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帝去乐楹公主早是熟门熟路,带着候全几人,便装来到公主府侧门,守门的人立即将几人迎了进去。说起来,皇帝在深宫中很少有机会外出,乐楹公主府应该是来的最多的地方,也不用人带路,自行绕着后花园的小径一路过去。
刚过了水榭连廊,便听见隐隐约约的细碎说话声,软软糯糯,带着少女的娇软与清脆,桓帝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因此凝住了脚步。
“皇帝哥哥最近奇怪的紧,我不想理他。”
另外一个声音笑道:“怎么了?你们一向不是最亲近的,怎么突然疏远起来?”中间传来“扑嗵”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往水里投了鱼食,那声音又道:“不说就算了。如今你也长大了,娘也管不了你。”
静默了好一阵,云枝终于开口,“娘亲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皇帝哥哥他……”像是有什么不妥,又忍住口,“……他来看了我,然后我就去大哥哥那里说话,结果一句话也没说上,就听大哥哥在说梦话了。”
乐楹公主轻声一笑,“呵,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云枝声音恹恹的,“左右不过是念着苏姐姐,梦里也忘不了。”紧接着便是“哗啦”一声,似乎是抓了一把鱼食扔进水里,“大哥哥病得厉害,连人也不认识了,只抓着我的手喊‘苏苏、苏苏……’,真是……”说着叹气,“都病成那样了,心里还是惦记着苏姐姐。”
乐楹公主笑道:“人家俩个要好,你愁什么?”
“我只是羡慕他们罢了。”云枝长吁短叹的,似乎带着淡淡的惆怅,“我身边却没有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静了静,又道:“从前只当皇帝哥哥也待我一般好,而今才发现不是那样。娘亲你不知道,上午我去给大哥哥求个情,皇帝哥哥板着个脸,一丁点儿情面都不讲呢。”
乐楹公主收了笑声,语声郑重,“月儿,这件事你不要去管了。”略微停顿,似乎琢磨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大哥哥的事,自然会有人去求情的,你别多事,也别再为这个跟皇上闹别扭。”
皇帝原本听得云枝说明原委,心中正在释然,忽而听得乐楹公主如此说,不由顿生疑惑,----难道说,小澜过来求情是有人授意?可是小澜的表情并不像撒谎,莫非他也是被人蒙在鼓里?不管怎么说,听小姑姑的口气显然是知道此事,甚至还知道一些自己不清楚的内情,到底是什么呢?
桓帝不便立时走过去,也不好离开,静静站了一会儿,等到母女俩说到无关要紧的事上,才故意放重脚步,轻咳了一声闪身出去。
“皇上什么时候来的?”乐楹公主笑着站起来,让了让,“来亭子里坐罢,正跟月儿说到你呢。”
桓帝假作不知,笑吟吟道:“哦,可是说朕的坏话了?”
谁知云枝却没心情与他说笑,上前裣衽,“给皇上请安。”一闪身,径直走出了绿竹小凉亭。
“月儿……”桓帝喊了一声,与乐楹公主点点头便追了上去。
乐楹公主已经年过四旬,昔日少女时的骄纵脾气早被磨平,除了依旧爱笑,举手投足间都是一派雍容华贵的皇家气度。见得皇帝慌张失措离去,也只是淡淡一笑,只是目光落在初初长成的女儿身上时,才不经意的叹了口气。
这边桓帝已经追上了云枝,拉住她问道:“还在生气呢?”见云枝要甩手,索性挡在她的前面,“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没什么好说的。”云枝扭了脸,不去看皇帝的灼灼目光,“君是君、臣是臣,从今往后还是分清楚的好!”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微微动怒,“也不用一时好、一时歹的,万事皆随着你高兴,哼,我可不是宫中那些专门讨你欢心的人!”
桓帝见她面色微微泛红,娇憨可爱,不由放柔了声音,温声道:“别瞎说,你怎么会跟她们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云枝抿了抿嘴,声音委屈哽咽,“你那天晚上,那样……”却是说不出口,“你高兴便那样……”越说越是委屈,“第二天也不说一声就走了,你当我是什么?!我怎么得罪你了?就不理我!”
