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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幽禁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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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流转,斗转星移。

1964年7月4日,台北杭州南路吉米.爱尔先生的别墅内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宽敞豪华的客厅布置得*肃穆,张学良、赵一获迟到了35年的婚礼在这里举行。晶莹的枝子形灯将清辉洒在白发苍苍的新娘、新郎身上,洒在专程从美国赶来的宋美龄身上。

张学良、赵一获能走到这天不容易。

从1936年到1949年,张学良在大陆被管束的日子里,于风至和赵一获轮流去陪伴他、照顾他。1940年,在美国暂居、治病的于凤至专门回国。在陪伴照顾夫君三年的囹圄生活中发现患了乳腺癌,健康状况日差,张学良坚持让她再次出国就医。夫妻俩分别是在幽禁张学良的贵州修水。那天,天低云暗。当汽车载着日渐消瘦的于凤至离去时,她恋恋不舍地调过头来,举手对跟着汽车紧跑了两步的丈夫再三嘱咐:“汉卿啊,你要多多保重啊!”他们都没有想到,就此一别,竟成永诀。

于凤至走后,照顾张学良的重担完全落在了赵一获肩上。当时,她按照张学良意愿,带着不满10岁的儿子闾琳和女佣吴妈独居香港。儿子从小身体不好,体弱多病,一岁多时还不会走路。她在香港接到姐姐于凤至的信后,毅然决然地将不满10岁的儿子送到美国托人养育,卖掉香港的小洋楼,回到国内,回到张学良身边,全心全意照顾他。从此,从大陆到台湾,在与世隔绝的半个世纪中,他们相依为命,患难与共。为了尽可能地照料陪伴张学良,她学会了打网球;因为张学良对文物雅好,她又学会了对文物的赏析、鉴定、收藏……

在漫长的幽禁岁月中,张学良渐渐地对明史有了兴趣,开始潜心研究,并颇有所得。后来,张学良又成了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在请求受洗时,按照教规,他不能有两位妻子,这就不能不让他在于凤至和赵一获之间作出痛苦的选择。

1964年3月。长住美国洛杉矶莱克瑞治路,时年67岁的于凤至接到丈夫从台北寄来的信。那是一个黄昏,如水的暮色开始在花园里弥漫开来。于凤至坐在一把软椅上,捧读完丈夫的来信,她明白了原委。她遥望东方,口中喃喃地说:“这是应该的。汉卿,只要你好,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的。”在最后一线天光中,动了大手术的她,虽然脸色略显苍白,身体瘦弱,但那张饱经风霜,刻满了皱纹的脸上,还是显得那么圣洁,她说着闭上了眼睛,一任泪水迷离。

“妈妈!”这时,已长大成人的女儿闾瑛寻了出来,看到妈妈流泪,不无惊讶地问:“妈妈,你怎么哭啦?”

“不是哭,我是高兴。”于凤至站起身来,要女儿扶她回去。于凤至很快将离婚手续寄给了张学良……

台北杭州南路吉米.爱尔先生的别墅内,婚礼开始,圣歌响起,电灯熄灭,红烛摇曳。

圣歌停,牧师陈维屏开始证婚:

“张学良!”陈牧师看着站在张学良身边披着婚纱的赵一获问,“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做你的妻子吗?”

“我很愿意。”

陈牧师转身问赵一获:“你愿意让你身边这个男人做你的丈夫吗?”

