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心悦从来没有想到,她和陆成宇的再一次相见,居然是在看守所里。
隔着一面厚厚的防弹玻璃,他穿着囚服,手上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随着他步履迟缓的走动,发出阵阵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响。
狱警戒备森严,一直将他押送到椅子前才解开手铐,退后站在两步远处,严密监视着他们。会见室里安静肃穆,唐心悦坐的笔直,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紧绷的呼吸声。
他坐下来,示意唐心悦拿起一拖二的有线电话搁在耳边,望着她挑了挑眉,也很意外,“唐心悦?怎么会是你?”
唐心悦下意识地握紧电话,垂眸避开了对方直望过来的视线。
说来十多年未见,对方竟然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来。而她看着对方,只有陌生。
男人脸上有着一刀寸长的疤痕,从右眼尾一直划到鼻梁处,这疤痕使他看上去相当狠戾。头发剃成了光头,一身灰色的囚服,眼神冷漠疏离,隔着玻璃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再也找不到当年桀骜而俊秀的少年的影子。
唐心悦定了定心神,把手中的袋子放在桌上,低声道,“前不久回了一次老家,陈姨让我给你带点东西。”
他们都是一个小山村出来的,口中所说的陈姨是陆成宇好兄弟大头的母亲,对方看着陆成宇长大,也在他奶奶去世后照顾他良多。
这包东西自然是经过层层检查才被允许带进来的,甚至也没法直接递给对方,会有狱警在会见后进行转交。
陆成宇如寒潭般沉郁的目光掠过那一大包乱七八糟的杂物上,忽然嘴角噙了抹冷笑,“这么点东西,换一条命,真值。”
唐心悦心里突兀地跳了下,微微蹙眉。
她上大学后,再也没有见过陆成宇了。其实她和陆成宇关系一直都不好。在村里时,他常常欺负作弄她。她忍气吞声,好不容易熬出头离开了山村,到城里读书。
只是断断续续从母亲那里听说,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后,他便跟着人到城里去打工。后来不知怎么的混起了黑社会,还杀了人坐了牢。
从小到大,对于陆成宇她一向避而远之。得知他杀人坐牢后,更是一千万个不想来探望,可挨不过陈姨都要跪下来的苦苦哀求和重病在床的母亲劝导。
唐心悦那个时候还以为陈姨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她自己年老体弱出行不便,所以特意央求唐心悦来监狱探视。
可从陆成宇口中,似乎另有隐情。
唐心悦隐隐察觉到什么,但她并不想多管闲事。
她没心思,也没那个能力。
她冷淡道,“东西我带到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着想挂了电话。监狱里的空气肃穆沉闷到快要将人窒息,事情办完了她一分钟也不想多待。
她低下头,长发垂落在瘦削的肩膀上,脸上白的没什么血色,单薄的侧影落在陆成宇冷漠沉沉如古井无波的眼里,漾起涟漪。他抿唇,形成一条凉薄的弧度。
“等一下!”他硬生生叫住唐心悦,“这么多年没见,你还好吗。”
口吻平和,像是随意的问候。
唐心悦原本电话都放了一半,听到听筒里传来模糊的声音,教养让她又不得不把电话重新举到耳边。
“还好。”她望着玻璃里的男人,客气地笑了笑。
一切的辛酸抿在酒窝里,她眉眼弯弯,心想自己应该掩饰的很好。可镜面模糊,照的她脸色苍白,眼底青黛。
男人盯着她强作笑颜,目光专注,眉心紧拧成一道川字,“你脸色不太好,生病了?”
关切的口吻,像是熟稔的朋友。然而唐心悦觉得可笑,他们两个从来都不是朋友的关系。
她小时候因为他的作弄和欺负,一直很讨厌他。
当然,现在都是成年人了,没有必要再耿耿于怀,可她也不想拿好脸色对待对方。
陆成宇是个杀人犯,她一点也不想和对方扯上任何联系。
她摇了摇头,不想多说,“我先走了。你保重。”
看她步履匆匆,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样子,陆成宇一下站了起来,动作迅猛把椅子都掀翻了发出“砰”的响声,巨大的动静引得狱警连忙上前把他制住。
“啊!”唐心悦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狱警牢牢按压住陆成宇的肩膀,他整张脸都被迫紧紧贴在了玻璃上,任凭狱警呵斥禁锢,一点也没有挣扎,只是那张被压的变了形的脸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唇翕动,反反复复说着三个字。
“不是我。”
一遍又一遍重复,他的眼睛像是黑不见底的深潭,近乎死寂的绝望。
唐心悦会一点点唇语,读懂了他的意思,不敢再看一眼,急急忙忙出了会见室。
她一直觉得有道从灼热逐渐变得冰冷的目光聚焦在身后,如锋芒在刺。
直到走出重重高墙,重新走在夏日炽热的阳光下,呼吸着新鲜流动的空气,她才喘了口气,如释重负。
不管怎么说,杀人犯的辩白和法律的判决,她肯定相信法律。
看了眼手表,“1点了,要赶紧回去上班。”唐心悦心说,刚走了几步胃开始隐隐作痛,她一手紧握成拳抵住胃部,背部无力地抵住监狱外墙,疼的出了一身冷汗。
“嘶……”一阵阵灼烧般的疼痛源源不绝,唐心悦额头黏腻汗湿,脸色苍白如纸,闭着眼忍耐着,等待疼痛过去。
这样的疼痛,她已经再熟悉不过。从最开始偶尔一次的疼痛,她也没当回事,毕竟从小到大吃饭都不规律,饱一顿饿一顿的,胃时不时会痛一下。
可渐渐的,疼痛发作的越来越频繁……直到某一次咳出血,去医院检查时才知道为时已晚。
“叮叮”忽然响起的铃声把她惊了下,一手摸索着从包里拿出手机,她用的是最便宜的小灵通,已经好几年了,外壳都磨白了还舍不得换新的。以为是单位有事找,连忙接起,却看到联系人那里显示着三个字“徐蔚然”。
