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纳兰容若《浣溪纱》
黄昏时分雪下大了,扯絮般落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但见窗纸微白,向外一望,近处的屋宇、远处的天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这一日并不当值,容若依旧起得极早,丫头侍候用青盐漱了口,又换了衣裳。大丫头荷葆拿着海青羽缎的斗篷,道:“老太太打发人来问呢,叫大爷进去吃早饭。”说话间便将斗篷轻轻一抖,替容若披在肩头。容若微微皱眉,目光只是向外凝望,只见天地间如撒盐,如飞絮,绵绵无声。
他吃过早饭从上房里下来,却径直往书房里去。见了西席先生顾贞观负手立于廊上,看赏雪景。容若道:“如斯好雪,必得二三好友,对雪小斟,方才有趣。”顾贞观笑道:“我亦正有此意。”容若便命人预备酒宴,请了诸位好友前来赏雪。这年春上开博学鸿儒科,所取严绳孙、徐乾学、姜辰英诸人皆授以翰林编修之职,素与容若交好,此时欣然赴约。至交好友,几日不见,自是把酒言欢。酒过三巡,徐乾学便道:“今日之宴,无以佐兴,莫若以度曲为赛,失之者罚酒。”诸人莫不抚掌称妙。当下便掷色为令,第一个却偏偏轮着顾贞观。容若笑道:“却是梁汾得了头筹。”亲自执壶,与顾贞观满斟一杯,道:“愿梁汾满饮此杯,便咳珠唾玉,好教我等耳目一新。”
顾贞观饮了酒,沉吟不语。室中地炕本就极暖,又另置有熏笼,那熏笼错金缕银,极尽华丽,只闻炭火噼叭的微声,小厮轻手轻脚地添上菜肴。他举目眼中,只觉褥设芙蓉,筵开锦绣,却是富贵安逸到了极处。容若早命人收拾了一张案,预备了笔墨。顾贞观唇角微微哆嗦,霍然起身疾步至案前,一挥而就。
诸人见他神色有异,早就围拢上来看他所题。容若拿起那纸,便不由轻轻念出声来,只听是一阕《金缕曲》:“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容若闻词意悲戚,忍不住出言相询。那顾贞观只待他这一问,道:“吾友吴汉槎,文才卓异,昔年梅村有云,吴汉槎、陈其年、彭古晋三人,可称‘江左三凤凰’矣。汉槎因南闱科场案所累,流放宁古塔。北地苦寒,逆料汉槎此时凿冰而食。而梁汾此时暖阁温酒,与公子诸友赏雪饮宴。念及汉槎,梁汾愧不能言。”
容若不由心潮起伏,朗声道:“何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嘱之。”顾贞观喜不自禁,道:“公子一诺千金,梁汾信之不疑,大恩不能言谢。然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
容若亦不答话,只略一沉吟,向纸上亦题下字去,他一边写,姜辰英在他身侧,便一句句高声念与诸人听闻。却是相和的一阕《金缕曲》,待姜辰英念到“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诸人无不动容,只见容若写下最后一句:“知我者,梁汾耳”。顾贞观早已是热泪盈眶,执着容若的手,只道:“梁汾有友如是,夫复何求!”
容若自此后,便极力地寻觅机会,要为那吴兆骞开脱,只恨无处着手。他心绪不乐,每日只在房中对书默坐。因连日大雪,荷葆带着小丫头们去收了干净新雪,拿坛子封了,命小厮埋在那梅花树下。正在此时,门上却送进柬贴来,荷葆忙亲手拿了,进房对容若道:“大爷,裕亲王府上派人下了帖子来。”容若看了,原是邀他过王府赏雪饮宴。容若本不欲前去,他心心念念只在营救吴兆骞之事,忽然间灵机一动,知这位和硕裕亲王在皇帝面前极说得上话,自己何不从福全处着手谋策。
荷葆因他近来与福全行迹渐疏,数次宴乐皆推故未赴,料必今日也是不去了,谁知听见容若道:“拿大衣裳来,叫人备马。”忙侍候他换了衣裳,打发他出门。
