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快晌午了,等下还要去吃一顿认亲饭。
玉仪脱掉了沉重的诰命装束,换了一袭妃色的蹙金线牡丹花纹短袄,外罩姜黄色的对襟半袖,下着水蓝色的十二幅月华裙。
看起来有些明艳,不过很符合新媳妇应有的鲜亮打扮。
头上戴的珠钗之类也比较华丽,不过贵精不贵多,不然插得满头珠光宝气的,那可就成了暴发户了。
到了上房,早已是满屋子的珠翠环绕、莺声燕语。
小汤氏穿了一身枣红色的妆花褙子,显得年轻不少,朝着众人笑道:“我们的新媳妇儿来了。”指着旁边的一位中年妇人,与玉仪说道:“这位是你四嫂。”又指了另一位年轻一些的,“这位是你五嫂。”
玉仪上前施了礼,“见过四嫂、五嫂。”
“六弟妹无须多礼。”四夫人的微笑很标准,穿了一身青莲色的立领褙子,约摸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的不错。即便现在也算得上风韵犹存,而不是徐娘半老,想来年轻时亦有几分颜色,见面礼是一对嵌红宝石的金镯子。
玉仪笑着谢了,交给身后的彩鹃令其收好。
听说四房姬妾不少,----即便父亲身为一品大员的太傅,也一样拦不住丈夫一屋子的美妾,古代女人不论高低贵贱,终究逃不出一样的藤蔓命运。
“我没有四嫂那么多的好东西,六弟妹不要见笑。”五夫人给了一对同心佩,看得出来,玉料和雕工都是极好的,关键是寓意不错。
玉仪一样道了谢,略微打量了一眼。
五夫人一袭丁香色窄袖如意纹褙子,柳眉杏眼、粉面桃腮,原本应该十分娇俏的模样,却笼罩了一丝淡淡的忧愁。
----终归是没了丈夫的孀居妇人,即便整天过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日子,也是难以抹去心中的孤寂。不过好歹还有一个上进的儿子,只要等到儿子长大成人,五房便有了顶梁柱,回头添了孙子孙女,自然就再度热闹起来了。
总而言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小汤氏吩咐道:“老六媳妇,你也坐着说话吧。”
玉仪当然没坐,笑道:“等下我帮着布菜、添碗筷。”----小汤氏再年轻,那也是自己现在的婆婆,内宅的顶头上司,哪里能够随意偷懒?没准儿还带累了自己的丈夫,让人闲话娶了一个没礼数的媳妇。
小汤氏的笑意更浓了,朝着众人夸道:“瞧瞧、瞧瞧,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可真是一个难得的。”
这算是什么懂事?本来就是媳妇份内的工作。
玉仪顿时感受到了各种各样的笑意,有好笑的、有象征性勾勾嘴角的、也有意味深长的,还有四面八方朝自己涌来各色目光,----在那些高贵的妯娌和侄儿媳妇眼里,自己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吧。
呃……,还是娘家败落上不得大台面的那种。
此时此刻,玉仪更加意识到了外祖母家的重要性,----如果没有外祖母依仗,没有自己在公主府十年的教养,只怕更会让人瞧不起。
眼下既不能不自在,也不能再让人这么看下去,更不能心慌胆怯,否则就要闹大笑话了。于是只好装憨扮娇羞,又细声道:“从前听人说婆婆都是严厉的,还担心过,没想到娘这么和善。”一脸认真看向小汤氏,“我从小就没了亲娘,现今想来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不信你们还笑得下去。
果然众人都敛了笑意,小汤氏说道:“真是可怜招人疼的孩子,这做了我们罗家的媳妇,上上下下疼爱着,往后自然都是享福的日子。”
玉仪“嗯”了一声,静静的含着微笑站在旁边。
“对了,倒把我们家的四丫头忘了。”小汤氏笑着侧首,看向一位穿藕荷色绣花褙子的少女,约摸十二、三岁,很是娴静贞淑的样子,“令姝,还不快见过你六婶婶。”
罗令姝便上来福了福,轻声细语道:“六婶婶好。”
“好。”玉仪早备了东西,笑着应了递过去一个荷包,又拿出一些,给贤哥儿几个最小辈的分了。另外四房前不久才添了一个孙女,是罗世弘的通房丫头所生,现今还不到三个月,故而没有抱出来,因此荷包也是让人送过去的。
恭二奶奶笑道:“昨儿我们已经见过六婶婶,早就认得了。”
小汤氏笑道:“数你手脚快嘴又伶俐,哪儿都少不了。”又对玉仪笑道:“你的大侄儿媳妇人稳重嘴笨,不似眼前这位……”很有几分戏谑的意思,“一张嘴,能顶得上别人十张呢。”
玉仪笑道:“人稳重也有稳重的好处。”转眼看了看弘大奶奶,面上含着淡笑,但却显得十分礼节性,神色根本就没有丝毫起伏。
心下突然觉得,四夫人和弘大奶奶这对婆媳很般配,不过一个是嫡长媳妇,一个是嫡长孙媳妇,大约都是出于身份才会如此罢。
恭二奶奶故作委屈,叹气道:“小婶婶怎么不夸夸我?莫要偏心才是。”
