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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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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两府公主当街争执之事便传入宫中,桓帝闻讯甚是不快,整个晚上都没有几分好脸色。云皇后瞧着皇帝不快,亲自盛了一小碗雪白的鲫鱼汤,递过去道:“皇上,不如先喝两口鱼汤。”

“朕现在哪里还有胃口?”桓帝冷笑,年轻俊逸的脸庞隐着一丝怒气,“过不了几天,这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那当街闹事的人乃是天子之姐,你说朕的脸面该往哪儿搁?身为尊贵体面的皇室公主,怎么能在大街上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皇上……”云皇后轻轻抬头,耳垂上两点透亮的黄玉珠轻摇,衬出主人清澈秀雅的容色,斟酌了一会儿,“虽然两位皇姐有些不和之处,但终归是皇室家事,不如明日召进宫来,私下调解一下?”

“你不明白----”桓帝微微摇头,“不管朕怎么处置,最多只能让其中一方顺心,势必还有一方不情愿,甚至两边都不满意。”稍稍叹气,“可是朕又不能不管,左右都是头疼麻烦的事。”

“不如----,问问太后娘娘的意思?”

“哎……,朕正在为这个担心。”桓帝轻声叹气,“母后身体不是很好,原本就有些违和,听了这些烦心事,心头岂不是更添不畅快?”

皇帝仁孝,乃是国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云皇后脸上露出歉意,忙道:“都是臣妾想得不周到,原不应该打扰太后娘娘。”

“这样的事,瞒是瞒不住的。”桓帝放下錾花金箸起身,一身宝蓝色的家常夔龙绣纹华袍,在灯烛下折出光华,“朕现在就去懿慈宫一趟,可能多说一会儿,皇后先安歇着,今夜不必等朕了。”

云皇后赶忙答应,进去将皇帝的外袍取了出来,柔声道:“如今天气寒凉,皇上还得多加一件衣裳才是。”

桓帝颔首道:“好。”

云皇后送到大殿门口,静静站了片刻,直到皇帝一行人已经消失在门外,仍旧驻足继续凝望。身旁的大宫女听雪见状,不由抱怨道:“娘娘既然这么舍不得,刚才怎么不多留一留皇上?”

云皇后侧首看了一眼,轻斥道:“胡说,哪有拦着皇上不见太后的道理?”

听雪撇了撇嘴,“奴婢可是听说,今晚瑜妃娘娘也去了太后那边,眼下皇上这一过去,晚上肯定又是宿在泛秀宫了。”

“瑜妃是太后娘娘的内侄女,金驸马又是她的亲哥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应该过去的。”虽然云皇后秉性端庄大方,但终归只是年仅十七的稚龄少女,即便明白道理,脸上也不禁透出淡淡的落寞。

“算了,也不当紧。”听雪“哧”的一笑,悄声道:“依奴婢看,皇上总归还是喜欢娘娘多一些,要不然的话,当初又怎会立娘娘为皇后呢?”

云皇后眉间泛起一丝忧色,轻叹道:“这样我才担心,只怕太后娘娘心里不畅快。”

听雪拉着皇后往内殿走着,不以为然道:“虽说太后娘娘是瑜妃娘娘的姑母,可同样也是皇后娘娘的表姑母啊,论亲疏也是差不离的,娘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云皇后闻言稍稍释怀,含笑道:“不错,太后娘娘待人很公允。”

正如听雪猜测的那样,桓帝在太后宫中说得有点晚,正好慕允潆也在,于是当夜便顺路宿在泛秀宫。次日起来,慕允潆特意让人熬了碧玉粳米粥,桓帝还赞了两句,说是稀粥熬得刚刚好、味儿也香,心情似乎好转许多。

谁知道刚刚早朝,这点好心情便被一道奏折打散了。

桓帝忍着怒气,耐着性子等到朝臣把要事奏完,退朝来到醉心斋,心里琢磨着等下怎么跟太后说起。本来,桓帝也如皇后那样考虑,准备将两位公主召进宫,由自己出面调停,私下悄悄和解过去也就算了。不料御史大夫高直一本奏折呈上来,说是金公主仗势欺人、唆使下人闹事,有损皇室形象,更让京城百姓惶惶不安,故而请皇帝做出公正圣裁。

当着满朝文武这么一挑明,想要私下解决也不是可能,既然事情说开,皇帝就得做出一个合理的处置决定。桓帝心里是有些着恼的,觉得高直实在多事,简直就是存心给自己添麻烦,忍了半晌,才平复好情绪起驾前往懿慈宫。

