份大了奶水没有营养。月母子又不能进府,只好另外再找了。
张氏想起来忙着吩咐:“林之孝家里可在?”
主母未睡,林之孝家里如何敢先睡去,自然在外等候,闻听忙着进来道喜:“恭喜太太,给您道喜了。”
张氏点头:“生受你了,你下去打听打听,最好赶在明天寻摸一个合适奶娘来,最好是这东西两府知根知底儿头生胎。”
林之孝家里答应着退下去了。
就这会儿功夫,夏荷已经端着四个红糖鸡蛋上来了,笑盈盈递给平儿:“快喂奶奶吃下去,生了姑娘,奶奶肚子里该有多大的亏空呢。”
凤姐这回真心对着夏荷笑一笑:“劳烦你。”
夏荷恋着贾琏,很怕凤姐,见她道谢,有些手足无措:“看奶奶说的,这不是该当呢,不值得提呢。”
丰儿忙着替凤姐围上丝绢子,平儿则将凤姐搀扶靠着炕壁,这才接过红糖鸡蛋定心汤来喂凤姐,间或眼眸锥子似的扫射眉眼缠绵的吉祥如意。
夏荷招呼收生嬷嬷:“嬷嬷这便请,您二位幸苦了,我一并替您二位也煮了一碗甜汤鸡蛋,您二老吃了我们姐儿定心蛋,也好福佑我们姐儿顺遂康泰。”
凤姐性子野,或者也可说眼高于顶,跋扈性子,岂会有人祖宗似的对自己指手画脚,掣肘妨碍,故而出嫁过来并无奶妈嬷嬷相随,除了八户下人,其余一水是八岁至十五岁的丫头陪嫁。故而吉祥如意这样大丫头二小姐越发闹得不像,也没个人敢约束了。
这会儿夏荷忙碌不堪,她们二人竟然靠着门方,眼睑缠绵惺忪欲睡,那头一点一点跟啄米鸡仔似的,越发挨了张氏眼睛了。
还是平儿有眼色,忙着把定心汤递给丰儿伺候,自己走过去暗暗一掐她二人,在她二人惊叫之前言道:“快去帮着招呼嬷嬷去。”说话间把眼睛瞪得溜溜圆,不叫她二人出丑败兴。
这边收生嬷嬷吃着甜汤鸡蛋暗暗夸赞张氏:“我也替人收生半辈子了,这般慈祥婆婆还真是少见,不说一直守着,就是听了落地是个丫头多少婆婆翻脸的,偏着张氏夫人还喜滋滋安慰媳妇,真是少见的菩萨了。”
夏荷就笑:“瞧您这话说的,我们太太最是喜爱女孩儿了,没瞧见我们二姑娘,跟太太形影不离,可是太太心尖尖呢。那亲热劲儿,把脚下的小哥儿也比下去了。”
两位嬷嬷也知道些贾府之事,难免挤眉弄眼:“这二姑娘真不是太太亲生呢?”
夏荷但笑不语。
嬷嬷也是人精自然意会,摇头感慨:“这可是一点看不出呢。怪道人常说福大命大,一点不假呢。”
这边嬷嬷刚放碗,那边木樨木香端着盘子过来了,揭下红凌子,却是双倍的赏钱与尺头。两位嬷嬷欢喜不迭,柳儿提着灯笼引引路:“床铺已经安排好了,二位嬷嬷将就一夜,不要嫌弃。”
两位嬷嬷漱洗上床,齐齐唤声菩萨:“这样的软枕玉簟,丝罗蚊帐还说将就,我们也别活着咯。”
林之孝家里办事还真是实在,隔天刚过头晌,便来了四位应选奶娘,一排排站着任凭张氏挑选。张氏选中两位眉眼周正,肤色白皙的乳娘吩咐人带去凤姐相看。
少平回报留下王平家里。
张氏赏赐其余三位二两赏银,道声辛苦打发了。
张氏凤姐挑选的奶娘跟李纨选择截然不同,是顶顶漂亮一个。不过凤姐不是看脸选择,而是让巧姐儿自己选择,姐儿吃谁家娘就留下谁。
这王平家里两口子都是张氏庄子上的下人,这媳妇生了孩子在后街偏远小院子住着,与另外两家供住一个小院子,一家子老小三代住着三间厢房。如今做了巧姐儿奶娘,张氏便吩咐下去,就在后街最近便地方找一处房子,将她一家老小移来,以为就进看顾巧姐儿奶兄。
林之孝家里有些为难,原是后街急出最近便房舍都被王氏几户陪房谋去了。张氏尚在沉吟,这话边传到贾母耳朵里,一声令下,让把最近变一户腾出来,却是周瑞家里。
周瑞家里如今失了车马管事之职,却依然在车马处当差,这回抓赌却没她什么事儿,叫她腾房子似乎师出无名。张氏这人做事身有尺寸,将稍稍偏远的来喜一家子跟王平家调换居住。来喜家住着六间房舍,正好缓解了王平一家三代拥挤窘态。大姐儿奶娘平地翻身,也彰显了张氏这个祖母对孙女的喜爱,阖府之中那些嚼舌之人再不敢私下胡咧咧二奶奶不如大奶奶了。看看这是什么待遇,大房太太把孙女看的比人家孙子更金贵呢。
孩子是父母心头肉,贾琏倒是无所谓,他以为祖母疼孙女理所当然,凤姐的感触大不相同,对婆婆的恭敬中有了三分真心了。暗自庆幸自己是大方媳妇。反观元春几年没个动静,哪有自己这样顺心如意。凤姐这人很有自知之明,元春比她会认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还只是书吏。还不如自己这样丈夫在侧,儿女在怀来的怡然。从此把那没进宫的不甘之心彻底湮灭了。
三天后,大姐儿洗三,东西两府如花美眷齐齐而来。最美者当属荣哥媳妇秦可卿了。
收生嬷嬷这日收获可不小,光是添盆就是一大笔入息,那奉承之话车载斗量,只把大姐儿说成了天仙子下凡。李纨可没有着这样待遇,只看得眼窝子发酸。
大姐儿这个出生日期不大巧,虽有迎春美梦在前,张氏倒地心中难安,隔日就着人往城外娘娘庙,西山的碧云寺,后山的栊翠庵各处添香油,请师父念经消孽。又把大姐儿八字送去家庙请长老神仙亲收了寄名弟子,张道长将寄名符儿在佛前镇着受香火沾佛气七七四十九天,方才亲自送了来。
贾府这一番惊扰下来,大房大获全胜还添人进口得了孙女儿。
王氏经此一役,可谓输得彻底。这说得贾母的信任与她在贾府的谋划,当然,贾母虽然将王氏陪房全部打压殆尽,却不能同意贾政休她。只是对外宣称王氏撞客受惊,不能再见外客。私下里,贾母严令王氏闭门念佛抄经,每月六六三十六卷,派人去各个十字路口火化,借以消除她高利盘剥之孽障。
八月初三,乃是贾母寿诞,凤姐尚在月子里。亲朋好友亲戚邻居齐来恭贺,张氏车架来往招待甚是不便,累得够呛。
贾母经过一月思忖做出重大决议,在这日贾政贾赦拜寿磕头之际,告知贾政,鉴于八月十五中秋节,府中要大宴宾客,王氏病重不能理事,张氏身为主母偏居一隅,来往不便。王氏卧病需要清静,命贾政一家八月初八跟大方对调居所。
贾政闻言满脸羞愧:“合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