那裕亲王府本是康熙六年所建,亲王府邸,自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裕亲王福全却将赏雪的酒宴设在后府花园里。那假山迤逦,掩映曲廊飞檐,湖池早已冻得透了,结了冰直如一面平溜的镜子。便在那假山之下,池上砌边有小小一处船厅,厅外植十余株寒梅,时节未至,梅蕊未吐,但想再过月余,定是寒香凛冽。入得那厅中去,原本就笼了地炕,暖意融融。座中皆是朝中显贵,见容若前来,纷纷见礼寒暄。
福全却轻轻地将双掌一击,长窗之下的数名青衣小鬟,极是伶俐,齐齐伸手将窗扇向内一拉,那船厅四面皆是长窗。众人不由微微一凛,却没意料中的寒风扑面,定睛一瞧,却原来那长窗之外,皆另装有西洋的水晶玻璃,剔透明净直若无物,但见四面雪景豁然扑入眼帘,身之所处的厅内却依然熙暖如春。
那西洋水晶玻璃,尺许见方已经是价昂,像这样丈许来高的大玻璃,且有如许多十余扇,众人皆是见所未见。寻常达官贵人也有用玻璃窗,多不过径尺。像这样万金难寻的巨幅玻璃,只怕也惟有天潢贵胄方敢如此豪奢。席间便有人忍不住喝一声彩:“王爷,此情此景方是赏雪。”
福全微笑道:“玻璃窗下饮酒赏雪,当为人生一乐。”一转脸瞧见容若,笑道:“前儿见驾,皇上还说呢,要往南苑赏雪去。只可惜这些日子朝政繁忙,总等四川的战局稍定,大驾才好出京。”
容若本是御前侍卫,听福全如是说,便道:“扈从的事宜,总是尽早着手的好。”
福全不由笑道:“皇上新擢了你未来的岳丈颇尔盆为内大臣,这扈驾的事,大约是他上任的第一要务。”容若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抖,却溅出一滴酒来。福全于此事极是得意,道:“万岁爷着实记挂你的事呢,问过我数次了。这年下纳彩,总得过了年才好纳征,再过几个月就可大办喜事了。”
席间诸人皆道:“恭喜纳兰大人。”纷纷举起杯来,容若心中痛楚难言,只得强颜欢笑,满满一杯酒饮下去,呛得喉间苦辣难耐,禁不住低声咳嗽。却听席间有人道:“今日此情此景,自应有诗词之赋。”众人纷纷附议,容若听诸人吟哦,有念前人名句的,有念自己新诗的。他独自坐在那里,慢慢将一杯酒饮了,身后的丫头忙又斟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吃着酒,不觉酒意沉酣,面赤耳热。
只听众人七嘴八舌品评诗词,福全于此道极是外行,回首见着容若,便笑道:“你们别先乱了,容若还未出声,且看他有何佳作。”容若酒意上涌,却以牙箸敲着杯盏,纵声吟道:“密洒征鞍无数。冥迷远树。乱山重叠杳难分,似五里、蒙蒙雾。惆怅琐窗深处。湿花轻絮。当时悠飏得人怜,也都是、浓香助。”
众人轰然叫好,正鼓噪间,忽听门外有人笑道:“好一句‘也都是、浓香助’。”那声音清朗洪亮,人人听在耳中皆是一怔,刹那间厅中突兀地静下来,直静得连厅外风雪之声都清晰可闻。
厅门开处,靴声橐橐,落足却是极轻。侍从拱卫如众星捧月,那人只穿一身装缎狐肷褶子,外系着玄狐大氅,那紫貂的风领衬出清峻的一张面孔,唇角犹含笑意。福全虽有三分酒意,这一吓酒醒了大半,慌乱里礼数却没忘,行了见驾的大礼,方道:“皇上驾幸,福全未及远迎,请皇上治福全大不敬之罪。”
皇帝神色却颇为闲适,亲手搀了他起来,道:“我因见雪下得大了——记得去年大雪,顺天府曾报有屋舍为积雪压垮,致有死伤。左右下午闲着,便出宫来看看,路过你宅前,顺路就进来瞧瞧你。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大雪天的,你们倒会乐。”
福全又请了安谢恩,方才站起来笑道:“皇上时时心系子民,奴才等未能替皇上分忧,却躲在这里吃酒,实实惭愧得紧。”皇帝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样的大雪天,本就该躲起来吃酒,你这里倒暖和。”