“那天临时有点事。”桓帝无言以对,不得不临时编了个借口。
“那回京以后呢?”云枝诘问,接着道:“本来回到京中就不想再去宫里,不想再见到你生气。还是因为大哥哥的事去见你,可是你----,却摆出那副面孔对我……”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亏我从前还以为,你待我总是和对别人不一样的。”
“是我不好。”桓帝不知该怎么解释,也不知该如何去哄劝,只得放低身段,做小伏低陪笑道:“这次算我又错了,再欠你一次如何?”
“不行。”云枝消了消气,补道:“算两次!”
“行,两次便两次。”
云枝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比给皇帝看,“总共六次了!将来你可不许赖账。”
桓帝笑了,“好,不赖账。”
这是二人之间的小约定,每每桓帝理亏又无法哄劝的时候,便会答应云枝一次许愿的机会,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皇帝将来便会为她兑现愿望。
云枝仰起娇小的脸庞,问道:“那我现在就用一次,你把大哥哥放了好不好?”
桓帝的笑容微微一黯,继而道:“好了,别乱用。”尽管知道了那次是误会,心中仍对白有说不出的芥蒂,再想起先前乐楹公主的话,心情更加晦暗了。
“什么这种事?”云枝以为他又不同意,微愠道:“你不同意就直说!刚刚才说好的,你现在就开始反悔了?”
“不是。”桓帝缓缓道:“人已经放了。”
“真的?”云枝半信半疑,“不许骗我。”见皇帝神色认真,方才信了,----心里大概也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提起白,于是就此打住,也不再提什么过去看望的事。低头想了想,细声道:“以后……,可不许再那样了。”
“什么?”桓帝没听真切,问道。
“没什么。”云枝的脸红了红,转口道:“走罢,进宫看看姑母去。”
二人刚到弘乐堂门口,便听见里面有些吵吵闹闹的。桓帝不悦皱眉,问了小太监才知道是金公主在内,皇帝并不太喜欢这位娇贵的姐姐,因问道:“怎么回事?”
管事太监吴连贵赶了上来,低声说明了原委。
金公主下嫁慕家二少爷允琮,数年未有生育,家中便从旁支里过继了一个孩子,交由奶娘等人照料抚养。不知因为什么事,金公主将那孩子训斥了一通,孩子一赌气就跑了,好几天都没有音讯。等到最后官府来人禀告,孩子已经不慎坠河溺毙,其生母闻讯悲痛欲绝,抓了一条绳子便上了吊。
吴连贵悄声叹气,“原是一件小事,不料最后倒弄出两条人命来。”
“知道了。”桓帝脸色微沉,抬脚跨门走了进去。
“这事怎么怨得了我?!”金公主提高了声调,似乎大为不满,“是他自己偷偷跑出府去,又不是我撵的,他坠了河,那也不是我推的啊!”回头见皇帝和云枝进来,略略收了声,见礼道:“皇上过来了。”
太后坐在帷幕的阴影里,被周遭袅袅的香烟所笼罩,看不出脸上表情,招手让皇帝和云枝坐了,继续道:“你若是不说那些刻薄的话,那孩子怎么会跑出府?人家的母亲来找你理论,你反倒说是人家没□□好,弄出了人命,还能不怨你?!”因当着众人不愿多说,叹气道:“去给人家好好的赔罪,再重重抚恤一下。”
“赔罪?给他们?!”金公主声音尖锐,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母后这般为难儿臣做什么?我就说了几句重话,如今到要去给个穷秀才赔罪,我不去!”见太后目光凌厉的看着自己,不自觉避开目光,“再说,当初若不是母后想出过继之举,又怎么会有今天的事。”
“二嫂----”太后没有开口,云枝却忍不住插嘴理论道:“明明是你做错了事,怎么说来说去,倒推在姑母的头上了?人家无故亡了妻儿,你不过是去说几句和软的话,又算得上什么为难的事?”
