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孝背靠在车门上,低头点燃了一支香烟。
侧眼看去,只见元素正拉住那个背着画板的青年,似乎是急切地问了一句什么。距离有点远,话语飘到他耳旁时,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句子。
“……赵辛?”
“抱歉……我不认识你。”
“你是圣玛利亚中学油画专业的学生?”
“你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叫阿星?”
“你怎么……”
张继孝闻言深吸了一口烟,微微一笑,正打算拉开车门上车,忽然听到一声痛呼。并且发出这声痛呼的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心中一惊,立刻丢下烟跑了过去。
跑到元素身后时才发现她正用左手按着右手的手肘,一脸惊疑未定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出于审视的心理,张继孝终于正眼看了看青年。青年年纪不大,相貌俊美,一双眼睛生得尤其摄人心魄。他从未见过,原来男人的眼睛也可以生得那么好看。那双眸子纯净无尘,难得一见的干净纯澈。
青年似是知道自己伤了人,脸上浮现出一点愧疚的情绪。
“我,我……弄痛你了?”
他自来手劲大,刚刚这个女人二话不说想动手扯他的衣服,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可似乎没控制好力道,伤到她的手了。
元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过身,疾步走到汽车旁,打开门,一矮身钻入车内。
张继孝莫名所以,只好将这件事暗暗记下来,预备待会下了山,再派他手底下的兵去查探一番。
等他上了车,元素却将左手伸过来。
他茫然,“这是?”
“刚刚被他格了一下,手脱臼了,你帮我接一下。”
元素说着乜了他一眼:“怎么,枪子都不知道见过多少回的人,脱臼的手不会接吗?”
张继孝笑起来,一手捏住她的手腕,一手扶着她的手肘,只听“嘎嘣”一声,移了位的手骨瞬间回复原位。
张继孝给元素接骨的时候,背着画板的青年远远地立在车后,透过车后窗看见元素将手递给张继孝的影子,心里忽然生起一种格外不舒服的感觉。他莫名觉得很是心慌,可又想不透为什么会有这样心烦意乱的感觉。
想要追上去跟那个女人再说两句话,可他嘴笨,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更别提如何开口道歉了。
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蹦出一个主意来——大哥不是在家里藏了好些极灵的跌打药吗?他大可回去拿药来赔礼道歉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这回只是脱臼,但你自己小心些,这两天记得不要用左手。”
张继孝顺口嘱咐了一句,眼睛不经意往后瞟了一眼,刚刚站在原地那个青年已经不见了。
他心中微嗤一句:这个男的好没担当,伤了人,难道这样一走了之了?
元素整个人窝在座位里,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人各怀心思,在车里坐了一会。还是元素先回过神来,一瞧,车还待在原位不动。她不由好奇地看了张继孝一眼,“你怎么不接着开车?”
张继孝目光放空,顿了一会,才猛然回神,点火启动:“啊?啊,哦,这走。”
等车到了山顶,太阳几乎完全落下去了。雷峰塔的立在一片长满野草的小土丘上,旁边再无其他建筑,霞光中,它的剪影显得格外沧桑寂寞。
二人下了车,拾步爬上土丘,绕着塔转了一圈。
元素的手指从砖石的缝隙上滑过。她的指尖摸到柔软的青苔,微微带了些湿意。凑近塔砖细瞧,上头隐约可以看见些风蚀雨锈留下的痕迹。
然而,除此之外,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张继孝站在她身后,问她:“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元素慢悠悠地答道:“有——”
张继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却又听得元素乌龟爬似的又吐出两个字来:“才怪——”
他那口气顿时卡在半中央,上不来也下不去,险没将自己堵死。哪怕他被关进这里来之前是个脾气好得不得了的神父,可在这里头玩“角色扮演”,当了那么多年的军人,他的脾气早已火爆了许多。当下简直想把枪拿出来对准眼前这个女人的太阳**——
“你耍老子是不是?”
手都已经摸到枪上,对方又一句话,及时将他从暴走边缘拉了回来。
“你说自己在这里头关了四十来个轮回了,那你当过多少次张大帅?”
张继孝的手往上一缩,伸进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只黄铜打火机来。
他用大拇指弹开出火口上头的盖子,“总有四五回了吧。读档重来太多次,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那你第一次见到雷峰塔倒了以后,这个次元空间露出裂缝,后来没有什么作为?”
咔嚓一声,打火机上着了火。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幽幽的火光映照在塔壁上,照出两个人的影子。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上一回我当张大帅的时候,叫人把雷峰塔给挖塌了。可塔基下除了些碎砖烂瓦,什么都没有。我当初在【元世界】时,总听老人们说,杭州的雷峰塔里藏了金子,当时倒的时候,有人在塔基里看见巨蛇的骨骸。可到了我这里,别说骨骸了,骨灰都没有!”