皇帝一面说,一面解了颈下系着的玄色闪金长绦,梁九功忙上前替皇帝脱了大氅,接在手中。皇帝见众人跪了一地,道:“都起来吧。”众人谢恩起身,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皇帝本是极机智的人,见厅中一时鸦雀无声,便笑道:“朕一来倒拘住你们了,朕瞧这园子雪景不错,福全、容若,你们两个陪朕去走走。”
福全与纳兰皆“嗻”了一声,因那外面的雪仍纷纷扬扬飘着,福全从梁九功手中接了大氅,亲自侍候皇帝穿上。簇拥着皇帝出了船厅,转过那湖石堆砌的假山,但见亭台楼阁皆如装在水晶盆里一样,玲珑剔透。皇帝因见福全戴着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忽然一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咱们两个趁着谙达打瞌睡,从上书房里翻窗子出来,溜到花园里玩雪,最后不知为什么恼了,结结实实打了一架。我滚到雪里,倒也没吃亏,一举手就将你簇新的暖帽扔到海子里去了,气得你又狠狠给我一拳,打得我鼻梁上青了老大一块。”
福全笑道:“当然记得,闹到连皇阿玛都知道了,皇阿玛大怒,罚咱们两个在奉先殿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还是董鄂皇贵妃求情……”说到这里猛然自察失言,戛然而止,神色不由有三分勉强。皇帝只作未觉,岔开话道:“你这园里的树,倒是极好。”眼前乃是大片松林,掩着青砖粉壁。那松树皆是建园时即植,虽不甚粗,也总在二十余年上下,风过只听松涛滚滚如雷,大团大团的积雪从枝丫间落下来。忽见绒绒一团,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原是小小一只松鼠,见着有人,连爬带跳窜开。皇帝瞬间心念一动,只叫道:“捉住它。”
那松鼠窜得极快,但皇帝微服出宫,所带的侍从皆是御前侍卫中顶尖的好手,一个个身手极是敏捷,十余人远远奔出,四面合围,便将那松鼠逼住。那小松鼠惊惶失措,径直向三人脚下窜来。纳兰眼疾手快,一手捉住了它毛茸茸的尾巴,只听松鼠吱吱乱叫,却再也挣不脱他的掌心。
福全忙命人取笼子来,裕亲王府的总管太监郭兴海极会办事,不过片刻,便提了一只精巧的鎏金鸟笼来。福全笑道:“没现成的小笼子,好在这个也不冗赘。”皇帝见那鸟笼精巧细致,外面皆是紫铜鎏金的扭丝花纹,道:“这个已经极好。这样小的笼子,却是关什么鸟的?”福全笑嘻嘻地道:“奴才养了一只蓝点颏,这只小笼,却是带它在车轿之内用的。前儿下人给它换食,不小心让那雀儿飞了,叫奴才好生懊恼,只想罢了,权当放生吧。只剩了这空笼子——没想到今儿正好能让万岁爷派上用场,原来正是奴才的福气。”
纳兰掌中那松鼠吱吱叫着拼命挣扎,却将纳兰掌上抓出数道极细的血痕。纳兰怕它乱挣逃走,抽了腰带上扣的吩带,绕过它的小小的爪子,打了个结,那松鼠再也挣不得。纳兰便将它放入笼内,扣好了那精巧的镀金搭锁。福全接过去,亲自递给梁九功捧了。雪天阴沉,冬日又短,不过片刻天色就晦暗下来,福全因皇帝是微行前来,总是忐忑不安。皇帝亦知道他的心思,道:“朕回去,省得你们心里总是犯嘀咕。”福全道:“眼见只怕又要下雪了,路上又不好走,再过一会儿只怕天要黑了,皇上还是早些回宫,也免得太皇太后、太后两位老人家惦记,皇上保重圣躬,方是成全臣等。”
皇帝笑道:“赶我走就是赶我走,我给个台阶你下,你反倒挑明了说。”福全也笑道:“皇上体恤奴
才,奴才当然要顺杆往上爬。”虽是微服不宜声张,仍是亲自送出正门,与纳兰一同侍候皇帝上了马。天上的飞雪正渐渐飘得绵密,大队侍卫簇拥着御驾,只闻鸾铃声声,渐去渐远看不清了,惟见漫天飞雪,绵绵落着。
