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路公交车缓缓停在站牌前。
当江望看到陆梨背着小书包下车时,已获取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她住在近郊方向,来回两小时。
他盯着陆梨下车。
这小丫头腿实在是短,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等不及,要去推她。
江望在他动作之前快步走过去,伸手把陆梨抱下来,漆黑的眸扫过那男人,视线一触即离。
身体骤然悬空,陆梨有瞬间的恍惚。
只感觉小少年的手稳稳地支撑着她,微凉的额头蹭过她的下巴。
像被雪块砸了一下。
短短一上午,江望抱了她两次。
小时候陆长青从来没有抱过她。陆梨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似乎喜欢这样的拥抱,而不是只喜欢宋明月的。
“看路。”
江望接过陆梨的书包,冷淡地提醒身边出神的小丫头。
她的书包看着鼓,其实很轻,也不知道放了什么。
他掂了掂手里的重量,问:“就这么点东西?”
陆梨回神,解释:“剩下的东西拜托了邻居叔叔,他说会找人送来。”
江望“嗯”了一声:“地址记住了?”
陆梨点点脑袋,侧头看身边的江望。
柔和的阳光照在小少年白净的面庞上,他浓密的睫毛像金色的琴弦。
她悄悄踮脚,比划了她和江望的身高。
他们差不多高,江望更瘦一些,她忍不住道:“江望,我自己拿得动。”
江望不为所动:“跟紧我。还有,住在这里,有三个要求。不能一个人出门;不能和陌生人说话,包括邻居;有什么事先和我说。能记住吗?”
闻言,陆梨瞅了这细心的小家伙一眼,
说得一本正经,还挺霸道。
她眨眨眼,掰着手指头,笑眯眯地问:“就是要和你一起出门,还要听你的话,是这样吗?”
江望侧头瞧了眼她弯弯的眉眼,应道:“是。”
陆梨乖巧地应:“知道啦。”
和先前陆梨走的路线不同,江望拐进了寂静、偏僻的小巷。
巷道狭窄,阳光被矮墙遮挡,台阶上覆盖着苍白的雪。
路面凹凸不平,江望放慢了步行的速度。
陆梨迈着短短的腿,眼珠子到处晃悠。
这是近道,少有人走。巷道边的垃圾场被雪掩盖,像是废弃的角落被尘封。又绕过几条小巷,他们渐渐进入热闹的西区。
这个点正好是午饭时间。
街道边氤氲的热气眨眼就散,食物香味却被留了下来。
早晨在路边嬉闹的孩子被大人捉了回去,门口散落着被遗忘的玩具,岔路口放着几把椅子,上了年纪的老人已吃完饭,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刺鼻的烟雾渐渐散开。
江望的生活扑面而来。
她几乎能想象出画面——瘦弱的小少年独自穿过热闹的人群,身影寂寥,与这狭小的生活圈格格不入。
陆梨动了动鼻子,眼神扫过周围老旧的店铺。
不知怎的,她忽而想起早上邻居说江望几天都没出门的事,不由问道:“江望,你这些天有吃饭吗?”
“陆梨。”江望的声音凉凉的,眸光平静地看着前方,“人不吃饭是会饿死的,我是人。”
陆梨噎住,思索着小少年刚才轻飘飘的语气,总觉得自己是被嘲讽了。
她小声嘀咕:“我又不是傻子。”
江望没应声,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
陆梨跟了两步,发现追不上,只能小跑起来。
云层后,日光探出小小的触角,往下晃了晃,钻了回去。
两道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穿梭在巷子间。
雪又慢慢悠悠地飘下来。。
雪一落就是一周,直到年三十才开始融化。
平时略显冷清的西区渐渐热闹起来。
清晨,陆梨被楼下小孩的嬉笑声吵醒。
她睁开眼,和长着霉斑的天花板大眼瞪小眼许久,幽幽叹了口气——她还在游戏里,在江望家里。
陆梨没急着起床,点开游戏界面,空中忽而显示了半透明的屏显。
她习惯性地去点“退出游戏”按键,果不其然,无法退出。这些天她也想明白了,幼年版的江望显然无法攻略,干脆老实把他养大。
这时候陆梨无比庆幸,她选择了生活模式。
系统送的小庄园自给自足,田地、牧场自然运作,收获品可以用来换取金币。最重要的是,金币可以转换成人民币。
陆梨熟练地收好蔬菜瓜果,把牛奶拖到送奶站,运送地址是江望家,付完运送费后金币哗啦啦地减少。
陆梨望着左上角的金币数量,再次叹气,养崽好难。
“陆梨,起床吃饭。”
江望沙哑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很重的鼻音。
陆梨“蹭”的一下就坐起来了。
江望感冒了?