太后正在内殿调弄花露香茶,先往金摩羯纹花盏里放了几朵腊梅干花,又添了几滴木樨香露,然后兑了温温的水轻搅化开。听得皇帝请安只是应了一声,摆弄好了才抬头道:“皇上刚刚早朝下来,多半说得干渴,先喝一碗香露润润嗓子。”

“是,多谢母后。”桓帝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端盏抿了两口,果然甜润异常、唇齿留香,于是笑道:“母后调的花露就是不一样,别人调的总是要差一些。”

“别人?”太后曼声一笑,“呵……,难怪允潆最近总是缠着学这个,要了那么多花露,也不知道浪费糟蹋多少,原来都是哄皇上开心去了。”

“表妹调的花露,还是比母后调的差几分火候。”桓帝也笑了笑,瞧见太后脸色似乎还不错,斟酌说道:“早朝时,御史大夫高直上了一道折子,是有关昨天两位皇姐的事,母后瞧了可别……”

话未说完,便听殿外小太监禀道:“太后娘娘,金公主殿外求见。”

“这会儿才想着进宫?她姐姐安和可是早就来过了。”太后叹了口气,却不知是在感叹何人,淡声道:“让她进来罢。”

金公主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正是容颜丽之时,一袭蜜合色织金流云纹云锦宫衫,衬得容色娇妍无比。进殿未语先已盈了几分泪光,哽咽泣道:“母后,还请母后为儿臣做主……”侧首瞧见桓帝也在旁边,只好止了泪水,“……给皇上请安,金安万福。”

太后微凝眸光,看向面前的金公主道:“你瞧瞧自己,现在哪里还有半点公主的样子?真是有出息啊,竟然当街把姐姐的家奴给打了。”

“她算什么姐姐?!”金公主语声带怒,脸上也涨得有几分霞红之色,“世上哪里她那样的姐姐?瞧着妹妹没有孩子,便就千方百计的给驸马寻觅小妾!”

太后和皇帝不知还有这么一节,皆是意外惊讶。

“母后和皇上评评理----”金公主拈起丝绢拭了拭眼角,忿忿道:“本来我跟驸马感情一向都还不错,只是多年没有子嗣,在这上头稍欠了些,可是驸马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说着冷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也碍不着长姊啊,偏生就她多事,竟然送了两个歌姬给驸马,怕我知道,还偷偷送了一所宅子养着那两个贱----”

“好了。”太后打断她的话,淡声道:“便是生气,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必牵扯许多,先把事情说完罢。”

“是。”金公主抿了抿嘴,接着说道:“后来----,我就想着去那地方瞧瞧,谁知道长姊闻讯赶过来,居然当着我的面将人带走!说那两名歌姬是安和公主府的,用不着我来教训,还说什么……,让我好生改改脾气,与其在这里没事找事闹腾,……不如回家琢磨琢磨怎么生孩子。”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掉起眼泪来。

太后不理会她说的那么多,只问:“后来怎么又打人了?”

“后来----”金公主忍了忍泪,“后来我要拿下那两名歌姬,长姊却让她们上了自己的马车,又让家奴挡着我,所以就……”

“这……”桓帝听她完,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金公主哽咽泣道:“母后你说,世上哪有她这样做姐姐的?”

太后并没有半分着急之色,只是闲闲拨弄着手上串珠,由得她哭了一阵,才问:“你说寅歆送了驸马歌姬,还买了宅子养着,难道这些都是驸马同意的?”

金公主低头细声,“那倒不是。”

“你这丫头,从小就是这么沉不住气。”太后递过一块新的丝绢给她,柔声道:“你长姊的做法是有些欠妥,可是那也是她一厢情愿,并不是驸马让她去找的,你又何必这么急火攻心?还糊涂到当街打人生事,一点脸面也不顾了。”

“可是----”

“可是什么?”太后将桌上的黄绫折子拿起来,并不打开,只朝桓帝问道:“这本折子,是别人弹劾你四姐寅雯的吧?”

桓帝抬眸,然后点了点头,“是。”

“你自己看看罢。”太后将折子递了过去,然后端起茶盅漫漫吹着面上的雾气。

金公主极快的看了一遍,既惊且怒,“这高直是什么人?!满纸胡言乱语,不过是打了一个奴才,哪里就什么扰民、惊民了?”她侧首向桓帝急道:“皇上,朝堂上不该留着这样的人!”