金公主不防她如此针锋相对,怔了怔,继而冷笑,“有些日子没见,小郡主倒是越发的牙尖嘴利了。”
桓帝不愿意她二人争吵,圆场道:“四姐向来识礼数、懂大节,何苦意气用事?两条人命不是小事,虽说并非是四姐害得,但总归有些是因由的。四姐去赔了罪,也好早早平息此事。”
金公主辩不过众人,有些势单力薄,憋了一阵,渐渐红了眼圈,哽咽道:“若是母后不去的那么早,我也不用受这些委屈……”
“寅雯!”太后豁然出声,“你这是什么话?越说越离谱了。”
云枝起身离了座,朝金公主劝道:“二嫂,快给姑母赔个不是。”
“关你什么事?”金公主丝毫不领情,回头看着云枝轻笑,“真是奇了怪了,小郡主如今也是大姑娘,怎么成日混在着后宫里头,莫非存了什么宏愿不成?也不怕人说闲话,今后嫁不出去!”
云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四姐----”桓帝脸色沉了沉,淡淡开口,“此事是你有错在先,而且你不仅不听母后劝阻,反倒顶撞母后,实在太不成个体统。依朕看,你该回去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出门罢。”
“别当大家都是瞎子,谁瞧不出来呢?”金公主破罐子破摔,恨恨道:“少拿着顶撞尊长做项罪名,我可承受不起!”说毕,一甩袖子愤然出门。
桓帝见云枝脸色难看,忙道:“四姐一向都是这样口没遮拦,你别放在心上。”
“不,她说得没错。”云枝缓缓退了一步,彷佛要跟皇帝拉出些许距离来。不料手上的玛瑙珠串被椅子手挂住,殷红如血的珠子散落一地,也不去拾,只道:“姑母、皇帝哥哥,我这就搬出宫回家去住。”
“月儿!”桓帝仓促朝太后点了点头,急急追了出去。
“哎……”太后轻声叹气,“真是冤家。”
双痕扶着她到里间坐下,方道:“皇上对小郡主有心,宫中上下早就都知道了。”略微一顿,“索性过了明路,让小郡主入宫册了位分,反倒省得流言蜚语。”
“你觉得这是好事?”
双痕不解,“有何不妥?”
太后曼声道:“别的不说,但是月儿自己还在摇摆不定呢。”轻摇团扇,带出一缕缕清凉的细风,“这天底下谁能勉强得了她?月儿自己不松口,皇上也不会勉强她的,这么你探来我猜去的,不知生出多少是非来。”
双痕笑道:“许是小郡主年轻脸皮薄,害羞了。”
太后不做回答,只问:“月儿入宫,你让允潆往哪里放?况且皇上又待月儿那般上心,往后两姐妹怎么相处?别人倒也罢了,月儿跟允潆可是自家亲姐妹,将来是否也要争宠算计?倘若真有这么一天,叫人情何以堪?”
双痕点了点头,叹道:“这倒也是。”
“皇上如今已经有了皇后,还有两位嫔妃,即便今后再也不选秀,那也是四个人分一人之心。这天底下,有哪个女人愿意跟别人分享丈夫?另外,皇上还有两位公主和两位皇子,月儿这一进宫,可就是四个孩子的母妃了。再说----”太后轻轻一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待别人的孩子好有什么用?你瞧寅雯就知道了。”
双痕听罢无语,良久才道:“宫里的女人哪个不苦?哎……”
太后眉宇间似有忧色,徐徐道:“这还只是一件头疼的事,另外就是----”微微压低声音,“皇上故意为难白,却抓了又放,我担心……,上次皇上去沈府,或许知道了点什么。”
“上次公子进宫欲言又止,想来是怕娘娘知道不放人,竟然一句招呼也不打,就独自去了外省。”双痕摇头道:“这也罢了,怎么还敢叫皇上去沈府住呢。”
“白那孩子敦厚,哪里比得上皇上那般心细如发。”太后伸手去拨那轻烟,任由烟雾在指尖穿梭,“他也原是好心,只怕皇上惦记月儿着急,倒主动去告诉地方,却不想给自己惹来麻烦。”
双痕细声,“手心手背都是肉,真是为难娘娘了。”
“……”太后微微抿起嘴唇,像是被窗外的绚烂春光所吸引,只是怔怔出神,看那清风吹落了花瓣,看那花瓣缓缓飘落,再也不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