陆梨胡乱套了件睡衣就往外跑,扣子歪七扭八的。
江望等了片刻,正准备再叫时,房门忽然打开。
小丫头睡得不错,小脸扑扑的,柔软的发有些乱,一双杏眸瞪得很大,叽叽喳喳地问他:“江望,你感冒了?被子不够厚吗?睡觉关窗了吗?”
江望瞥她一眼:“陆梨,扣子扣好,去洗脸刷牙。”
陆梨没应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就往隔壁房间跑。
这小房子里只有两间卧室,陆梨住在原本江望的房间里,他住江莲的。那扇门总是关着,这是她第一次打开它。
逼仄、拥挤的房间,干净敞亮。
衣柜和床都罩着防尘罩,梳妆台被细心地包裹好,除了铺在地面上的被子,这里没有人生活的痕迹。
陆梨怔愣地看着地铺上叠得整齐的被子,一时不敢想,江望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黑夜里入睡。
江望睡在地上。
冬日寒凉,寒气无孔不入,他居然就在冷冰冰的地面上睡了七天。
江望没阻止陆梨,立在原地,眼看着她打开房门。
她很有距离感,只在门口看了一眼。
气氛渐渐变得沉寂,许久,她转头,开口问:“为什么睡在地上?”
江望垂眸,低声道:“总要给她留个地方。”
家里江莲的痕迹越来越少,终有一日,她的痕迹会彻底消失,人们会逐渐遗忘她。
他想记住她,长久地记住。
陆梨反应过来,不只是她失去了妈妈,面前的江望也失去了。他们两人,连同着家也一起失去。
她将涌上来的酸涩压下,抿唇道:“江望,你搬回去,我找别的地方住。”
接近江望的办法有很多。
可是她太着急了,下意识地选择了最便捷的办法。
江望注视着陆梨,她面上的难过不似作假。
他心底渐渐漫上疑惑,陆梨来这里是为了接近他,但又因为他愿意搬走,她的目的是什么?
江望掩下思绪,移开话题:“去洗脸,先吃饭。”
略显拥挤的小桌子前,江望和陆梨相对而坐。
热腾腾的粥飘着热气,小菜放在正中,桌角放着一瓶牛奶。
江望抬头瞧她一眼,小丫头闷头吃饭,安静得很,不像前几日东问一句西问一句。
他扣了扣桌子,指着牛奶,问她:“又不喝?”
陆梨抬眸,清澈的眸子显得很真诚:“都说了,不喜欢喝牛奶。”
江望望进她的眸子里:“不喜欢还订?”
陆梨眨眨眼,理直气壮道:“以前,妈妈给我订的。邻居叔叔帮我搬家的时候,和我说,合约没有到期。江望,你知道什么是合约吗?反正,叔叔说就是还可以喝牛奶。”
江望视线下移,落在她的眉眼间,拿过牛奶:“以后不要订了。”
这小丫头每次说谎,都会露出这种神情——杏眸睁大、睫毛一晃一晃的,一派无辜的模样。
陆梨乖巧应:“好。”
说完她又担心江望不喜欢喝牛奶,哄他:“江望,喝牛奶长得高。”
江望拧开瓶盖,瞧着她,语气微凉:“你也知道。”
陆梨:“......”