皇帝回到禁中天已擦黑。他出宫时并未声张,回宫时也是悄悄的。乾清宫正上灯,画珠猛然见他进来,那玄色风帽大氅上皆落满了雪,后面跟着的梁九功也是扑了一身的雪粉。画珠直吓了一跳,忙上来替他轻轻取了风帽,解了大氅,交了小太监拿出去掸雪。暖阁中本暖,皇帝连眼睫之上都沾了雪花,这样一暖,脸上却润润的。换了衣裳,又拿热手巾把子来擦了脸,方命传晚酒点心。
琳琅本端了热奶子来,见皇帝用酒膳,便依规矩先退下去了。待皇帝膳毕,方换了热茶进上。因天气寒冷,皇帝冲风冒雪在九城走了一趟,不由饮了数杯暖酒。暖阁中地炕极暖,他也只穿了缎面的银狐嗉筒子,因吃过酒,脸颊间只觉得有些发热。接了那滚烫的茶在手里,先不忙吃,将茶碗撂在炕桌上,忽然间想起一事来,微笑道:“有样东西是给你的。”向梁九功一望,梁九功会意,忙去取了来。
琳琅见是极精巧的一只鎏金笼子,里面锁着一只松鼠,乌黑一对小眼睛,滴溜溜地瞪着人瞧,忍俊不禁拿手指轻轻扣着那笼子,左颊上若隐若现,却浮起浅浅一个笑靥。皇帝起身接过笼子,道:“让我拿出来给你瞧。”梁九功见了这情形,早悄无声息退出去了。
那只松鼠挣扎了半晌,此时在皇帝掌中,只是瑟瑟发抖。琳琅见它温顺可爱,伸手轻抚它松松的绒尾,不由说:“真有趣。”皇帝见她嫣然一笑,灯下只觉如明珠生辉,熠熠照人,笑靥直如梅蕊初露,芳宜香远。皇帝笑道:“小心它咬你的手。”慢慢将松鼠放在她掌中。她见松鼠为吩带所缚,十分可怜,那吩带本只系着活扣,她轻轻一抽即解开。那吩带两头坠着小小金珠,上头却有极熟悉的篆花纹饰,她唇角的笑意刹那间凝固,只觉像是兜头冰雪直浇而下,连五脏六腑都在瞬间冷得透骨。手不自觉一松,那松鼠便一跃而下,直窜出去。
她此时方回过神来,轻轻“呀”了一声,连忙去追。那松鼠早已轻巧跃起,一下子跳上了炕,直钻入大迎枕底下。皇帝手快,顿时掀起迎枕,它却疾若小箭,吱地叫了一声,又钻到炕毡下去了。琳琅伸手去按,它数次跳跃,极是机灵,屡扑屡逸。窜到炕桌底下,圆溜溜的眼睛只是瞪着两人。
西暖阁本是皇帝寝居,琳琅不敢乱动炕上御用诸物,皇帝却轻轻在炕桌上一拍,那松鼠果然又窜将出来。琳琅心下焦躁,微倾了身子双手按上去,不想皇帝也正伸臂去捉那松鼠,收势不及,琳琅只觉天翻地覆,人已经仰跌在炕上。幸得炕毡极厚,并未摔痛,皇帝的脸却近在咫尺,呼吸可闻,气息间尽是他身上淡薄的酒香,她心下慌乱,只本能地将脸一偏。莲青色衣领之下颈白腻若凝脂,皇帝情不自禁吻下,只觉她身子在瑟瑟发抖,如寒风中的花蕊,叫人怜爱无限。
琳琅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唇上灼人滚烫,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吩带,掌心里沁出冷汗来,身后背心里却是冷一阵,热一阵,便如正生着大病一般。耳中嗡嗡地回响着微鸣,只听窗纸上风雪相扑,簌簌有声。
西洋自鸣钟敲过了十一下,梁九功眼见交了子时,终于耐不住,蹑手蹑脚进了西暖阁。但见金龙绕足十八盏烛台之上,儿臂粗的巨烛皆燃去了大半,烛化如绛珠红泪,缓缓累垂凝结。黄绫帷帐全放了下来,明黄色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四下里寂静无声。忽听吱吱一声轻响,却是那只松鼠不知打哪里钻出来,一见着梁九功,又掉头窜入帷帐之中。
梁九功又蹑手蹑脚退出去。敬事房的太监冯四京正候在廊下,见着他出来,打起精神悄声问:“今儿万岁爷怎么这时辰还未安置?”梁九功道:“万岁爷已经安置了,你下值睡觉去吧。”冯四京一怔,张口结舌:“可……茶水上的琳琅还在西暖阁里——”话犹未完,已经明白过来,只倒吸了一口气,越发地茫然无措。廊下风大,冷得他直打哆嗦,牙关磕磕碰碰,半晌方道:“梁谙达,今儿这事该怎么记档?这可不合规矩。”梁九功正没好气,道:“规矩——这会子你跟万岁爷讲规矩去啊。”顿了顿方道:“真是没脑子,今儿这事摆明了别记档,万岁爷的意思你怎么就明白不过来?”