旁人听了倒没什么反应,四夫人的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看了庶子媳妇一眼,不过并没有开口说话。恭二奶奶也感应到了,脸上露出失言后悔的神色,又有些尴尬,好在外头来了一个丫头传话。
“国公爷和四老爷、六老爷,还有弘大爷、恭二爷和良三爷,都已经入席了。”
“走吧。”小汤氏便起身笑道:“咱们在这儿说笑话,倒是迟了。”
玉仪才刚把这一屋子的女眷分清,马上又要转移战场。
因为国公府的人口太多,前厅中间摆了一张又大又长的红酸枝木桌子,----这便低调的奢华了。酸枝木本来价格就贵,寻常富贵人家用来做点太师椅、花架什么的,还宝贝的不得了,罗家却用一大堆木料做张吃饭的桌子。
即便不是最贵的黑酸枝木,但是这长度、宽度和厚度,至少也得一千多两银子,还不算上面的装饰花费,以及木匠们的手工银子。
鲁国公自然坐在了首位上座,小汤氏笑吟吟的坐在了旁边,左侧挨次是罗晋年、罗熙年,以及四房的三位爷们儿罗世弘、罗世恭、罗世良,然后是五房的罗世晟,至于贤哥儿几个都还年纪小,由奶娘抱在旁边单独开了一小桌。
右侧以四夫人为首,接着是五夫人、玉仪,然后是弘大奶奶、恭二奶奶和四小姐罗令姝,----原本玉仪是打算立规矩的,但鲁国公说了,今日大家先坐下一起吃饭,规矩等三日回门后再说。
片刻功夫,热汤热菜很快陆续端了上来。
这是玉仪第一次见到罗晋年。
这位传说中的未来国公府世子,正当年富力强的壮年,面容有些严肃,举手投足间很有一种掌握实权的气势。相比起来,罗熙年的神色则有点随意懒散,眼神也带着一丝不耐烦,似乎不太喜欢这种一家欢的氛围。
至于侄儿一辈的爷们儿,都是很标准的世家公子哥模样,处处透着养尊处优,一副从小就是含金汤匙长大的气质。
其中印象深刻些的,便是五房唯一的男丁罗世晟。
小小年纪,却是一副丰神盈秀、面如冠玉的长相,然而并不像母亲,那么只能是肖似已故的五爷罗煦年了。然而罗世晟和祖父鲁国公并不像,由此看来,年轻时候的蔡氏容色极佳,故而才会遗传到孙子身上。
今天这一顿宴席是认亲宴,玉仪给罗晋年见了礼,得了东西,然后是几位侄儿见过六婶婶,给了见面礼。这一番热闹弄完下来,鲁国公又说了几句话,再象征性的吃了点东西,便带着儿孙们出去了。
罗家摆了整整三天的流水宴席,还得出去招呼外客。
临走的时候,罗熙年看着小妻子交待了一句,“好生陪着母亲和嫂嫂们吃饭,多说说话。”又看向小汤氏,“她年纪小不懂事,还请太夫人多教导她几句。”
小汤氏慢慢的笑了笑,说道:“老六你就放心吧,别看你媳妇年纪轻,可是人却乖巧伶俐着呢。”
恭二奶奶笑道:“六叔只管去忙,小婶婶最是和善好相处的了。”
玉仪怕他再说下去,让别人觉得太偏袒自己的媳妇,忙道:“你去忙吧。”见罗熙年跟着走了,起身给用干净筷子夹了菜,亲自送到小汤氏面前,“听说娘喜欢吃清炒的竹笋丝,今儿做的卖相十分好,要不要尝一尝。”
小汤氏笑道:“便是做的不好,有你这份心也是好吃的。”
----当初她进门的时候,四夫人和五夫人早已是罗家妇,且四夫人还要大十来岁,实在是端不起婆婆的架子。底下诸如弘大奶奶、恭二奶奶等孙子媳妇,却又隔了一层,况且人家还有正经婆婆要服侍,孝敬太婆婆也是有限。
以小汤氏的年纪,还是玉仪这个儿媳妇比较合适。
玉仪见婆婆没有厌恶的意思,便有按照脑子里的备份资料,拣了好几次菜,还盛了一碗热热的鸡皮汤,就只差亲自吹吹喂了。
小汤氏看着她忙了一阵,方道:“先坐下吃饭罢。”
恭二夫人凑趣道:“六婶婶还是歇一歇的好,不然太夫人心里一高兴,怕是连饭都要多吃几碗,别回头给撑住了。”
“撑住也不打紧,也是孝心。”小汤氏似乎心情很好,目光在桌子上扫了一圈,方才缓缓收回,然后再次让玉仪坐了。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顿认亲饭,居然吃得有声有色。
玉仪用完饭回到自己的屋子,只觉如释重负。
彩鹃打来水,服侍着她换了一身轻便的家常衣服,又松松的挽了一个篆儿,端了一碗解油腻的热茶放着,说道:“夫人今天累坏了吧。”
“还好。”玉仪不觉得给人夹个菜有多累,倒是一屋子女人各有各的心思,要想把每个人都猜透,那才真是一个累。
不过再难,也好过自己从前在孔家的日子。
那种朝不保夕,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没准下一刻就要被家人卖了的日子,现今想想都是一个噩梦。而如今,只要自己兢兢业业把份内的事做好,取得睡一张床的boss认可,----即便被他人不屑嘲笑几句,只当没听见就好了。
若是自己真有了处理不了的麻烦,罗熙年不会不管的,----直到此时此刻,玉仪心里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因为连日劳累不堪,消食以后便美美的睡了一觉。
醒来后,玉仪第一个反应就是问道:“老爷回来没有?”