“我很愿意。”因为激动,赵一获的声音有些抖颤。在全场的掌声中,当张学良将一枚精致的结婚戒指戴在赵一获手上时,赵一获不禁热泪长淌;几颗泪珠顺着脸颊落到了张学良手上。

台湾很有影响的《联合报》,对他们这场迟到的别开生面的婚礼,用显著的版面作了报道,并用抒情得当的短诗作了形象概括:

三十五载冷暖岁月

当代冰霜爱情

少帅、赵四正式结婚

红粉知己,白首缔盟

夜雨秋灯,梨花海棠相伴老

小楼东风,往事不堪回首了

这也是张学良自1936年被软禁以来首次见报。

于凤至同张学良虽然解除了婚约,但他们几十年患难与共的夫妻感情,并不会因为一纸婚约的解除而解除。过后,闾瑛和夫君陶鹏飞代表母亲从大洋披岸飞来台湾,看望父亲来了。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他们乘坐的汽车经过安全人员的检查,来在了父亲的居住的宅邸。走进院子,只见秋风萧瑟,满径落花,他们一眼就看见了已然苍老的父亲躺在客厅中间的一把沙发上等他们。父亲看见女儿,撑着拐杖吃力地站起来,一只手向女儿伸去,嘴唇哆嗦,欲呼无声。

“爸爸!”闾瑛抢前一步,扶住父亲轻轻坐下,看着父亲,嘤嘤有声。父亲伸出瘦手,扶着蹲在身边的女儿头发,此时无声胜有声。

1934年,在泰晤士河边父女相别时,作为长女的闾瑛还是一个小姑娘,而现在,已是中年妇女了。身材高大的陶鹏飞恭恭敬敬站在岳父面前,敬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道一声“校长好!”,再接着叫了一声“爸爸!”这就将已逝的一切拉近了。

陶鹏飞是辽宁凤城人,与张学良的出生地海城相邻。张学良当东北大学校长时,陶鹏飞是他的学生。那时,陶鹏飞多少次目睹校长风采,聆听校长的教诲。也是有缘,陶鹏飞在欧洲留学期间,认识结识了校长的女儿闾瑛,并且在相交中相爱。当他们决定结婚时,少帅已遭幽禁。在德国获取了博士学位的陶鹏飞毅然决然地同闾瑛结了婚。婚后,他们在美国加州定居。陶鹏飞在圣旦克兰大学当教授,教学之余,陶鹏飞热衷侨界活动,发动和组织了全球性的“中华联谊会”,为促进中华文化同世界各地的文化交流,贡献颇多。

闾瑛拿出他们一家的照片给张学良看,说孙儿孙女都问爷爷好;看着照片,张学良脸上漾起慈祥的笑容。

“你妈妈好吗?”张学良问起了于凤至。

“妈妈生活是优裕的,我们也常陪着她老人家解闷。”闾瑛说,“可是她老人家很少有高兴的时候,总是拿着你的照片,念叨着你的名字……”

张学良听到这里,不再说话,泥塑木雕般坐着,脸上的表情满是痛苦和凝思。

“临走时,我们问妈妈有什么话要带给爸爸!”闾瑛说:“妈妈拿出一张最近她的照片,让我带给你。”说时,将母亲的照片给了父亲。

张学良接在手上细看:美国洛杉矶家中,于凤至穿一身宽松的蜀绣服装,躺在一把软椅上,目露凝思。当年俊秀清丽端庄的她,如今虽然满头白发,但大的模样还是没有变。她那一双眼睛里,分明蕴藏着巨大的痛苦和思念。于是,一幅幅久远已逝的画面,在张学良眼前清晰地展现开来:当年奉天天益堂书画店别开生面的相亲;贵州修水黄昏时分分别时撕心裂胆的“汉卿保重”……如今,当年让他和凤至在天益堂见面的吴俊升将军,还有好些亲朋好友下属都不在了,或垂垂老矣!生活真是一个谜、真是捉弄人!张学良潸然泪下。闾瑛、鹏飞夫妇看父亲伤心垂泪赶紧劝住,拉些家常转移他的情绪。限定的时间很快到了,两名保安走了进来,催闾瑛夫妇离去。临别,张学良对女儿说:“回去告诉你妈妈,就说我很好,要她不要惦念,我会给她写信的。”

不久,张学良的管束被解除了。但是,“劫持统帅”、“犯上作乱”这两把无形的枷锁仍然沉重地压在张学身上。张学良只得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对明史、对《圣经》的研究上。