冯四京感激不尽,打了个千儿,低声道:“多谢谙达指点。”
眼瞅着近腊月,宫中自然闲下来。佟贵妃因署理六宫事务,越到年下,却是越不得闲。打点过年的诸项杂事,各处的赏赐,新年赐宴,宫眷入朝……都是叫人烦恼的琐碎事,而且件件关乎国体,一点儿也不能疏忽。听内务府的人回了半晌话,只觉得那太阳穴上又突突跳着,隐隐又头痛,便叫贴身的宫女:“将炭盆子挪远些,那炭气呛人。”
宫女忙答应着,小太监们上来挪了炭盆,外面有人回进来:“主子,安主子来了。”
安嫔是惯常往来,熟不拘礼,只屈膝道:“给贵妃请安。”佟贵妃忙叫人扶起,又道:“妹妹快请坐。”安嫔在下首炕上坐了,见佟贵妃歪在大迎枕上,穿着家常倭缎片金袍子,领口袖端都出着雪白的银狐风毛,衬得一张脸上更显得苍白,不由道:“姐姐还是要保重身子,这一阵子眼见着又瘦下来了。”
佟贵妃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养着些,只是这后宫里上上下下数千人,哪天大事小事没有数十件?前儿万岁爷来瞧我,还说笑话,打趣我竟比他在朝堂上还要忙。”安嫔心中不由微微一酸,道:“皇上还是惦记着姐姐,隔了三五日,总要过来瞧姐姐。”见宫女送上一只玉碗,佟贵妃不过拿起银匙略尝了一口,便推开不用了。安嫔忙道:“这燕窝最是滋养,姐姐到底耐着用些。”佟贵妃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安嫔因见炕围墙上贴着消寒图,便道:“是二九天里了吧。”佟贵妃道:“今年只觉得冷,进了九就一场雪接一场雪地下着,总没消停过。唉,日子过得真快,眼瞅着又是年下了。”安嫔倒想起来:“宜嫔怕是要生了吧。”佟贵妃道:“总该在腊月里,前儿万岁爷还问过我,我说已经打发了一个妥当人过去侍候呢。”
安嫔道:“郭络罗家的小七,真是万岁爷心坎上的人,这回若替万岁爷添个小阿哥,还不知要怎么捧到天上去呢。”佟贵妃微微一笑,道:“宜嫔虽然要强,我瞧万岁爷倒还让她立着规矩。”安嫔有句话进门便想说,绕到现在,只作闲闲的样子,道:“不知姐姐这几日可听见说圣躬违和?”佟贵妃吃了一惊,道:“怎么?我倒没听见传御医——妹妹听见什么了?”安嫔脸上略略一红,低声道:“倒是我在胡思乱想,因为那日偶然听敬事房的人说,万岁爷这二十来日都是‘叫去’。”
佟贵妃也不禁微微脸红,虽觉得此事确是不寻常,但到底二人都年轻,不好老了脸讲房闱中事,便微微咳嗽了一声,拣些旁的闲话来讲。
晚上佟贵妃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比平日多坐了片刻。正依依膝下,讲些后宫的趣事来给太皇太后解闷,宫女笑盈盈地进来回:“太皇太后,万岁爷来了。”佟贵妃连忙站起来。
皇帝虽是每日晨昏定省,但见了祖母,自然十分亲热,请了安便站起来。太皇太后道:“到炕上坐,炕上暖和。”又叫佟贵妃:“你也坐,一家子关起门来,何必要论规矩。”
佟贵妃答应着,侧着身子坐下,太皇太后细细端详着皇帝,道:“外面又下雪了?怎么也不叫他们打伞?瞧你这帽上还有雪。”皇帝笑道:“我原兜着风兜,进门才脱了,想是他们手重,拂在了帽子上。”太皇太后点点头,笑道:“我瞧你这阵子气色好,必是心里痛快。”皇帝笑道:“老祖宗明鉴。图海进了四川,赵良栋、王进宝各下数城,眼见四川最迟明年春上,悉可克复。咱们就可以直下云南,一举荡平吴藩。”太皇太后果然欢喜,笑容满面,连声说:“好,好。”佟贵妃见语涉朝政,只是在一旁微笑不语。
祖孙三人又说了会子话,太皇太后因听窗外风雪之声愈烈,道:“天黑了,路上又滑,我也倦了,你们都回去吧。尤其是佟佳氏,身子不好,晚上雪风冷,别受了风寒。”皇帝与佟贵妃早就站了起来,佟贵妃道:“谢太皇太后关爱,我原是坐暖轿来的,并不妨事。”与皇帝一同行了礼,方告退出来。
皇帝因见她穿了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娇怯怯立在廊下,寒风吹来,总是不胜之态。他素来对这位表妹十分客气,便道:“如今日子短了,你身子又不好,早些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也免得冒着夜雪回去。”佟贵妃低声道:“谢皇上体恤。”心里倒有一腔的话,只是默默低头。皇帝问:“有事要说?”佟贵妃道:“没有。”低声道:“皇上珍重,便是臣妾之福。”皇帝见她不肯说,也就罢了,转身上了明黄暖轿。佟妃目送太监们前呼后拥,簇着御驾离去,方才上了自己的轿子。
皇帝本是极精细的人,回到乾清宫下轿,便问梁九功:“今儿佟贵妃有没有打发人来?”梁九功怔了一怔,道:“回皇上的话,贵主子并没打发人来过。只是上午恍惚听见说,贵妃宫里传了敬事房当值的太监过去问话。”皇帝听了,心下已经明白几分,便不再问,径直进了西暖阁。
换了衣裳方坐下,一抬头瞧见琳琅进来,不由微微一笑。琳琅见他目光凝视,终究脸上微微一红,过了片刻,方故作从容地抬起头来。皇帝神色温和,问:“我走了这半晌,你在做什么呢?”