“别乱说,朝堂的事不用你来插嘴。”太后淡斥,将折子取回来放好,“从今往后,京城里谁不知你金公主的大名?你可满意了?”

“母后,儿臣知道错了。”金公主赶忙求情,“儿臣往后会收敛脾气的,以后再也不会了,只是这折子……,还请母后替儿臣弹压下去。”

太后悠悠一笑,“现在满朝文武、京城百姓都已知晓此事,你偏偏又嫁到慕家,我又岂能偏袒娘家人?”

金公主急道:“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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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帝劝道:“四姐勿急,朕会看着办的。”

“佑綦,别纵容着你姐姐。”太后淡声打断,然后道:“寅雯,你回去备一份上好的药品,让打人的下人送到安和公主府,瞧瞧伤着的那个,好好生生的给人倒一回歉,记住没有?”

金公主气道:“母后,这事可是长姊的错。”

“她的错?”太后轻声冷笑,反问道:“你说她送歌姬给驸马,说那歌姬是她替驸马养着的,谁来做证?人家不是说了,那歌姬是她安和公主府的人。”

“那是她故意狡辩!”

“她虽然是狡辩,但你手上又有什么证据?”太后放下手中的粉□□纹茶盅,举止恬静舒缓,“再说回头事情闹开,旁人必定会忍不住要问,为什么安和公主要送金驸马歌姬呢?哦……,原来是因为金公主多年没有诞育子嗣。你且想想,这种话传出去好听么?你现在已经是外人眼中的悍妇,难道还要添一个不贤不惠之名?你若是不听母后的话,这烂摊子就自己收拾去罢。”

“是……”金公主虽然满脸不情不愿,但也只好应承。

“好了,你也别太窝心了。”太后轻叹了一口气,“你长姊那边,母后回头会好好点拨她的,你切不可再不分轻重的闹事,先回去罢。”

让金公主派下人过去道歉,的确是礼数应该的,这话由太后以长辈身份说出,也确实比做弟弟的说更合适。因为少了一件麻烦的事烦扰,桓帝心情轻松不少,因而笑劝道:“母后,别再为姐姐她们生气了。”

太后微微摇头,笑问:“佑綦,你是不是想着因为寅雯嫁给了慕家,母后为此事丢了脸面,所以才会动气?”

桓帝被太后一语猜中,略微尴尬,“怎么会?儿子不曾如此想过。”

太后又问:“那你想想,到底是谁给高直这么的大胆子?”

桓帝略一思量便明白过来,轻声道:“母后的意思是……”

虽说金公主纵容家奴打人,可是到底没出人命,即便在声名上有所损失,也不至于定什么罪,终归算不上什么大的案子。若说对金公主最不满的人,自然是长姊安和公主了。如今高直明知太后会为此事不快,还是还是上了折子,若说背后没有人给他打气撑腰,还真是教人难以相信。

太后明眸微睐,望着窗上杏雨色的蝉翼薄纱,似乎在欣赏外面的秋景,看了半日才叹道:“母后生气,是因为她们只顾着自己意气痛快,全无半点孝心,平日里都是白心疼她们了。”

桓帝闻言沉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你那长姊,从小就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太后忆起往昔,眉目间似乎浮起一层淡淡雾气,“昨日安和公主府的家奴在街上被打,她今晨进宫却绝口不提此事,你以为她会忍气吞声就此做罢?不是我偏心袒护寅雯,若是论起心计城府来,她是万万比不上姐姐寅歆的,这次可不就吃了个大亏。”

桓帝颔首道:“是,长姊的确更会处事一些。”

“呵,岂止一些?”太后捻起绡纱绣花丝绢掩面,轻咳了两声,“不过寅雯这次也是太不象话,没有半点沉稳气度,不顾体面,竟然在街上打打闹闹?罢了,迟早要给她们气出病来。”

桓帝担心的瞧了瞧,问道:“母后是不是着凉了?”

“没事。”太后摆了摆手,“最近补气的药丸吃的多了些,有点上火,回头少吃两丸就是了。你也忙,先回去批阅折子罢。”

“是。”桓帝起身,既然姐姐们的事情已经解决,自己也没必要再多拢僮哂值溃骸敖仗炖洌负笃饺绽镆嗉颖q!

太后含笑点头,“好,去罢。”

双痕将皇帝送到殿外,捧了一尊鎏金嵌珠玲珑手炉回来,用紫绫绣花缎子裹好,轻轻放到太后手里,“娘娘,换个新弄好的手炉。”

“沽名钓誉!”太后突然冷笑,侧首看了一眼黄皮折子,“只因此事牵扯到慕家,就这般小题大做闹到朝堂上去,换做寻常王宫权贵,他高直能有这么积极?毕竟弹劾的是太后娘家的人,这可是总能博得一个忠直的声名的!”