张字良竭力远离政治、远离人世,以慰籍自己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张学良似乎从人间消失了。然而,中国共产党和祖国人民并没有忘记他,在时时刻刻怀念他、挂念他、关心他。

早在抗战时期,中共中央主席*在延安接受美国记者史沫特莱采访,谈到西安事变以及张学良送蒋介石还南京一段的意义时就指出:“西安事变中,国内一部分人极力挑拨内战,内战危险是很严重的。如果没有12月25日张汉卿先生送蒋介石回南京一举……则和平就不可能,兵祸连结,不知要闹到何种地步,必将给日本人一个最好的侵略机会,中国也许会因此亡国,至少也要受到极大的损害。”

1946年1月,周恩来在重庆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上这样说,“现在国内强调团结,这使我想起一位对国内团结贡献最大的人,这个人是你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那就是张汉卿将军。他至今没有获得自由。”在全国解放后的几十年间,周恩来总理更是多次对党内同志讲,我们夺得了政权,但是不要忘记帮助过我们的朋友。他特别提到了张学良将军,称赞张学良是“千古不朽的人物、千古功臣”……

1975年9月,周恩来总理身患绝症,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仍然时时刻刻关注着祖国的和平统一大业,关注着身在台湾的张学良。当他从一份《情况反映》上得知张学良患了眼疾,且有失明可能时,非常着急,他用颤抖的手提起笔来,批示给有关部门,要求查清情况,设法给张学良以帮助。批示完毕,还不放心,在批示后面加了三个字“托、托、托!”这是周恩来总理身前在中南海西花厅办公室所作的最后一份批示。

日月如梭,时序更迭。

1990年3月7日下午,张学良正在他台北的家中读书。突然,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是女儿闾瑛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中,女儿哭涕着告诉父亲:“母亲,母亲,她今天去世了…….”

张学良手中的书猛然滑落到地上。赵一获在外面忽听咚地一声,情知不好,赶紧跑进屋来,只见张学良泪眼迷离,仰望虚空,悲痛欲绝。

“学良,学良,这是怎么了?”赵一获一边在地上捡起书,一边惊问。

“大姐,大姐,她!”张学良哽咽道:“她今天下午过世了。”

“啊,大姐她?”赵一获一惊,跌坐在沙发上。但她知道她不能哭,她一哭,学良会更加伤心。在这之前,学良和“大姐”所生的儿子闾琪、次子闾于都已相继去世。现在“大姐”也去了。亲人已去,驷马难追,赵一获只能强忍悲痛,百般抚慰学良。她握着时年90岁的丈夫的手――那是双过去很强装壮的手,指挥过千军万马、叱咤风云的手,而今已然长满老人斑的瘦手。她感觉得出丈夫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久,台湾《自立晚报》刊登了张学良的一副墨宝,张学良的字写得相当好,显而易见是练过的,魏碑变体,沉雄有力,很有功夫;张学良录的是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诗:《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综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人们看得出,当年的少帅张学良思乡了。

那是一个明朗的秋日,获释后的张学良和夫人赵一获,在国民党军队副总参谋长马安澜和总统府副秘书长张祖诒陪同下来在金门,通过高倍望远镜眺望祖国大陆。这是他们夫妇自离开祖国大陆半个世纪以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瞭望祖国。这一次瞭望,让张学良、赵一获夫妇感念万端。这分感念,从张学良过后录自国民党元老人物于右仁晚年一首思乡诗中足可看出:

葬我于高山上矣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矣

只有痛哭

1975年4月5日,蒋介石在他台北的士林官邸家中溘然去世,终年89岁。1988年1月13日,比张学良小9岁的蒋经国因心脏病突发,大量咯血而死,时年79岁。至此,张学良与蒋氏父子的恩恩怨怨也就此了结。