琳琅答:“万岁爷不是说想吃莲子茶,我去叫御茶房剥莲子了。”皇帝“唔”了一声,说:“外面又在下雪。”因见炕桌上放着广西新贡的香橙,便拿了一个递给她。琳琅正欲去取银刀,皇帝随手抽出腰佩的珐琅嵌金小刀给她,她低头轻轻划破橙皮。皇帝只闻那橙香馥郁,夹在熟悉的幽幽淡雅香气里,只觉她的手温软香腻,握在掌心,心中不禁一荡,低声吟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灯下只见她双颊胭红酡然如醉,明眸顾盼,眼波欲流。过了良久,方低低答:“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禁不住揽她入怀,因暖阁里笼着地炕,只穿着小袖掩衿银鼠短袄。皇帝只觉纤腰不盈一握,软玉幽香袭人,熏暖欲醉,低声道:“朕比那赵官家可有福许多。”她满面飞红,并不答话。皇帝只听窗外北风尖啸,拍着窗扇微微咯吱有声。听她呼吸微促,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鬓发轻软贴在他脸上,似乎只愿这样依偎着,良久良久。
琳琅听那熏笼之内炭火燃着哔剥微声,皇帝臂怀极暖,御衣袍袖间龙涎熏香氤氲,心里反倒渐渐安静下来。皇帝低声道:“宫里总不肯让人清净,等年下封了印,咱们就上南苑去。”声音愈来愈低,渐如耳语,那暖暖的呼吸回旋在她耳下,轻飘飘的又痒又酥。身侧烛台上十数红烛滟滟流光,映得一室皆春。
直到十二月丁卯,大驾方出永定门,往南苑行宫。这一日却是极难得晴朗的天气,一轮红日映着路旁积雪,泛起耀眼的一层淡金色。官道两侧所张黄幕,受了霜气浸润,早就冻得硬邦邦的。扈从的官员、三营将士大队人马,簇拥了十六人相舁木质髹朱的轻步舆御驾,缓缓而行,只听晨风吹得行列间的旌旗辂伞猎猎作响。
颇尔盆领着内大臣的差事,骑着马紧紧随在御驾之后。忽见皇帝掀起舆窗帷幕,招一招手,却是向着纳兰容若示意。纳兰忙趋马近前,
隔着象眼舆窗,皇帝沉吟片刻,吩咐他说:“你去照料后面的车子。”
纳兰领旨,忙兜转了马头纵马往行列后去。后面是宫眷所乘的骡车,纳兰见是一色的宫人所用青呢朱漆轮大车,并无妃嫔主位随驾的舆轿,心里虽然奇怪,但皇帝巴巴儿打发了自己过来,只得勒了马,不紧不慢地跟在车队之侧。
因着天气晴暖,路上雪开始渐渐融了,甚是难走,车轮马蹄之下只见脏雪泥泞飞溅。御驾行得虽慢,骡车倒也走不快。纳兰信马由缰地跟着,不由怔怔出了神。恰在此时路面有一深坑,本已填壅过黄土,但大队人马践踏而过,雪水消融,骡车行过时车身一侧,朱轮却陷在了其中。掌车的太监连声呼喝,那骡马几次使力,车子却没能起来。
纳兰忙下马,招呼了扈从的兵丁帮忙推车,十余人轻轻松松便扶了那骡车起来。纳兰心下一松,转身正待认镫上马,忽然风过,吹起骡车幔帐,隐隐极淡薄的幽香,却是魂牵梦萦,永志难忘的熟悉。心下惊痛,蓦然掉回头去,怔怔地望着骡车幔帐,仿佛要看穿那厚厚的青呢毡子似的。
这一路之下忽左忽右跟着骡车,纵马由缰,便如掉了魂似的,只听车轮辘辘,辗得路上积雪残冰沙沙微声,更似辗在自己心房上,寸寸焦痛,再无半分安生处。
南苑地方逼仄,自是比不得宫内。驻跸关防是首要,好在丰台大营近在咫尺,随扈而来的御营亲兵驻下,外围抽调丰台大营的禁旅八旗。颇尔盆领内大臣,上任不久即遇上这样差事,未免诸事有些抓忙。纳兰原是经常随扈,知道中间的关窍,从旁帮衬一二,倒也处处安插得妥当。
这日天气阴沉,过了午时下起雪珠子,如椒盐,如细粉,零零星星撒落着。颇尔盆亲自带人巡查了关防,回到直房里,一双鹿皮油靴早沁湿了,套在脚上湿冷透骨。侍候他的戈什哈忙上来替他脱了靴子,又移过炭盆来,道:“大人,直房里没脚炉,您将就着烤烤。”颇尔盆本觉得那棉布袜子湿透了贴在肉上,连脚得冻得失了知觉,伸着脚让炭火烘着,暖和着渐渐缓过劲来。忽见棉布帘子一挑,有人进来,正是南宫正殿的御前侍卫统领,身上穿着湿淋淋的油衣斗篷,脸上冻得白一块红一块,神色仓皇急促,打了个千儿,只吃力地道:“官大人,出事了。”
颇尔盆心下一沉,忙问:“怎么了?”那统领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戈什哈。颇尔盆道:“不妨事,这是我的心腹。”那统领依旧沉吟。颇尔盆只得挥一挥手,命那戈什哈退下去了。那统领方开口,声调里隐着一丝慌乱,道:“官大人,皇上不见了。”
颇尔盆只觉如五雷轰顶,心里悚惶无比,脱口斥道:“胡扯!皇上怎么会不见了?”这南苑行宫里,虽比不得禁中,但仍是里三层外三层,跸防是滴水不漏,密如铁桶。而皇帝御驾,等闲身边太监宫女总有数十人,就算在宫中来去,也有十数人跟着侍候,哪里能有“不见了”这一说?