“还在外头陪客人说话呢。”彩鹃上来挽了床帐,笑道:“夫人放心吧,老爷回来肯定会叫你起来。”替她拿来衣衫穿上,“方才甘菊来了一趟,见夫人睡了便走了。”
“没说有什么事?”
“没有。”彩鹃摇摇头,问道:“要不我去问问?”
“不用了。”玉仪自己对镜整理着衣服,唤来素莺,“随便梳一个简单点的。”然后方才对彩鹃道:“巴巴的去叫人,万一没什么大事,只是过来打个招呼什么的,岂不是叫人为难?她若是有急事,知道我起来自然会再来的。”
过了没一会儿,甘菊果然来了。
这回穿了一身银红色的妆花褙子,看起来挺喜庆的,也符合妾室的不能用正红的规矩,----虽然现在还不能算作妾室,最多只有半个名分。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有后来被抬做姨娘的,也有一辈子都是丫头的。
甚至有些没有子女的妾室,一样有可能被卖掉,这个就看男主人念不念旧情了。
以罗熙年的态度来看,甘菊是很值得信任放心的人,情分不同一般,不然不会卖掉年轻貌美的,却留下相貌不出众的。
只要甘菊不出错,或早或晚都会被抬做妾室吧。
玉仪想明白了这一点,自然不会再拿她当做丫头来对待,因此笑着赐了座,等着她开口说事情。
甘菊推辞了几回,方才斜斜的在小杌子上坐了,将手里的盒子打开,----居然是一本厚厚的账册。递到玉仪跟前,说话间又不自禁站了起来,“六房虽然没有单独过,但平时也有些人情来往,所以做了一个册子。”
玉仪心里点了点头,随手翻了翻。
甘菊继续说道:“老爷除了每个月的俸禄,家里还有一百两银子的月银,夫人的是五十两,另外还有庄子上的一些收成。”帮着往后翻了翻,“不过庄子上是年终才一并查账,平日里只叫几个庄头过来回话。”
玉仪仔细看了看,上面每一笔收支进出都写得很详细,字迹也很端正,想了想不由问道:“是你自己写的字?”
“是。”甘菊有些不好意思,“早些年五夫人教的,说是内宅的事不方便叫外人,字写得不好,让夫人见笑了。”
----的确谈不上什么书法意境,不过却跟工整。
玉仪微微一笑,说道:“又不是写在墙上挂的,记账还是要整整齐齐的才好,让人一看就清楚了。”
甘菊看了一眼,夫人的神色很是平常,没有嘲笑或者敷衍人的意思,心下不由微微一松,说话也比先前自然了不少。
玉仪细细的听了,方才知道罗熙年是个散财童子。
甘菊见她抿嘴不语,便道:“老爷一向手脚散漫惯了,我们做丫头只管拿钱,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老爷或许肯听夫人的话。”
----自己刚一进门,就拦着罗熙年不准乱花钱?拜托……,人家花自己的钱,又不是妻子的嫁妆,哪有什么资格去说?谁愿意娶一个唠唠叨叨的管家婆?这件事情,还是以后慢慢看着办吧。
玉仪没有去接这个话头,而是问道:“这账本只你一个人管?还是……”
“倚云那里还有一个副册。”甘菊回道:“平日银子都是由她管着,有进项了就收起来,老爷要用就找她拿,婢子只是把各处细账记下。”又道:“回头夫人可以让倚云继续收着,只要账目不错就行。”
玉仪微微点头,原来是一个会计、一个出纳。
想想也对,通房丫头暂时帮记记账还可以,哪有把银子都交过去的?不然将来正经嫡妻进门了,难道还要管通房要银子使?不像倚云这种大丫头,回头是要配人的,前一任走了下一任再上,管财务只是职责所在。
好比银行的工作人员,钱过手再多也不是自己的。
玉仪叫了倚云进来,说道:“这本正册现今放在我这儿,你从前管什么依旧,回头有了账目变动,再往副册上记下就是。”
倚云问道:“要不然,往后这件事交给彩鹃来吧?”
“不了,她是个笨手笨脚的丫头。”玉仪想过了,----一进门就乱调配下属,肯定是不明智的做法。而且彩鹃的年纪大了,等倚云嫁人腾出空来,她也一样该嫁人,所以明显不是合适的人选。
倒是几个二等丫头年纪还小,能够再陪自己六、七年,平日多多留心,回头挑一个聪明妥当的,先跟着倚云学着一点,将来也好顺顺利利的接过差事。
只是这个想法,暂时还不方便透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