双痕问道:“照娘娘刚才的意思,这事都是安和公主在背后捣的鬼?可是安和公主如此做为,就不怕娘娘知道不高兴?”

“不高兴?她没准还以为哀家心里欢喜呢。”太后轻笑摇头,阖目躺在凤尾竹纹样的美人榻上,抚着手炉曼声道:“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寅雯仗着自己是皇后嫡女,又有先帝疼着,平时的言行举止自然有些跋扈,想必得罪了她姐姐寅歆。如今寅雯没有先帝庇佑,寅歆怎能不趁机奚落一下妹妹?”

双痕颔首道:“是啊,从前金公主也没少惹娘娘生气,安和公主多半揣摩着,以为娘娘私下是厌恶金公主的。”

“厌烦?”太后曼声轻笑,浓黑深的星眸中水波流转,使得清冽照人的容颜更添几分光芒,似能摄人心魄,“倘使先皇后今日仍然健在,或许我会因她厌恶寅雯,可是故人都已逝去不在,还有什么可计较迁怒的?如今寅雯不仅是慕家儿媳,更是先帝临去前亲口托付于我的人,我又怎么能够不照拂她呢?”她语声轻柔如水,听起来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幽幽哀伤。

“安和公主这几年享福太多,大概也没心思在娘娘这边了。”双痕轻声一笑,“只是经此一事,御史大夫一道奏折便在朝中扬了清名,回头想起安和公主的支持,只怕要感激不尽呢。”

太后颔首道:“正是如此。”

“莫非----”双痕略微犹豫,低声惊道:“安和公主是想拉拢朝中大臣,私下有不轨之心?!”

“不轨?凭她还没那个本事呢!”太后冷声一笑,“不过,私下拉拢朝中大臣却是肯定有的,你瞧着吧,往后这种事情少不了。”

“哎……”双痕叹道:“如今大驸马已经是朝廷要臣,安和公主怎么还不知足?”

“世人之心,能有几个真的知足?”太后亦叹,眼中透着看穿世情的云淡风轻,“寅歆拼命的给陈家揽权,不是什么好事,今后必定会添出不少麻烦来,只是她的手也伸得太长了。”说着,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凉意,“哀家绝对不会放任此事不管的,回头再做计较。”

双痕劝道:“娘娘,不必为这些琐事生气。”

“这些小把戏,还不值得我烦心如此。”太后微叹,语气一转又道:“哎……,我只是担心忻夜。”她顿了顿,问道:“都大半个月了,忻夜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双痕黯然摇头,“没有。”

“到底去了哪里?”太后喃喃,“除了沈氏夫妇,忻夜他又不认识别的人,眼下这种景况,还能跑到哪里去呢?我真怕……,怕他遇到什么危险。”

“不会有事的,娘娘。”双痕忙劝,抬头瞧见墨漆格橱上一卷黄绫画筒,于是取了过来,岔开话题笑道:“前几天皇上特意送来这幅画,娘娘还没来得及瞧,不如摆到窗边书桌上,观赏古画散散心也好。”

太后心里恹恹的,只道:“嗯,打开看看。”

“皇上说了,这可是顾恺之的真迹----”双痕一面展开一面说,突然盯着画卷顿住手势,呆呆怔了半晌,喃喃道:“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太后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见双痕神色异常,于是快步走了过去,带动身上的蹙金锦缎广袖卷起气流。她在书案前顿步低头,只看了一瞬,便失声惊道:“这----,这不是……”

“太奇怪了!”双痕不可置信的摇头,“奴婢记得这幅画,不正是当年先光帝御赐给沈将军的么?后来沈将军在狱中亡故,这画理应由沈义山收藏着,怎么会----”

太后也是不解,“是啊,怎么会落在他人的手里?”

双痕道:“偏生这么巧,上个月沈氏夫妇无故被人杀害了。”

“巧就不对了,这两件事一定有什么关联!”太后怔怔出神了半日,目光闪动,又朝画上仔细看了看,问道:“对了,上次皇上说这画是谁献上来的?”

“不记得了。”双痕想了想,“嗯,仿佛说是京营里的什么人。”

“让人去查!”太后语声冰冷,身上却禁不住有些微微发抖,“去……,去把吴连贵叫进来,让他立即派人去淮安,一定要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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