“我苦苦等了一年多,新的轮回又开始了。”
元素静静地听他说完,从袖子里摸出那个三菱锥状的罗盘在雷峰塔近遭转了一圈。
晶体里的转珠纹丝不动。
她又绕回塔下,头也不回地问身后:“你还记得上回雷峰塔倒的时候,具体是在几号吗?”
“七月初七,上元节半夜的时候。”
“你上次挖塔也是在这个时候吗?”
“挖塔是提前挖的,但塔塌的时间我是算好了的,和空间裂缝第一次出现的时间一样。”
元素停下脚步,把罗盘放进胳膊上挂着的小包里。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越过她自己的肩头,指尖斜往后上方挑起。
忽然说道:“给我一支烟。”
二人坐在塔下的草坡上,各自静默无言,慢慢地将一根烟抽完了。
元素随手烟头按进身侧的泥土里,仰起脖子,看着晴朗的夜空,道:“我见过不少空间监狱,但像这样跟鸡蛋壳似的连条缝也找不着的空间监狱,还是第一次见。”
“你被人关到这里头来,总不会连个缘由也没有吧?”
张继孝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呵笑一声,“你是怕我有问题?”
他说着竟然一叹气,“我倒是想告诉你缘由,可我说了,你也得信啊。”
元素的目光跟过去,她眯了眯眼睛,一双杏仁状的眸子里掠过一阵冷光。
“你且说着,我且听听。”
“那好,”张继孝把一只手放到膝头上,“其实说实话,我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人弄进这里头来的,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在这里头待着的这些年头,反复琢磨了许久,只觉得一个人的嫌疑最大。”
“那是梵蒂冈的红衣大主教。我猜,我很有可能不小心搞了他的地下情人,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元素挑眉:“你不是神父吗?”
张继孝失笑:“拜托,我是神父,又不是和尚。再说,现在的法律也没规定和尚不能娶老婆呀。”
“狡辩,”元素冷哼,“我再问你,这个空间监狱可有边际?”
“那是自然。这个空间的疆域范围只覆盖了半个浙江省,再往外走,会像鬼打墙一样又回到杭州城内。不过监狱里本身设置的幻物一般是不会自己走到边界去的,算穿过边界又回来,他们也不会觉察到任何异样。所以,这一点也是判定这么多人里头,究竟谁是囚犯,谁是npc的关键之一。”
元素接着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判定方法吗?”
张继孝清了清嗓子:“还有。像咱们这样的,在这个空间里受到任何致命的物理伤害,那都是真实的,是真地会要了性命的。可npc算这个轮回死了,伤了,下个轮回依然好手好脚,跟被打回娘胎里回炉重造了一回似的。所以咱们,千千万万得惜命。”
接着打火机的光,元素静静瞧了张继孝的侧脸一眼,正好看见他耳根后方有一道极深的陈年伤痕,一直往下延伸到脖子里,被衣领遮挡住了。
这伤应该是匕首一类的利器造成的,看深浅,当初如果划到颈间大动脉,一定非常凶险。
元素心里一动,想了想,终究没再说什么。
她站起身,弯腰提着裙子抖掉身上的草屑。
“走吧,送我回白家酒店。”
张继孝快走两步,颇为绅士地替她拉开副驾驶座旁的车门。
“你不到我的大帅府看看?”
元素坐进去后,抚平裙子,头也不抬,极为冷淡地问道:“怎么,想监视我?”
张继孝从另一边上车。
“不是这个意思,”他解释道,“你也知道,这个监狱里的一切背景设定,都是仿造【元世界】来的。这年头,外面乱得很,住大帅府里,有重兵把守,也安全一些。”
元素想起那个扮成赵辛模样,妄图骗她的人,便道:“你说得也是。那去你那里吧。”
白天进城赶香市的人流散去,夜晚的街道便不再那么拥堵了。不过一个小时,二人到了大帅府。
元素下车,跟着张继孝从大门进去,每过一道关坎,都有持枪的士兵无声地脱帽敬礼,军姿挺拔,可见张继孝手底下的兵确实训得不错。
她不由想起他说的,每一个轮回只有四年。这么短的时间,他居然能有这样的作为,当真不可小觑。
一进内宅的大门,张继孝便摘下军帽,交到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手里,并吩咐道:“为元素小姐好好准备一间客房。”
管家领命去了。
旁边又有小丫头上来从元素手里接走了帽子和小洋伞。
二人并肩走过天井,进了大堂,还未听见人声,便闻得一阵香味从大堂左手边的门后飘出来。
元素闻香望去,只见灯影里娉娉婷婷走出一道人影来。
“大帅——”
四姨太的娇声软语陡然刹住了。
她站住脚步,阴晴不定地看了元素几眼,忽地嫣然一笑:“哎呀,原来是大魔术师呢。大帅,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今儿个要带客人回来呢?”