算了,江望还是个孩子。
喝完牛奶后,江望提起先前的事:“陆梨,你不住也会有别人。冬天很快就会过去,我不冷。”
陆梨明白江望说的没错,但他租房的时间是年后,是她将这个时间提前了。
她思索片刻,道:“我睡地上,你睡床上。”
在陆梨眼里,江望就是一个小可怜。
住在自己家里,居然还要睡地上。
这下江望确定了,陆梨确实是傻子。
江望提醒她:“我收了你的钱。”
陆梨无奈,只好道:“冬天的时候,你和我睡。我们两人,一人一半。”
江望沉默片刻,手里的动作顿住。
他没有和别人一起睡过,包括江莲。从他记事起,江莲就从事这行,她很少在夜里回家。偶尔回来也是酒气熏天。
原来他是期盼过和妈妈一起睡觉的,江望想。
陆梨伸出小手,在江望面前晃了晃:“江望,你听到了吗?”
江望回神,看向眼前洋娃娃似的小脸,认真又真挚,谁能说出拒绝的话。
早饭后,陆梨开始整理桌子。
他们说好,以后江望做饭,她洗碗。江望还在水槽边给她放了一把小矮凳,方便她站上去洗碗。
整理完,陆梨习惯地打开冰箱看了一眼,里面的存货不多了。
“江望。”陆梨提声问,“今天去菜市场吗?过年都要吃饺子的!”
江望久久没有应声,陆梨侧身看去。
小少年背对她坐着,瘦弱单薄的肩膀紧绷着。
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放在膝盖上。
他......怎么了?
陆梨怔住,她下意识关了门往江望身边跑,弯腰一瞧就能看清他的神情。小少年红了眼睛,竭力忍着泪。
对江望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和江莲一起过年。
以往这段日子,江莲会在家里陪他,会对他笑,会带他去菜市场,亲手给他包饺子,一起看着凌晨的烟花绽放...
他从没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成为了孤儿,再没有人陪他做这些。
往后的人生,只余他一人。
“江望...”
陆梨不知所措。
她顿了顿,忽然伸手抱住了他,就像之前他抱着她一样。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江望被陆梨紧紧拥在怀里,那双没什么力道的小手轻拍着他的背,似乎是在哄他。明明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力量,江望却觉得她是那样用力。
许久,江望松开拳,鼻音很重,声音沉闷:“陆梨。”
陆梨低头看他:“嗯。”
江望没推开她,只道:“去换衣服,我们去菜市场。”
陆梨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应:“好。”
......
江望站在门口,瞧着客厅里的陆梨,也不催她,眼看她穿得和小熊似的在里头转来转去,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突然,陆梨抬眸瞪了一眼江望。
江望被瞪得一滞:“......怎么了?”
陆梨叹气:“没怎么,走啦。”
下楼梯的时候,陆梨走在前面,江望跟在她身后,准备随时伸手去捉她,免得她摔倒。陆梨下楼有个坏习惯,走到底层最后一级台阶时,她会往下跳。
“陆梨。”江望在她踩上倒数第二级台阶时,出声喊她。
陆梨下意识地应:“嗯?”
她的脚已落了地,随即自然地踏上地面。
江望语气自然地问:“想吃什么?”
陆梨弯起眉眼:“吃饺子,我会包饺子。”
小少年顿了顿,应:“......知道了。”
菜市场离32幢不远。
通常他们买完菜就会回家,可今天陆梨左顾右盼的,不知道在找些什么,好几次差点撞到人群里,还探头出去瞎看。
江望把她往身边拉了一点:“陆梨,你找什么?”
陆梨头也不回地应:“药店。江望,你要吃药。”
“咦,我看到了!”陆梨回头捉住江望的手往药店跑,清亮的声音像水一样浸入他的耳朵,“体温计也要买。”
江望被拉着小跑起来,小女孩黑色的发顺着风扬起,弯出漂亮的弧度。
她的辫子扎得不好看,松松垮垮的。
她的体温和那天在衣柜里一样,是暖的。
这个冬天也没有那么冷。
江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