蒋介石去世的第四天,蒋介石的遗体躺在台北和平中路五段国父纪念馆的一口水晶棺材里。灵堂正中立有一匾,黑底金字:“总裁精神与我们长相左右”。躺在水晶棺材里的蒋介石,还是着一身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胸前佩“采玉”、“国光”、“青天白日”三枚勋章。枕边,依次放着他平时用的礼帽、手杖,还有平时爱读的书,这就是:《三民主义》、《曾文正公全集》、《圣经》、《四书》、《唐书》。

经过蒋经国特许,前去悼唁的张学良,在赵一获搀扶下,站在水晶棺材前,望着安睡其中这位用国法、家法支配了他十年;过后,又用家规家法管束幽禁了他四十年的蒋介石,心中百感交集。在蒋介石的水晶棺材上,悬挂着一幅张学良撰写的挽联:

关怀之殷,情同骨肉

政见之争,宛若仇雠

这是他和蒋介石几十年情仇的高度概括。此时此刻,年迈的张学良回忆起几十年间他与这位过世的“总裁”“蒋委员长”的恩恩怨怨,不禁思绪滚滚。

抗战时期,在局势随时瞬间变化,险恶万端之际,每当被幽禁的张学良需要转移时,日理万机的蒋介石都要亲自打去电话,关心询问有关方面:张副总司令的安全转移做好没有?蒋介石甚至不惜在财政万般困难的情况下用巨金来供养张学良,但却一直拒不同张学良见面,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台湾后、维持到蒋介石死。这种状况看来奇怪,其实一点也不奇怪。那是因为蒋介石认为张学良把江山给他卖了,让他对张学良怨恨终生;但内心里又感念在几次重大的历史转折关头,张学良给他的巨大帮助和历史性贡献;这反映出蒋介石深刻的内心矛盾和深沉的痛苦。

到台湾后,张学良住家离蒋介石住处台北士林官邸很近,又因为他们都已皈依基督,宋美龄心好,为了拉近蒋介石同张学良的心理距离、化解仇隙,她特别邀请张学良、赵一获夫妇到他们的私人教堂去做礼拜。张学良、赵一获夫妇接受了邀请。可是,他们每一次去,作为主人的蒋介石,在实在避不开的情况下,都只是神情漠然地对张学良机械地点点头,然后拂袖而去;倒是宋美龄每当这个时候,都显示出热情,拉着赵一获的手拉拉家常。在张学良落难的长时间里,他的一些亲朋好友要不离他而去,要不避之不及,甚至落井下石;而蒋夫人宋美龄却始终在明里暗里关心他、帮助他、保护他保护他们夫妇和家人。而且,这种关心、帮助、保护长达几十年,浸透了蒋夫人宋美龄绵绵的情、绵绵的意。这是一种特别的温暖温情。就像山间不断流淌的温泉,汨汨而来,温润浸润着张学良那一颗越渐苍老、疲惫、伤痕累累的心;同时也温润浸润着从遥远的温馨岁月深处出来,陪伴着张学良相濡以沫一路走来,走进刀光剑影,走进人生最苍凉荒凉的岁月;从如花的千金妙龄小姐,走到悲怆的苍颜鹤发的老妇,却始终无怨无怨的赵一荻、赵四小姐的心。

人世沧桑。当晚年的蒋夫人宋美龄移居美国纽约后,张学良、赵一获夫妇也随“夫人”而去,1995年离台,侨居美国夏威夷。2001年10月14日14时50分(夏威夷时间),张学良在美国夏威夷首府檀香山史特劳比医院病逝,享寿101岁。张学良墓地在美国夏威夷北部,距檀香山市区约50公里。之前,赵一荻去世。他们夫妇合葬在一起,是双栖墓。真个实现了他们当初在天津相亲相爱时发出的“生不同时死同穴”的誓言。他们的墓地座落在美国檀香山附近日本寺院的山腰间,人称“神殿之谷”。 墓地背山面海,位居高坡,四周开阔,山间绿草如茵,墓前溪水潺潺――这是一个经历了人生漫漫长途的强者、和将生命与这个强者化而为一的钟情温情女人身后难得的最好安息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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