只听那统领道:“皇上要赏雪,出了正殿,往海子边走了一走,又叫预备马。梁公公原说要传御前侍卫来侍候,皇上只说不用,又不让人跟着,骑了马沿着海子往上去了,快一个时辰了却不见回来。梁公公这会子已经急得要疯了。”
颇尔盆又惊又急,道:“那还不派人去找?”那统领道:“南宫的侍卫已经全派出去了,这会子还没消息。标下觉得不妥,所以赶过来回禀大人。”颇尔盆知他是怕担当,可这责任着实重大,别说自己,只怕连总责跸防的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也难以担当。只道:“快快叫銮仪卫、上虞备用处的人都去找!”自己亦急急忙忙往外走,忽听那戈什哈追出来直叫唤:“大人!大人!靴子!”这才觉得脚下冰凉,原来是光袜子踏在青砖地上。忧心如焚地接过靴子笼上脚,嘱咐那戈什哈:“快去禀报索大人!就说行在有紧要的事,请他速速前来。”
皇帝近侍的太监执着仪仗皆候在海子边上。那北风正紧,风从冰面上吹来,夹着雪霰子刷刷地打在脸上,呛得人眼里直流泪。一拨一拨的侍卫正派出去,颇尔盆此时方自镇定下来,安慰神情焦灼的梁九功:“梁总管,这里是行宫,四面宫墙围着,外面有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的驻跸,里面有随扈的御前侍卫,外人进不来,咱们总能找着皇上。”话虽这样说,但心里惴惴不安,似乎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又说:“苑里地方大,四面林子里虽有人巡查,但怎么好叫皇上一个人骑马走开?”话里到底忍不住有丝埋怨。
梁九功苦笑了一声,隔了半晌,方低声道:“官大人,万岁爷不是一个人——可也跟一个人差不多。”颇尔盆叫他弄糊涂了,问:“那是有人跟着?”梁九功点点头,只不做声。颇尔盆越发地糊涂,正想问个明白,忽听远处隐隐传来鸾铃声,一骑蹄声嗒嗒,信缰归来。飘飘洒洒的雪霰子里,只见那匹白马极是高大神骏,正是皇帝的坐骑。渐渐近了,看得清马上的人裹着紫貂大氅,风吹翻起明黄绫里子。颇尔盆远远见着那御衣方许用的明黄色,先自松了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这才瞧真切马上竟是二人共乘。当先的人裹着皇帝的大氅,银狐风兜掩去了大半张脸,瞧那身形娇小,竟似是个女子。皇帝只穿了绛色箭袖,腕上翻起明黄的马蹄袖,极是精神。众人忙着行礼,皇帝含笑道:“马跑得发了兴,就兜远了些,是怕你们着慌,打南边犄角上回来——瞧这阵仗,大约朕又让你们兴师动众了,都起来吧。”
早有人上来拉住辔头,皇帝翻身下马,回身伸出双臂,那马上的女子体态轻盈,几乎是叫他轻轻一携,便娉娉婷婷立在了地上。颇尔盆方随众谢恩站起来,料必此人是后宫妃嫔,本来理应回避,但这样迎头遇上,措手不及,不敢抬头,忙又打了个千儿,道:“奴才给主子请安。”那女子却仓皇将身子一侧,并不受礼,反倒退了一步。皇帝也并不理会,一抬头瞧见纳兰远远立着,脸色苍白得像是屋宇上的积雪,竟没有一丝血色。皇帝便又笑了一笑,示意他近前来,道:“今儿是朕的不是,你们也不必吓成这样,这是在行苑里头,难道朕还能走丢了不成?”