心像是掉进油锅,又热又凉。“13xxx,我的手机,有事可以打给我。”
那个人这样说,她存了这个号码,哪怕号码背的烂熟于心,也从来没有拨打过一次。
她以为他们早两清了,后来也没有任何联系。没想到这个时候对方却忽然来了电话。
吸了口气,她接了起来,“喂?”因为疼痛,强自镇定声音有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唐心悦,”手机里,那个人的声音如记忆中那般清清泠泠,优雅自矜,“我是徐蔚然。”
“……我知道,”唐心悦低声应道,“好久不见。你怎么有我的电话?”前几年徐蔚然给她介绍工作的时候,给过她他的电话。但彼时唐心悦没有手机,后来两人也没了联系。
徐蔚然解释,“我今天去分公司视察,突然想到你在里面做会计,顺口问了下。你们经理给的电话。还说,你最近家里出了点事……”
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唐心悦握着手机的右手在颤抖,连忙两只手都攥紧,才能勉强继续通话,“……嗯。我母亲,前不久去世了。”想起母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着不落下来。
“……节哀,”他似叹息了一声,语气关切,“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尽管说,不用客气。”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她大抵会觉得只是客套;可这话从环宇集团继承人口里说出来,她知道分量不轻。纵使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给出的承诺,必定言出必行。
因为曾经他也是这样帮助她的。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很好。”尽管知道对方看不到,唐心悦竭力挤出个微笑,心中充满着感激。
她朋友很少,愿意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的更没有了。况且和徐蔚然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她高攀不起。
对方没有勉强,“我的号码还是这个,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谢谢。”
两人又说了几句,徐蔚然还有事要忙,率先挂了电话。
唐心悦收好手机,炎炎夏日,高热的温度将空气都扭曲了,而她抱着胳膊,单薄的身躯因胃痛而瑟瑟发抖。
有那么一刻,强烈求生的意志控制着她,几乎要向徐蔚然开口求助了。然而仅存的傲骨让她咬着唇,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绝症本来是无可救治的,即使花再多的钱也不过是延续生命而已。况且算徐蔚然肯借,这笔巨款她又怎么还得清?
“我还年轻啊……不想这么早死……”唐心悦被灿烂的阳光刺的闭了闭眼,她向来不是肯服输的性子,现在却破天荒的觉得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走到今天这步?”
她从小品学兼优,是那个贫瘠落后的山村里,十里八乡唯一的大学生,可谓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十分不容易。来到大城市之后不仅要寒窗苦读挣奖学金,还要打工赚生活费,更是受尽同学的冷眼相待。
但再苦再累,她也没抱怨过一句。因为她可以继续读书,是以弟弟和妹妹辍学为代价的。
她没有抱怨的资格。
眼看着大学毕业后能赚钱养家,开始新的人生,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得一切都破碎了。
她大二那年,16岁的弟弟为了赚钱,跟着人在矿上做工,结果出了事故,当场身亡;
母亲骤然受到这样大的刺激,心脏出了问题,虽然最后抢救了过来,从此身体一直都不好,靠着吃药勉强维持生命。
为了可以照顾母亲,妹妹舍弃了自己的幸福,带着母亲嫁给了一个四十岁的老鳏夫。
而她,放下所有骄傲和自尊,腆着脸找到徐蔚然希望对方能够借钱给自己,也幸得对方不仅慷慨解囊,还好心地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每个月的工资她自己扣除房租和生活费,剩下的全寄给了妹妹。为了省钱节衣缩食,不是方便面,是冷水馒头。即使胃痛到快要昏厥,也舍不得去医院看病。
谁料还是没能留住母亲,而她在某一次咳血昏倒后,被同事送进医院,才查出患有胃癌晚期。
高昂的治疗费让她望而却步,现在想的,是尽量多拖一天是一天,挣点钱寄回去给妹妹,至少能够让对方好过点。
“呼”疼痛过去,唐心悦擦干泪水,拽紧自己的手包,匆匆赶往公司。
神思恍惚行走在路上。
“小心!”
身后有路人尖叫,唐心悦猛地回过神来,只见到一辆大货车正冲着她疾驰而来--
“砰!”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她被撞飞老远,重重地砸在地上。
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无法动弹,意识渐渐模糊,心中却涌出一丝庆幸。
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了。
这么些年她实在太累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她闭上眼,陷入沉沉黑暗之中。(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