纳兰道:“奴才等护驾不周,请皇上治罪。”皇帝见他穿着 侍卫的青色油衣,依着规矩垂手侍立,那声音竟然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天气寒冷,还是适才担心过虑,这会子松下心来格外后怕。皇帝心中正是欢喜,也未去多想,只笑道:“朕已经知道不该了,你们还不肯轻饶么?”太监已经通报上来:“万岁爷,索大人递牌子觐见。”
皇帝微微皱一皱眉,立刻又展颜一笑:“这回朕可真有得受了。索额图必又要谏劝,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纳兰恍恍惚惚听在耳中,自幼背得极熟《史记》的句子,此时皇帝说出来,一字一字却恍若夏日的焦雷,一声一声霹雳般在耳边炸开,却根本不知道那些字连起来是何意思了,风夹着雪霰子往脸上拍着,只是麻木的刺痛。
皇帝就在南宫正殿里传见索额图。索额图行了见驾的大礼,果然未说到三句,便道:“皇上万乘之尊,身系社稷安危。袁盎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一开了头,便滔滔不绝地劝谏下去。皇帝见自己所猜全中,禁不住微微一笑。他心情甚好,着实敷衍了这位重臣几句,因他正是当值大臣,又询问了京中消息,京里各衙门早就封了印不办差,倒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
等索额图跪安退下,皇帝方起身回暖阁。琳琅本坐在炕前小杌子上执着珠线打络子,神色却有些怔忡不宁,连皇帝进来也没留意,猛然间忽见那明黄翻袖斜刺里拂在络子上。皇帝的声音很愉悦:“这个是打来做什么的?”却将她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叫了声:“万岁爷。”皇帝握了她的手,问:“手怎么这样凉?是不是才刚受了风寒?”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琳琅在后悔——”语气稍稍凝滞,旋即黯然:“不该叫万岁爷带了我去骑马,惹得大臣们都担心。‘三代末主乃有嬖女’,是琳琅累及万岁爷有伤圣德。”
皇帝“唔”了一声,道:“是朕要带你去,不怨你。适才索额图刚刚引过《史书》,你又来了——‘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王太后云:‘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朕再加一句:现有卫氏琳琅。”她的笑容却是转瞬即逝,低声道:“万岁爷可要折琳琅的福,琳琅哪里能比得那些贤妃,况且成帝如何及得皇上万一?”
皇帝不由笑道:“虽是奉承,但着实叫人听了心里舒坦。我只是奇怪,你到底藏了多少本事,连经史子集你竟都读过,起先还欺君罔上,叫我以为你不识字。”琳琅脸上微微一红,垂下头去说:“不敢欺瞒万岁爷,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且太宗皇帝祖训,宫人不让识字。”皇帝静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六宫主位,不识字的也多。有时回来乏透了,想讲句笑话儿,她们也未必能懂。”
琳琅见他目光温和,一双眸子里瞳仁清亮,黑得几乎能瞧见自己的倒影,直要望到人心里去似的。心里如绊着双丝网,何止千结万结,纠葛乱理,竟不敢再与他对视。掉转脸去,心里怦怦直跳。皇帝握着她的手,却慢慢地攥得紧了。距得近了,皇帝衣袖间有幽幽的龙涎香气,叫她微微眩晕,仿佛透不过气来。距得太近,仰望只见他清峻的脸庞轮廓,眉宇间却错综复杂,她不懂,更不愿去思量。
因依靠着,皇帝的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的:“第一次见着你,你站在水里唱歌,那晚的月色那样好,照着河岸四面的新苇叶子——就像是做梦一样。我极小的时候,嬷嬷唱《悠车歌》哄我睡觉,唱着唱着睡着了,所以总觉得那歌是在梦里才听过。”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唇角微微发颤。他却将她又揽得更紧些:“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假若你替我生个孩子,每日唱《悠车歌》哄他睡觉,他一定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孩子。”
琳琅心中思潮翻滚,听他低低娓娓道来,那眼泪在眼中滚来滚去,直欲夺眶而出,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襟上。那襟上本用金线绣着盘龙纹,模糊的泪光里瞧去,御用的明黄色,狰狞的龙首,玄色的龙睛,都成了朦胧冰冷的泪光。惟听见他胸口的心跳,怦怦地稳然入耳。一时千言万语,心中不知是哀是乐,是苦是甜,是恼是恨,是惊是痛。心底最深处却翻转出最不可抑的无尽悲辛。柔肠百转,思绪千回,恨不得身如齑粉,也胜似如今的煎熬。
皇帝亦不说话,亦久久不动弹,脸庞贴着她的鬓发。过了许久,方道:“你那日没有唱完,今日从头唱一遍吧。”
她哽咽难语,努力调均了气息。皇帝身上的龙涎香,夹着紫貂特有微微的皮革膻气,身后熏笼里焚着的百合香,混淆着叫人渐渐沉溺。自己掌心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隐隐作痛,慢慢地松开来,又过了良久,方轻轻开口唱:
“悠悠扎,巴布扎,狼来啦,虎来啦,马虎跳墙过来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玛出征伐马啦。
大花翎子,二花翎子,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
小阿哥,快睡吧,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
悠悠扎,巴布扎,小夜嗬,小夜嗬,锡嗬孟春莫得多嗬。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觉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觉啦……”
她声音清朗柔美,低低回旋殿中。窗外的北风如吼,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雪却是下得越来越紧,直如无重数的雪帘幕帷,将天地尽笼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